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巨型水晶不翼而飛
在這個緯度，很少有那麼寒冷的天氣。因此平時絕少用到的壁爐，這天破例派上了用場。
那是真正的壁爐——城市中有着壁爐的屋子並不多，這棟屋子原來的主人，在建造屋子的時候，多半基於懷舊的情懷，所以才在一個小客廳中建造了壁爐。在這個不尋常的寒夜中，讓許多人圍爐夜話。
幾乎每人的手中都有一杯酒，屋主提供的晚餐，食物精美無比，吃得人人心滿意足。那樣的情況之下，就是談天說地的最好時機了。客廳中總共有十來個人，大家都各適其適，找到了適當的位置，或坐或立，或在緩緩地踱步，氣氛融洽而熱烈。
在這十幾個人中，有不少是大家熟悉的、活得極其精彩、有着豐富奇異經歷的人物。他們的身分和姓名，待故事發展至需要他們出場時，自然會一一介紹。
這時，且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年約三十歲、皮膚黝黑（黑裏透着紅）、身形很高、一頭黑髮又長又亂、雙眼之中時而閃耀着異樣光采、時而又十分憂鬱的人身上。
屋主在晚餐時，曾請各人作自我介紹——前面已經說過，十來個人之中，頗有幾個極著名的人物在。著名的人物一報姓名，大家自然“哦”地一聲，立刻知道了他是什麼人，不必多作其他的介紹。
其中有一位最出名的先生，當他要自我介紹時，人人都道：“每個人都知道你是誰，不必自我介紹了！”
真正出名的人，是連自我介紹都可以免了的，因為人人都知道他是什麼人。
而那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人，在介紹自己時這樣說：“我的名字是李加·奧南度，來自南美洲的巴拉圭，我是一個礦務工程師。”
這個人的名字和身分，對所有的人來說，都相當陌生。雖然從他的體型和膚色，很多人早就看出他有印第安血統，但大家也想不通何以一個名不見經傳、來自南美的礦務工程師，會在這樣的聚會中出現。
李加沉默寡言，連自我介紹詞也很簡單，說完了之後，坐了下來，也不再多說什麼。
有幾個人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屋主，屋主補充：“李加先生是礦石學專家，這屋子的前屋主是一個收集狂，曾熱中於礦石標本的收集，所以和各地礦務公司都打過交道。李加先生持南美第三大礦務工程公司的介紹信前來，原來的屋主不在了，由我接待。他有一些疑難而怪異的事，要講給各位聽，想聽聽各位的意見。自然，那是飯後的事情，現在，連我也不知他要說的怪事是什麼。”
屋主的解釋引起了一陣笑聲——原因是由於在座的人中，至少有一半，可稱為疑難怪事的專家。他們一生之中，怪異經歷之豐富，隨便一件事記述下來，也是一個情節曲折離奇、匪夷所思的故事。所以屋主的介紹雖然故作懸疑，大家也沒有期望在這個不喜歡多說話的青年口中，會有什麼新鮮離奇的故事說出來。
等到晚餐結束時，屋主才又略微提醒了一下：“飯後，請到裝有壁爐的小客廳去。過去那位屋主收集到的礦石標本，都陳列在那裏。”
座間有對礦石標本沒有興趣的，就誇張地打了一個呵欠——這一類的聚會，若是有人要顧念着傳統的社交禮節的話，那麼，聚會也必然淪為平凡無趣了。
屋主只是笑笑，這就到了那個小客廳。所謂“小客廳”，其實面積也大得驚人，就算陳列了至少三千塊以上大小不同的礦石，還足足可以容納上百人。
而那些礦石，最小的也有拳頭大小，大的比人還高，奇形怪狀，看來就像是新派的雕塑。
客廳的一角專門陳列着水晶，當大家各自找到了合適的位置之後，來自巴拉圭的礦務工程師李加，就站在那一個角落。
那一個角落陳列的水晶十分多，有特別的照明設備，使水晶的色彩更剔透、更加美麗！
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含有有機物茶褐色的茶晶和墨晶、含氮的黃水晶、含錳的紫水晶、含有纖維的髮水晶、含水泡的泡晶，形形色色，應有盡有。
水晶並不算是什麼特別名貴的礦物，它是純粹的二氧化矽，俗稱石英。大多數石英礦的形成，都在第三紀地質代，大約是七千萬年之前的事——那時，地球上曾有什麼變化，人類至今仍一直在追尋，但也未有確切的結果。
