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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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毛翎扛大刀

如果你要问我,童年最快乐的是什么?玩。我生活的山村有百十户人家,村子在山脚下,春天山上、田野地头盛开红艳艳的山丹丹花,盛开的打骨朵的,我摘了就往嘴里送,甜丝丝的。粉白的杜鹃花在阳光下舒展,幼时村里的人把杜鹃叫豆青,告知有毒,说羊吃豆青会药死。大人的言论对我们的影响根深蒂固,杜鹃花好看却从不敢亲近。还有一种植物在北方叫大麻子,大人说有毒,小时候我从不采摘大麻子。后来我知道大麻子就是曼陀罗,是很好的中药材。

村子的四周是广袤的田野,跨过一条渠沟就是我家西地。西地自我有记忆起一直郁郁葱葱,肥沃的黑土地今年种玉米、明年种谷子。长长的垄沟尽头是一片杨树林,高高的杨树有碗口粗,翠绿的叶片迎风“唰唰”响,野蜂在枝丫上筑巢,蝴蝶在野花间翩翩起舞,一条河从树林边流过,清澈见底。

我童年的玩伴,有西院的立柱,有点罗圈腿的淑娟,好看的丫片,还有前后院邻居丽茁。丽茁和我同岁,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丽茁麦色的圆脸蛋,圆圆的眼睛,头上梳两条辫。丽茁聪明活跃。我在玩的方面有些笨拙,而丽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学习好,幼时我内心有些嫉妒丽茁的。

立柱六七岁时我们大家一起玩,年龄稍大些农村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男孩和男孩玩,女孩和女孩玩。在没有上学前,我和玩伴在村头一直玩到月亮升起,柠檬般温柔的月光洒在身上。

我们这些尚未睡觉的孩子嚷叫:“鸡毛翎扛大刀,你的兵马既我挑,挑哪个,专挑这个小豆包。”跳皮筋时,嘴里喊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十九三十一……”“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姑娘娶媳妇,小外甥也要去。”打口袋、跳格,在月光下玩得大汗淋漓,热火朝天,回家倒头便睡,有时累得忘记脱衣服,母亲招呼我把衣服脱掉睡。

童年的玩伴后来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西院的立柱后来因为承包水利工程,日子过得富裕;淑娟在呼市安家落户,丫片远嫁到辽宁黑水。我们几个最出息的当属丽茁,考上中师毕业在市里当上了人民教师。最不幸的也是丽茁,在即将婚嫁时出车祸走了。

我上学之前是一个疯丫头,爱唱歌却从没有唱过一首完整的歌。母亲说我:“要唱就好好唱一首,不要整天乱哼哼,让人听着难受。”遇到可笑的事,就在炕上“咯咯”打滚笑,一直笑得捂着肚子说疼。母亲会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别笑了,笑成傻子。”笑还能笑成傻子,我不信,那时我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什么都不信。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内向、羞怯、安静,不再出去玩耍,总是安安静静地在家看书。我终生感激我的父母,他们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他们知道尊重孩子的爱好和天性,不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孩子。他们尽量为孩子创造和顺的家庭环境,尽管条件不好也省吃俭用为我们买书;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为我们订阅《少年报》《故事会》《少年科学画报》,后来还订了《今古传奇》。我最喜欢玉娇龙和罗小虎的爱情故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若干年后看电影《卧虎藏龙》才知道,这部影片是《今古传奇》里的故事。我生活的村庄闭塞落后,我不知道什么是写作、世上还有作家,我只是怀着一颗朴素的心喜欢阅读,沉浸在自我的快乐里,陶醉在自我世界里。看到画本《红楼梦》黛玉恨声呼宝玉“宝玉,你好……”吐血而死时,心里抽动颤抖得落泪。父亲在旗里的新华书店给我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价格8块钱,8块钱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没有书看,我就看词典。有时我坐在沙果树下遐想,在台阶上看书。有时无聊至极的我,专注地看房檐下的蚂蚁搬家。童年的我多愁善感。

家里的条件好些,父亲母亲把原来的茅草屋修建成前面一面青、房上铺红瓦的新房。在农村,修房盖屋是一件大事,村里的壮劳动力会来帮忙,上笆那天要吃年糕炖几个菜,买几斤散白酒畅饮。新房子修好,父亲在铁匠炉定制两扇大铁门,换掉了原来的木制大门。安上后,父亲买来绿漆、红漆把大门刷成绿色的门身、红色的尖头,很漂亮。

母亲去生产队劳动,哥哥上学,六七岁的我在家看小弟,那时弟弟三四岁。母亲说:“孩子都是三翻六坐八爬,你小弟是八个月就会跑,三四岁还不会说话,出奇的淘,村里上年纪的人说,这小子出好的很好,不好就是二流子。”

我和弟弟在家,我也是孩子也贪玩。光屁股的小弟不知什么时候把父亲放在墙头刷大门剩下的漆涂得满身都是,变成了“绿妖怪”,他兴奋得拿根木棒当马骑满院子跑,吓得我哭了。母亲回来气得把我骂了一顿,把小弟放在水盆里洗,水怎么能洗掉漆。母亲着急突然想到家里有一瓶汽油,用抹布蘸着汽油洗,汽油真的把漆洗掉了,院子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云姨来了说:“凤兰你真是作死啊,用汽油给孩子洗,汽油钻到孩子汗毛孔不要了孩子的命。”母亲听了很后怕,几天一直担心,看弟弟还活蹦乱跳的,母亲的心才慢慢放下。

