第2章 序一
[清]余怀
余穷经读史之余,好览稗官小说[1],自唐以来不下数百种。不但可以备考遗志[2],亦可以增长意识[3]。如游名山大川者,必探断崖绝壑[4];玩乔松古柏者,必采秀草幽花,使耳目一新,襟情怡宕[5]。此非头巾褦襶、章句腐儒之所知也[6]。故余于咏诗撰文之暇,笔录古轶事、今新闻,自少至老,杂著数十种。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钞》之类。虽未雕板问世[7],而友人借抄,几遍东南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8]。
天都张仲子心斋[9],家积缥缃[10],胸罗星宿[11],笔花缭绕[12],墨渖淋漓[13]。其所著述,与余旗鼓相当,争奇斗富,如孙伯符与太史子义相遇于神亭[14],又如石崇、王恺击碎珊瑚时也[15]。其《幽梦影》一书,尤多格言妙论,言人之所不能言,道人之所未经道。展味低徊,似餐帝浆沆瀣[16],听钧天广乐[17],不知此身之在下方尘世矣。至如“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无损于世谓之善人,有害于世谓之恶人”、“寻乐境乃学仙,避苦境乃学佛”,超超玄箸,绝胜支、许清谈[18]。人当镂心铭腑[19],岂止佩韦书绅而已哉[20]!
鬘持老人余怀广霞制[21]
【注释】
[1]稗(bài)官小说:即野史小说,街谈巷议之言。
[2]备考:全面考察。遗志:指前人留下的标记或记录。
[3]意识:见识。
[4]断崖绝壑:陡峭的山崖和深谷,指人迹罕至的险境。
[5]襟情:指襟怀或情怀。怡宕:轻松洒脱。
[6]褦襶(nài dài):指愚蠢无能,不懂事。
[7]雕板:指在木板上雕刻图文,作为印刷的底版。
[8]子云:即扬雄(公元前53—18年),字子云,西汉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汉成帝时为给事黄门郎。王莽称帝后,任太中大夫。早年以辞赋闻名。晚年研究哲学,曾撰《太玄》等,提出以“玄”作为宇宙万物根源之学说。君山:即桓谭(?—56年),字君山,东汉初期思想家。此二人皆以博学多识著称。
[9]天都张仲子心斋:即张潮,心斋是他的字,天都是安徽黄山的峰名,因张潮家乡在安徽省歙县,距黄山不远,此处用天都代指其家乡。
[10]缥缃(piǎo xiāng):指书籍。缥,淡青色。缃:浅黄色。古时多以淡青、浅黄色丝帛作为书囊、书衣,故用以代指书籍。
[11]胸罗星宿:比喻胸中罗列着广博的知识、才能或远大的理想、抱负,具有高超的预见智能。
[12]笔花:比喻才思敏捷,文笔优美。
[13]墨渖(shěn):墨汁。
[14]孙伯符与太史子义相遇于神亭:指孙策与太史慈在神亭相遇,两人奋勇搏斗,彼此不分高下的事。孙伯符,即孙策(175—200年),东汉吴郡富春人,字伯符,孙坚子,东汉末年割据江东。太史子义,即太史慈(166—206年),字子义,三国时东吴名将,东莱郡黄县人,善射,弦不虚发。东汉献帝兴平二年(195),太史慈到曲阿拜访扬州刺史刘繇,刘派他出城侦察,他在神亭与孙策遭遇,彼此较量一番。后归孙策,拜折冲中郎将,孙权委以南方之事。神亭,在今江苏金坛北。
[15]石崇(249—300年):西晋渤海南皮人,字季伦,小名齐奴,曾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以豪富奢侈著称。王恺:西晋东海郯人,字君夫,晋武帝司马炎的母舅,生活奢侈。石崇、王恺斗富,事见《晋书·石崇传》。晋武帝为帮助王恺在斗富中取胜,赐其一株两尺来高的珊瑚树。王恺在石崇面前炫耀,石崇竟用铁如意将珊瑚树打碎。王恺为之变色,石崇却说:“你不用心疼,我还你就是了。”命人取出自己所藏的几十株珊瑚树,其中高三四尺的就有六七株,像王恺那样的就更多了。
[16]帝浆沆瀣(hàng xiè):指仙人所饮用的露水,比喻其文章美妙超群。沆瀣:夜间的露水,古人认为是仙人所饮。
[17]钧天广乐:天上的音乐,比喻其文章超凡脱俗。
[18]支、许:指的是东晋时期的支道林和许询,两人均以善谈玄言著称,他们的言行在《世说新语》中多有记载。
[19]镂心铭腑:形容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20]佩韦:语出《韩非子·观行》:“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韦,熟牛皮,其质软韧,性急者佩其以警戒自己不可鲁莽。书绅:把重要的话写在绅带上,以示牢记他人的话。语出《论语·卫灵公》篇:“子张书诸绅。”绅,古代士大夫束腰的大带子。
[21]余怀(1616—1696年):福建莆田人,明末清初文学家,字淡心,又字无怀,号曼翁、广霞、鬘持老人等,居南京,晚年退隐吴门。著有《板桥杂记》,记载明末南京狭邪冶游之事,借以抒发今昔之感。此外还有《味外轩集》、《研山堂集》、《东山谈苑》等。
【译文】
我在遍读经史之余,喜欢阅读野史小说,自唐朝以来的小说,读了不下几百种。读小说不但可以全面考察前人留下的记录,也可以增长见识。这就像游览名山大川,必定要到断崖绝壑之地;赏玩乔松古柏,必定要采撷秀草幽花,这样能使人眼前耳目一新,襟怀愉悦开阔。这些不是愚蠢不通、只懂得寻章摘句的迂腐文人所能了解的。所以我在吟诗撰文之余,用笔记录了古今轶事、新闻,由年轻时到老年,写下几十种杂著,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钞》之类。虽然没有印刷问世,然而友人都互相借阅抄录,几乎遍于东南各郡,简直可以傲视扬雄与桓谭了。
黄山人张潮,家里富有藏书,胸中知识广博、富于才华,文笔优美,墨迹淋漓。他的著述和我的不相上下,彼此争奇斗富,就像孙策与太史慈在神亭相遇,又如同石崇击碎王恺的珊瑚树那般光景。他的《幽梦影》一书,有很多格言妙论,说出了别人不能说的道理,讲出了别人从来没有讲过的内容。仔细品味这本书,就像是在啜饮仙人的饮品,又像在听天上的音乐,令人忘了自身还处在尘世中。至于像“约束自己时应该带有秋天的严厉之气,对待别人时应该带有春天的宽厚之气”、“婢女可以代替奴仆做粗活,奴仆不可以代替婢女干细活”、“对世界没有损害的就叫做善人,对世界有损害的人就是恶人”、“想要寻求乐土,就学道家神仙术;想要躲避生的苦闷,就学习佛法”,言辞高妙,胜过晋代支道林和许询的清谈很多。人们应当铭刻于内心,何止是牢记而已呢!
鬘持老人余怀广霞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