可是，水晶這種六角柱狀晶體的礦物，由於它的晶瑩剔透，自然而然成為工藝品的好材料。
在這裏陳列的，並非水晶工藝品，而是水晶原礦石。一大簇六角柱形的水晶結晶原礦石——通常被稱為“水晶瑙”，那是大自然奇妙之極的創造。它在適度的燈光下，閃耀着變幻莫測、無可理解的光芒，展示着地球作為浩瀚無涯宇宙的一分子，亙古以來的秘奧，迷人而又使人惶惑——感到在此千萬年計的歷史面前，人類的渺小。
所以，那個角落相當吸引人！
除了李加之外，還有幾個人在欣賞着，發出由衷的讚歎聲，更用手指去觸摸水晶的六角柱狀結晶。
在礦石標本面前，李加的話變得多了起來，神情也很興奮。雖然他的聲調並不高，只是在對他面前的人說話，但其餘的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所以在他開始說話之後沒有多久，其餘的人的注意力，也被他的話吸引了過去。
（他就這樣開始了他要說的怪事，敍事的方法，可以說相當高明。）
他先走向在欣賞一組極大紫水晶瑙的兩個人，指着那一大團紫水晶，像是不經意地說：“在兩位面前的，是一塊相當少見的蛋形紫水晶瑙。水晶在形成一群結晶體的時候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普通的，水晶的晶體顯露在外面，和一般的礦石相同；一種是蛋形的，形狀如石球，有的大，有的小，在外表看來，表層粗糙，只是一個石球，可是一剖開來，裏面就是極美麗的紫水晶結晶。”
他指的那一個，本來是一個直徑大約幾乎有兩公尺的大石球，被剖開了四分之一左右。燈光自被剖開處照射進去，照在結晶體上，泛起一層艷麗的紫色。石球的球質約有三十公分厚，全是長短不一的六角柱形晶體，球中心還有相當的空間，那空間中，就充滿了紫色流轉的光芒，看來極其美麗！
李加繼續說着：“在整塊礦石未被割開之前，是完全密封的，密封的時間，就是礦石形成的時間。而在礦石的球狀形成之時，若有什麼東西被包在裏面，那麼，包在裏面的東西，也就有那麼久。”
那兩個人齊聲問：“會有什麼東西被包在裏面？”
李加做了一個手勢：“通常是別的礦石，礦石由液體的岩漿凝結形成，溫度極高。第三紀在地質學上，是大約七千萬年前的事，有很多這種球形的礦石——不但水晶有，瑪瑙也有，會包着大量的水，那是礦物的形成過程中，釋出結晶水的結果。”
聽他以專門的知識介紹那一大團蛋形紫水晶瑙，聽的人都很有興趣。當他停止說話的時候，沒有什麼人插嘴，這等於在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他喝了一口酒：“這種大型的紫水晶瑙，都被用來作裝飾品，價值也相當高。這一個，當它被開採出來時，是世界上最大的標本，當時的收藏家以高價買下的同時，亦和礦務公司說明，若是以後，發現了更大的標本，他一樣有興趣，請務必先通知他。前兩個月，我們在一個礦洞中發掘到一個更大的，比這個大，呈不規則圓形的水晶瑙。從其最凸出處量起，直徑竟達三百二十七公分——”
李加在說到“三百二十七公分”時，手向上揚，比着高度，那幾乎是兩個成年人的高度了。
他同時道：“這是極罕有的發現，整個礦洞的人都圍上來看。我們也立刻想到了多年之前對一個買主的承諾，所以在八天之後，把礦石運出洞來的同時，就寫信告知了他有這樣巨大的發現，可是，一直沒有收到回信。”
他說着，望着現在的屋主，現在的屋主有點歉意：“原來的屋主，由於十分奇特的原因，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他曾委託我處理一切。我看過你們的來信，但是，我不認為礦石的收集要繼續下去，所以沒有回信，想不到你親自來了——”
屋主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要是那巨型的紫水晶樣本，價格不是太驚人的話，我可以考慮——”
