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今存詩篇的價值
説到敦煌遺書中今存詩篇的價值,人們自然首先想到與今本“校勘”的價值。不過這並非衹是簡單的“某作某”的文字勘正問題,它在許多方面對唐詩研究都有極大的啓發意義。黄永武《敦煌的唐詩》(洪範書店一九八七年初版)在這方面有極爲精到的論析,很值得一讀。在該書的《序》中,他從字義、制度、音律、修辭、語彙、辨僞等六個方面,論述了敦煌本唐詩對唐詩研究的意義,下面詳引於下:
敦煌本唐詩的可貴,從下面的一些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譬如今傳的本子有“字義齟齬”的,待敦煌本的出現纔能校正錯謬,大家熟悉的李白“將進酒”詩中就有例子:
鐘鼓饌玉豈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
饌玉是指筵席上珍美的食品,正在烹羊宰牛、勸酒作樂,總不該説所食的珍品不足貴吧?況且鐘鼓是樂器,饌玉是食物,又如何聯成四字都不足貴呢?後人讀了千餘年,没發覺有問題,直待敦煌本出現,纔知道李白的原文是“鐘鼓玉帛豈足貴”,鐘鼓齊備是諸侯的樂器陳設,玉帛是諸侯相見時互贈的禮物,“鐘鼓玉帛”是比喻諸侯顯赫的地位不足貴,不是説眼前的樂隊食品不足貴,下文有“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陳王句即承諸侯不足貴而來,斗酒句即承願醉不用醒而來,脈絡相承,十分細密,今本“玉帛”改成“饌玉”以後,字義已經不通。
再如劉商的“胡笳十八拍”,全唐詩中的第三拍有:
使余刀兮剪余髮,食余肉兮飲余血,誠知煞身願如此,以余爲妻不如死!
描寫文姬被胡人所虜,但“使余刀兮”四字已不通,下連“剪余髮”,好像用我的刀剪我的髮,見到敦煌本以後,纔知道原本是“使余力兮取余髮”,是説我的力氣你們可以使用,我的頭髮你們可以剪取,甚至我的肉你們可以食,我的血你們可以飲,信誓旦旦如此,即使殺身也是我所願的,但要將我做妻子是比死還要難的!“刀”字原來是“力”的錯誤,影響詩意很大。
“字義齟齬”之外,還有“制度不合”的,也有待敦煌本的出現而得以重新改正,如李白的“送程劉二侍郎兼獨孤判官赴安西幕府”詩:
繡衣貂裘照積雪,飛書走檄如飄風。朝辭明主出紫宫,銀鞍送别金城空。
詩題説“侍郎”與赴“安西幕府”,就已經與唐代的制度不合,侍郎的地位很高,是四品的官職,不應去做幕府的職務,幕府中有副使、行軍司馬、判官、掌書記等,都奏請由六品以下的正員官出任,待敦煌本出現,知道詩題中的“侍郎”,原來是“侍御”的錯誤,侍御的地位較低,《漢書》説“侍御史有繡衣直指”,漢唐有許多制度是相承襲的,本詩中説“繡衣貂裘”正是“侍御”的服飾。
再看敦煌本“銀鞍送别金城空”作“瓊筵送别金樽空”,原來李白只説送别時“金樽”酒空而已,而不是送别時長安金城爲之空巷,大概是詩題由“侍御”錯作“侍郎”以後,送别的場面也由“金樽空”而擴大誇張爲“金城空”了。送一位六品官,何至於長安爲之空巷?形容得過了分。再看舊唐書封常清傳,知道當時安西幕府中的判官有劉眺與獨孤峻,應該就是詩題中所送行的三位客人中的二位,敦煌本的出現,往往發現制度上不合與詩意荒唐的問題。
“制度不合”之外,還有“音律失檢”的,也依仗敦煌本的出現,被檢視出來,如李白的贈友人三首之一,今傳的版本可分作三段:
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人,玉匣閉霜雪,經燕復歷秦,其事竟不捷,淪落歸沙塵。(以上押真韻)
持此願投贈,與君同急難,荆卿一去後,壯士多摧殘,長號易水上,爲我揚波瀾。(以上押寒韻)
鑿井當及泉,張帆當濟川,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以上押先韻)
敦煌本中的這首詩,異文暫且不論,它的押韻分成三段,卻不一樣:
我有一匕首,買自徐夫人,匣中閉霜雪,贈爾可防身。(以上押真韻)
防身同急難,挂心白刃端,荆卿一去後,壯士多凋殘,斯人何太愚,作事誤燕丹,使我銜恩重,寧辭易水寒。(以上押寒韻)
鑿石作井當及泉,造舟張帆當濟川,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大夫貴相知,何必金與錢。(以上押先韻)