冬天北方寒冷,滴水成冰。村西头的陈老太太颠着小脚,气喘吁吁地在大门外喊:“学生媳妇,你快去看看吧!吓死人了,你那老小子在放辘轳呢!井四周全是冰,一辘轳打到井里可完了,吓得我腿都软了。”母亲一路小跑到村头的井边,井边是白光光厚厚的冰,弟弟正在放辘轳,兴奋地“哈哈”大笑。母亲悄悄地走到弟弟身边,迅速伸手把他抱到一边,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地揍了一顿,汗从母亲的额头流下来。

弟弟到二叔家,二叔在广播站上班,家里有上电线杆的脚扣。弟弟偷偷地拿走脚扣,往脚上一扣顺着电线杆往上爬,五六岁的孩子,似一只猴子灵巧地爬着。把母亲吓得腿打颤,轻声在下边喊他:“春福啊,慢慢地给妈爬下来。”弟弟在高高的电线杆上向母亲摆手,母亲大气不敢喘,在下面伸手接着怕他掉下来。弟弟幼时上天入地什么都做,家里的老母猪高头大耳很凶,可弟弟不管这些,骑到老母猪的背上叫喊,愤怒的母猪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肚皮留下一块大的疤痕。

成年后一次我开玩笑对弟弟说:“一个相面的先生说我额头如果没有这个小坑,命会更好。我这个小坑是你小时候用筷子给我扎的,影响了我的大好前程。”

弟弟说:“我把你额头扎个坑,你看你用铲子给我铲的疤。”我一看在他脸部三角区真有一块疤痕。“这疤是我给你铲的,不可能吧?”弟弟说:“你小时候很凶的,这还有错?你要不铲我这一铲子破了相,我比现在发达。”说完,我们“哈哈”大笑。这些我真的不记得了,童年我们姐弟竟然发生过这样的战争:一个用筷子扎,一个用铲子铲,很霸道。人都说人的心尖是朝下长得,大的疼小的,我从幼时就知道疼爱弟弟,关心他的成长,人到中年的弟弟说了一句肺腑之言:“我人生的关键几步都是大姐改变的。”世间姐姐疼爱弟弟是一种不求回报的付出。

弟弟六岁左右时突然病了,他不再出去惹祸,面黄肌瘦,身体无力。父亲用自行车带着他四处看病,也没有结果。母亲看着日渐消瘦的弟弟,偷偷地哭泣。求助于神灵,烧香磕头念叨,到偏僻的山沟找大仙跳大神。那大仙装模作样伸伸懒腰,打几个呵欠,声音瞬间变了。

“你家小童不是凡人,是庙里的童子偷着跑出来的,仙家要收回,得赶紧安排安排。”大仙故弄玄虚说。

母亲虔诚地趴在地上给大仙磕头:“求大仙保佑我家孩子,给孩子安排安排,我好生感谢大仙。”

大仙故作为难说:“有些难啊!我求求长仙姑吧,看有没有办法。”大仙又开始胡言乱语。

“长仙姑说,看你平时积德行善,现在仙家不收回,你得用纸人换真人,还要杀只鸡祭奠。”大仙恢复人态,疲倦不堪,故意问:“长仙姑怎样说?”母亲重复一遍大仙的话,大仙说赶紧回去办吧。母亲把钱押在大仙的香炉下,大仙此刻最精神。

母亲按仙家的要求安排了,可弟弟的病还是没好,母亲更担忧,怕哪天神仙发怒把她的儿子收回。人什么时候最信算命的、跳大神的,是人对生活最没有信心的时候。弟弟的病让母亲心力交瘁,痛苦无望,才把希望寄托于神灵寻求保佑。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大仙都是一个招数,装神弄鬼糊弄在痛苦中挣扎的人。父亲一生从不相信鬼神迷信,认为大仙全是骗人的。

弟弟病得越来越严重,父亲带弟弟到旗里医院看病,一化验结果是蛔虫病,吃药打虫,弟弟一天一天地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劲。

弟弟学习成绩不好,却有一套特殊的能力,在同伴中,在班级里,他有很强的号召力,组织能力强,社交能力强,是球场上的活跃分子,平时擅长冷幽默。有时人的成功真的不能用成绩好坏来论,弟弟敢作敢为,在单位干得很出色。我们老家有一句谚语:淘小子出好的。

我和弟弟的成长,是父母由着我们的天性长,没有给我们放框框。今天的父母为孩子做得太多,让孩子失去了棱角锐气,天性泯灭。人就似一棵树,父母要及时修剪孩子的缺点,让孩子在风里雨里历练,在阳光下成长。

哥哥老实沉稳,母亲认为是幼时对哥哥管教太严造成的,所以母亲看到哥哥老实心里很懊悔。记得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对母亲说:“孩子有开心晚有开心早的,不要着急,孩子是慢慢长的。”母亲不再训斥哥哥,心里最疼的也是哥哥,父母可能最疼爱弱一点的孩子。哥哥年长,是家里的半个劳动力,母亲出去割草、割地都带他去,我们三个孩子中他是最劳累的。后来他在信用社工作,性格老实沉稳,在业务上干得很出色,继承了父亲的工作精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家庭环境塑造出各种性格的孩子。我的性格内向收敛,小弟豪放勇敢,哥哥老实沉稳,母亲说:“一母生百般,各有各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