李加一直在說着有關紫水晶標本的事，他又特地從巴拉圭來，猜他是為了兜售那巨型的紫水晶瑙而來，也十分正常。屋主這樣講，也算是十分客氣，不應該算作突兀。可是李加一聽，反應十分特別，眨着眼，像是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在客廳中的人，由於各有豐富的生活經歷，自然都看出了李加的神態有異。他們各自互望着，都並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只是等候李加作進一步的說明。
李加吸了一口氣，神情有點怪異：“這……我並不是來要求你……收購這塊大水晶，因為……因為……因為……”
他接連說了三次“因為”，都沒有講出為什麼來。
一個來客插了一句：“是不是那麼巨大的標本太罕有，所以國家博物館要保留？”
李加又吸了一口氣：“才發現時，確然有人這樣提出過，可是……可是現在不是為了這個原因，而是……這塊巨型水晶瑙……已經失蹤了……”
李加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露出驚訝的神情。屋主先說話：“那麼巨大的礦石標本，重量是——”
李加立即道：“接近四千公斤——”
屋主笑了起來，問着客人：“體積是直徑三公尺多的球形，重量是接近四千公斤，這樣的一件東西，若是‘失蹤’，一定是一個十分離奇的故事了！”
李加嘆了一聲，搓着手，又伸手向身邊的紫水晶觸摸着。他的手看來很大，手指也很長，指節骨相當粗，可是在伸手觸摸紫水晶礦石時，卻顯得出奇地溫柔，表示了他內心對礦物的熱愛。
大家都等着他把那麼大、那麼重的東西不可思議地“失蹤”的過程說出來。李加皺着眉，像是在考慮應該如何開始才好，所以客廳中變得很靜，只有嘴唇和酒接觸所發出的輕微聲響。
李加其實並沒有沉默多久，他用力一揮手：“由於在過程之中，有很多難以解釋之處，所以我想敍述得詳細一些。要……各位多花點時間。”
各人都沒有表示反對，一個道：“如此良宵，好友相聚，就算作終夜之談，又有何妨？”
這位先生出言文雅，李加向他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為了便於了解來龍去脈，李加所說的經過，應該詳細寫出來。以下就是他所說的故事，的確十分怪異，看的時候，不妨留心一些。
礦務公司的全名是“巴拉圭西部水晶礦開發事務公司”，名稱很長。
這間中文簡稱“巴西水晶”的公司，是南美洲主要的水晶開採公司之一。只有另外兩家在真正的巴西專門開採水晶的公司，規模才能大過它。
但是，“巴西水晶”卻以出產優質的紫水晶著名。主要的礦洞在巴拉圭西部的山區，李加就長駐在礦區工作。
和李加一樣是礦務工程師的人還有五個，即一共有六個。
在六個人之中，需要特別注意的兩個人，一個就是出席這次聚會的李加。另一個，是和李加私交十分好，年紀相仿（兩人都是三十三歲），興趣也相投的工程師。他們兩人共用工作室和實驗室，也住在相鄰的宿舍。
水晶礦的開採十分富挑戰性。在很多情形下，水晶成群成簇地結集在一起，發現了一點苗頭，就可以發掘下去，有時，會使人有以為整座山都是水晶的錯覺。可是有時候，明明看來有一大片，但其實卻只有薄薄的一層，下面全是石頭。
現代科技使探測何處水晶蘊藏量豐富，何處稀少的結果，已經變得十分準確，所以開採的效率也很高。因為純潔的水晶可以讓一定波長範圍的紫外線、可見光和紅外線通過，具有旋光性，單憑光波探測，就可以知道礦藏純度。
在那天，發掘出那塊巨大的蛋形水晶瑙之前，早已經經過儀器的探測，算定了這塊蛋形水晶瑙的大小。
電腦終端的熒光屏上，也根據資料數據，模擬出了這塊巨大水晶瑙的形狀。看到熒光屏上所顯示的數字，人人都高興莫名，當晚甚至有一個小型的慶祝會。
參加慶祝會的，自然全是和礦務工作有關的人，地點就在那個礦洞之外。這個礦洞，恰好是李加和唐勒負責的。對了，就是上面提到過的那個，和李加交情十分好的礦務工程師，他的名字是唐勒。
唐勒雖然和李加同齡，但是工作經驗卻豐富了好幾年。李加是大學地質系畢業之後，才參加礦務工作的，唐勒則沒有那麼好的學歷，而是從基層工作做起，再靠着自修而取得工程師資格。