敦煌本看來雖不如今傳本押韻段落匀整,今本每段六句,敦煌本則爲四句、八句、六句。但是李白轉韻古詩中,常寓有一個少爲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在轉换韻腳時,下一段的第一句末,即須先押新轉入的韻腳,以迎接將來的新韻,這種技巧,今人或叫做“逗韻”,但在今本中,卻失去了這種音律上的技巧,試看今本轉入寒韻時的第一句“持此願投贈”的贈字,卻不是後面將押的“寒韻”,這是後人竄改李詩時,不曾注意到李白暗藏的秘密。
再去看敦煌本,轉入寒韻的第一句“防身同急難”的難字,先押寒韻,轉入先韻的第一句“鑿石作井當及泉”的泉字,先押先韻,李白的古詩格律很嚴整,後人不知而妄改,以致使格律失檢了。
同樣的,李白“將進酒”一詩中膾炙人口的名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也是後人竄改的,敦煌本中李白原來是寫“天生我徒有俊才”,堅强的證據也是根據“逗韻”的格律,“才”字是轉韻開始第一句的末字,“才”與下文“千金散盡還復來”、“會須一飲三百杯”的“來”、“杯”是押韻的,後人改成“天生我才必有用”,用字不押韻,顯露出錯誤的痕跡,但是若没有敦煌本的出現,還不容易覺察這些上千年的古老錯誤呢。
“音律失檢”之外,當然,更多的是句法修辭上的問題,“修辭句法不宜”的問題,牽連到美不美,有時會見仁見智,但我總盡力尋求理由與證據,以求恢復古本原貌的詩人匠心。有時需要將詩人全集再三檢閲,爲了取證白居易的句法慣例,白氏詩集被翻檢了數十遍,不同的年歲有不同喜用的語彙。總之,“翻閲全書慣例以校一字”,乃至“翻閲同時代詩人慣例以校一字”,都是我不惜日力努力以赴的做法,舉例來説,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水》詩二首之一:
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裏,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
拿敦煌本來一對照,這四句是“舟人莫敢窺,羽客遥相指,指看氣轉雄,壯哉造化功”,字句出入很大。敦煌本所寫是:即使慣於水上生活的舟人,見了這瀑布急水,也不敢多看幾眼,連駕雲奔電的羽客仙人,也只敢站在遠方遥遥地指著欣賞,欣賞這氣勢轉雄的懸泉奔湍。可能是後人嫌它粗俗,纔改成河漢驚落於雲天的意思,其實李白第二首廬山瀑布水詩中,已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半天”的句子,今本改動後,二首的意思雷同而重複,李白的才思會這般枯窘嗎?幸得敦煌本的出現,替李白作了最佳辯護。
再説敦煌本中,這首詩是:
舟人莫敢窺,羽客遥相指,指看氣轉雄,壯哉造化功。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空中亂叢射,左右各千尺……
原來李白在轉韻的時候,用了“韻轉而意不轉”的技巧,偏在轉韻句的上下接縫處,用了“頂真”的修辭技巧要意思直貫下來,仄聲“指”轉爲平聲“功”韻時,用下句第一字“指”頂真上面的“指”;由平聲“空”轉爲仄聲“尺”韻時,用下句第一字“空”頂真上面的“空”,而今傳的版本中,二個“指”字,都被改掉,李白的修辭匠心也就掩没不彰了。
“修辭文法不宜”之外,更有“詩篇真僞”問題,如李白的“月下獨酌”詩,自“天若不愛酒”以下,明代的大學問家胡震亨就認爲是宋代的馬子才所作,不是李白的原文,但是敦煌本出現後,證明唐朝的抄本已有這些句子,爲李白所原有,不能因語句粗直就認爲不是李白的詩。清代的大學問家龔自珍,他的“最録李白集”,認爲“李白集十之五六僞也”,他用朱墨二色的筆來定李白詩的真僞,只選出李白的真詩一百二十二篇,龔自珍完全憑個人的鑑賞力去評選,待敦煌本一出現,許多推測便成了癡人的夢話。
像這樣生動的例子,在《敦煌的唐詩》中還有很多。有時人們頭腦中的錯誤觀念,自幼年學習時已經形成,久而不知其非。崔顥《黄鶴樓》詩,傳説李白見了也大爲歎服,説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唐才子傳》卷一),現今習讀《唐詩三百首》的學童,誰不會背誦“昔人已乘黄鶴去,此地空餘黄鶴樓”?然而敦煌伯三六一九號卷子所載此詩,首二句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兹地唯餘黄鶴樓”。黄永武説:
“昔人已乘白雲去”,英華、河嶽、國秀、唐詩紀事均同,《唐詩紀》及《全唐詩》也還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只在白雲下注“一云作黄鶴”,可見宋代以前的書還没有乘黄鶴的説法,元代吴師道詩話中曾討論到乘黄鶴還是乘白雲的問題,提及當時人曾附會“黄文褘駕鶴登仙於此”、“仙人子安乘黄鶴過此”,纔開啓後人改成“昔人已乘黄鶴去”的奇想。明人吴琯等作唐詩紀,猶以“白雲”爲正,兼采異文“一云作黄鶴”,直接改成乘“黄鶴”的可能是清初順治十七年(公元一六六〇年)“選批唐才子詩”的金聖歎,他不但以乘“黄鶴”爲正,並批評説:“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三‘黄鶴’字爲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雲,則此樓何故乃名黄鶴?此亦理之最淺顯者。至於四之忽陪白雲,正妙於有意無意,有謂無謂,若起手未寫黄鶴,先已寫一白雲,則是黄鶴白雲,兩兩對峙,黄鶴固是樓名,白雲出於何典耶?且白雲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見悠悠,世則豈有千載白雲耶?不足當一噱已!”(頁四二)金氏强辭奪理,乘鶴的附會乃起於元代,而崔詩原本是白雲黄鶴,四句迴轉,結構匀稱,第一句白雲一去,第四句白雲還在;第二句黄鶴還在,第三句黄鶴一去,糾繚迴環,用意絶妙。被金氏這幾聲恫嚇,所以清初康熙五十六年(公元一七一七)時編《唐詩别裁》的沈德潛,在卷一三裏録的詩,變成“昔人已乘黄鶴去”,連“一作白雲”都免了!孫洙編唐詩三百首是在乾隆癸未年(公元一七六三),律詩部分參考《唐詩别裁》不少,自然也作“昔人已乘黄鶴去”了!至今傳誦人口,迷本忘原,待敦煌本出現,纔更確信唐人原本如此。(《敦煌的唐詩》二二一、二二二頁)
這是很有説服力的分析。然而今人所選的唐詩選本中,仍多有作“昔人已乘黄鶴去”者,難道不應根據敦煌本改正嗎?於此可見敦煌本唐詩的珍貴價值,還有繼續向學術界介紹的必要。
有時敦煌本與今本文字小有不同,從中卻可以連帶發現較大的問題。伯二五六七號唐詩選本載孟浩然詩《寒食卧疾喜李少府見尋》,黄永武卻從詩題與今本孟集的差異中發現了孟集中羼入的他人詩作。其説曰:
四部叢刊影明本詩題作“李少府與王九再來”,考詩中“弱冠早登龍,今來喜再逢”,是從“弱冠”以來的再逢,不是衹隔短時間的“再來”,所以使作者特别欣喜。詩中以“歲寒松”自比,是暗喻自己“卧疾”。“煙火臨寒食”已點明時節,而“鬥雞”也是寒食節的游戲(見荆楚歲時記),因此敦煌本中的詩題,與全詩的詞句字字有了着落。反過來説,王九是王迥,在孟集中凡七見,或稱白雲先生,或稱王山人,詩題若有“王九再來”四字,則與本詩的構思完全不合。
我很懷疑孟集中另有一首“重詶李少府見贈”詩,是李少府作的,送給孟浩然,被後人收入孟集,該詩是:“養疾衡茆下,由來浩氣真。五行將禁火,十步想尋春。致敬維桑梓,邀歡即故人。還看後凋色,青翠有松筠。”詩中所説的“五行禁火”正是指寒食節,詩中稱養疾衡門,而寒食卧疾的正是孟浩然,孟集有“家園卧疾”詩,自稱“顧予衡茅下”,更可證明養疾衡茆的正是孟浩然自己。而“由來浩氣真”正用孟子“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一語,暗鑲着“孟浩然”三字,詩人那裏會暗鑲自己的名字作標榜?可見是李少府贈給孟浩然的詩。孟浩然歸卧於襄陽,所以詩中稱桑梓。而贈詩結尾説“還看後凋色(楚按,黄書原作“松”,誤),青翠有松筠”,所以本詩説“何知春月柳,猶憶歲寒松”,贈詩説要去看“後凋松”,答詩纔感謝他“猶憶歲寒松”,贈詩説“十步想尋春”,答詩纔把他比作“春月柳”,贈詩中稱“故人”,答詩纔叙及“重逢”,兩詩恰好相對,正是一贈一答的詩。而士禮居藏影宋本“重詶李少府見贈”的題目作“愛州李少府見贈”,從影宋本看來,明明説是李少府見贈的詩,並不是孟所作,後人編集時一並收入,宋本將詩旁所批注的“李少府見贈”字樣誤爲詩題,至少還容易察覺不是孟詩,及至後代,把“愛州”二字的行草誤作“重詶”二字,就更不容易辨察了。現在由於敦煌寫本的出現,比對詩題的異同,竟附帶地發現這首羼入孟集的詩,不能不説是千年以來的快事!(《敦煌的唐詩》一〇二、一〇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