當晚所有人之中，最興奮的是唐勒——一發現有這樣大的水晶瑙之後，他一直極度興奮，一方面，也由於那是在他主持的一次探測中發現的。他雙手按在礦洞的石壁上，用十分堅決的聲音道：“這塊巨大的水晶瑙，應該定名為巴拉圭紫水晶，陳列在國家博物館，註明由我——唐勒所發現，以作紀念……”
當時，大家都有點酒意，有幾個人對唐勒的話表示不滿，發出了噓聲，也有的譏笑他：“是你一個人的功勞？你不妨把它用一個人的力量開採出來！”唐勒當時，顯得相當無可奈何。因為他知道，他自己一個人，絕無法把那麼巨大的水晶瑙開採出來！
慶祝會結束後，李加和他一起走回宿舍時，在路上，唐勒對李加道：“這塊巨大的蛋形水晶瑙之中，一定蘊藏着古老的、神奇的秘密——”
李加笑道：“我們是礦務工程師，不是詩人！”
唐勒用力揮着手：“探測已發現裏面有大量的水！”
李加聳了聳肩，在蛋形水晶瑙之中有水，那是極普通的事，普通到了不值一提。
可是唐勒還在不斷說着：“我有這個預感，極強烈的感覺，這塊巨大的水晶瑙之中，有……有……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可是一定有什麼……”
李加伸手在唐勒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表示明白他為何對即將被採出來的罕見的巨大水晶瑙，有那種熱切盼望所形成的異樣興奮。
唐勒卻有點生氣：“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那麼美麗的礦石，在人類還不知是什麼單細胞生物時，它們已形成了！一直深深埋藏了幾千萬年，卻在幾天之中被發掘出來……”
李加自然也有同樣的感覺，每一個和礦物長期接觸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可是李加又自認感覺不如唐勒來得強烈。
唐勒又道：“挖掘工作，一定要從頭到尾，都由我來主持！”
李加一聽得唐勒那樣說，心中略有不快，忍不住譏諷了一句，說：“當然，那團水晶，最好定名為唐勒水晶瑙！”
這是明顯的諷刺，可是情緒在狂熱中的唐勒，卻一點也不察覺，反倒大是興奮：“有可能嗎？你說，真有這個可能嗎？”
他一面說，一面還抓住了李加的肩頭，用力搖李加的身子。畢竟是好朋友，李加反倒覺得自己的諷刺太過分了，他忙道：“哎，別胡思亂想了。公司要做生意，這塊巨大的水晶瑙在開採出來之後，可以找到好的買主。我知道東方有一位收藏家，對這種大型的水晶瑙有極高的興趣，會買下它！”
唐勒聽了，臉色大變，甚至雙手緊握着拳，身子微微發抖，像被出售的是他的愛人一樣。
當晚兩人幾乎不歡而散——唐勒用力一甩手，自顧自走了開去，倒令李加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開始開採，唐勒主張要小心又小心地挖掘，工人使用工具稍有不當，他便大聲叱責，好在他平日人緣甚佳，工人也不以為意。工人領班還開玩笑地說：“唐勒工程師怎麼了？我們是開礦的工人，不是剖腹取嬰兒的外科醫生，動作不可能那麼細緻的！”
在唐勒的嚴格要求下，工程的進度相當慢。公司的上頭有點不滿意，唐勒到辦公室去大叫大嚷：“我要把它完完整整取出來，不讓它有任何損壞——那是大自然的傑作，是地球所孕育的靈胎，稍有損傷，是對大自然犯罪，對我們居住的星球犯罪！”
他那番話慷慨激昂，抑揚頓挫，使得聽到的人都傻了眼，無法不同意他的做法。
八天之後，整塊水晶瑙被開採出來。由於它太沉重，即使動用了特別的起重機械，還是在十分困難的情況之下，才把它搬出了礦洞。
本來，可以利用水晶瑙圓球狀的特性，用簡單的辦法將它滾出來，但唐勒堅決不允許，說這樣會“令它感到不舒服”。這幾近無理取鬧了，可是當李加和他爭辯幾句時，唐勒的神態兇惡得像是要殺人，李加自認識他以來，從來未曾看到他那麼兇惡過，只好作罷。
這時看來，運出礦洞來的，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石球。水晶的美麗結晶在裏面，未經剖開，是看不到的。
唐勒在極度的興奮之下，幾乎無法正常處理事務，所以以後的行動，全是李加負責指揮的。
李加下令，把巨大的“石球”運往工作室（拆了工作室的一堵牆，才能運進去），然後，就進行X光透視（這是蛋形水晶瑙被挖掘出來之後的必經手續）。
蛋形水晶瑙要展露它美麗奪目的部分，就必須進行切割——割開來，裏面的水晶晶體才能顯露。而如何切割，才能使它的美麗保持最完整，是一門相當深奧的學問，有賴於事前的X光透視照片來幫助作出決定。
礦務公司的X光透視設備十分先進，當透視工作進行時，公司的主要人物全集合在工作室，工作主要還是由唐勒主持。
一幅幅照片的信號自X光機傳送到電腦，再用光譜探測儀分析結果，經過電腦處理，變成彩色圖片，每一幅都叫人讚歎不已。
首先是晶體核的粗大，六角柱形的晶體，竟每一邊都有達十公分的長度，有的竟在五十公分以上——那麼巨大的天然水晶結晶，在開採史上，還未曾出現過！
其次，這塊巨大的水晶瑙，竟然不是單一的含錳的紫水晶。它約有三分之一，是色澤又深又亮的艷紫色，其餘三分之二，則是各種不同的顏色，並分佈得十分巧妙，是大自然的藝術傑作。不但有黃水晶、茶晶、墨晶、看來有凌亂美的髮晶、晶瑩透明的純水晶，還有因為晶體內含有微小裂痕，會折射出彩虹一般七色光華的彩虹水晶、接近半透明的綠色水晶、呈異樣淺紅色的玫瑰水晶，和虎眼水晶、閃光水晶、鷹眼水晶、橙色水晶……
幾乎有紀錄的所有水晶種類都在裏面！那簡直是一個天然的水晶博物館，彷彿它形成的目的，就是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力量要告訴人：地球上總共有多少種水晶。
在場的人，有不少長期從事水晶開採工作，有豐富的經驗，可是這樣的一座水晶寶庫，卻是他們從來也想像不到的奇蹟！
在一陣讚歎聲過後，有一陣短暫的沉默。在場的人超過三十個，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氣息，可知人人心中都懷着對這個水晶寶庫的極度敬意——偉大的藝術品能使人產生崇敬的意念，那水晶寶庫是大自然的藝術結晶，更能使人悠然聯想到七千萬年之前，地殼變動，岩漿四射的那種混沌初開，大地形成，山嶺拱生，大海出現的情景！
整個地球起着天翻地覆變化時的雄渾情景，自然也更能叫人屏息靜氣，以表敬意。
情況維持了幾分鐘，才由一個年輕的技師首先打破沉寂，他的喉嚨用過尖的聲音叫：“天，我們該用什麼方式把它切開來？”
這個問題，人人心中都在想，所以那年輕人一叫出來，便立即引起了一陣“嗡嗡”的交談聲。
如何把它切開來，把整座水晶寶庫完整地呈現出來，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不把它剖開，在外表看來，只是一個巨大的、粗糙的石球。即使可以把它打磨得光滑些，也還只不過是一個大石球，無法看到它的內部竟然是這樣的燦爛！
（內在的美麗，必須經過解剖才能呈現！）
公司的首腦人物，自然而然，成了討論的主持人，聽取各人的意見。有的主張剖開幾個小孔，使光線可以照入，也令欣賞的人可以湊眼上去觀看。
可是立即被否決，因為從X光照片來看，水晶瑙的內部，無一處不是精妙之極的晶體，一挖洞，就必然會受到損壞。
也有的人主張切開四分之一，有的人主張六分之一，意見紛紜，爭論不一。
李加提出來的意見是：對剖！把它一剖為二，可以把損失程度減到最低，也可以把它的絢麗，以最大的幅度呈現。只要切割之時小心進行，這確然是一個理想的方法。
當李加的提議看來已被所有人接受時，大家才想起了唐勒——在大家熱烈討論之中，唐勒竟然沒有發表意見，這太不尋常了！因為自從這巨型的水晶瑙被探測到之後，他一直都是最興奮、最狂熱的一個，開採工作也由他主持，何以到了最重要的關頭，他竟然會不發表意見呢？
一想到這一點，自然而然，人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唐勒的身上。
那也令所有望向他的人，都吃了一驚。只見唐勒的神態怪異莫名，他臉色蒼白，可是看得出，他是由於激動，才變得那麼蒼白的——他雙眼睜得極大，氣息急促，胸口起伏。
當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之後，他的行為更是反常。他倒退了幾步，背貼那巨型的水晶瑙，然後，他反手摟向它，像是想保護它的樣子。
他手臂自然不夠長，無法把水晶瑙整個抱住，可是他的神情，卻顯示出一種無比的決心——
沒有人知道他決心要做什麼。
但人人都知道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來實現他的決心！
看到了唐勒的這種情形，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唐勒的目光之中，甚至還包含了對在場所有人的敵意，那種目光十分駭人，令想說話的人，暫時也不敢開口。僵持了好一會，唐勒才陡然叫：“不——不——”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知道他那麼叫是什麼意思。
李加首先問：“你有更好的方案？”
唐勒仍然叫：“不——”
公司主管又好氣又好笑：“不什麼啊？總該有個下文才是——”
唐勒的神情極堅決，可是語氣之中也帶着哀求：“不……不要……”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在剎那間，他臉色陰晴不定，在場的所有人之中，只有和他是至交好友的李加，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在剎那間改變了主意，把原來要說的話縮了回去，而代之以另一番語言，所以他說的時候，有點遲疑：“不要……不要那麼快下決定，好不好？讓我考慮一下，或許會有更好的方案提出來！”
李加既然了解到唐勒言不由衷，講的並不是他心中所想的話，這不能算是一種誠實的行為，所以他向之投以責備的目光。
而唐勒則避開了他的目光，只是望向公司主管。
公司主管皺着眉：“你要考慮多久？”
本來，唐勒的話是絕不會被接納的，但由於開採出了那麼珍貴，可能是舉世無雙、絕無僅有的大水晶瑙，唐勒居功甚偉，所以才勉強問了一下。
唐勒吞了一口口水：“十天……好了……七天……五天……三天……”
當他說出“十天”時，公司主管的臉色，難看得像是被迫吞下了一隻破鞋子。一直到唐勒減到了三天，他的臉色還是好看不了多少。
在一旁，別的人都不覺得怎樣，可是李加卻大為緊張。因為他看到，唐勒在一路縮短要求日子的同時，雙手握着的拳，已愈握愈緊，令他的指節骨都凸了出來——作為老朋友，他知道那正是唐勒的心中感到極度憤怒、極度緊張的表示。
要是主管再堅持不允，唐勒的怪脾氣一發作，不知道會闖出什麼禍來，這時可能已經是他所能忍受的極限了！
所以李加忙道：“三天算不了什麼，唐勒有豐富的經驗，值得給三天時間讓他考慮……”
李加一說話，也有幾個人高聲附和，李加才看到唐勒緊張的神情緩和了些。
公司主管的樣子仍然不很好看：“三天！總得給我一個原因，為什麼要三天之久——”
唐勒口唇掀動，看他的神情，像是急不及待有許多話要說。可是結果，他只有身子激動得發了一陣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是現出十分痛苦而疑惑的神情，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說。
主管的神情，像是在他的口中塞進了另一隻舊鞋子。李加忙道：“三天不算久，這座水晶會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藝術品，一定要小心行事。先生，鑽石切割家考慮設計一顆鑽石的切割時，往往需要經年累月地討論——”
主管嘆了一聲：“好，三天，如果沒有新方案，就對半剖開——”
他說着，又吩咐把所有的照片集中起來，他要召開特別董事局會議，來宣布這個好消息。
當主管帶着照片離去之後，其餘的人也陸續離去。由於搬進那巨大的“石球”時，曾拆下了一堵牆，這時李加正指揮着幾個工人，用油布及木板，把被拆掉的一邊牆暫時遮起來。
幾個工人做好了這項工作離去之後，李加轉過身來，看到唐勒面對着那水晶瑙，側着頭，把耳朵緊貼在上面，看樣子像是在用心聆聽着什麼。
這時，工作室中只有他們兩個人了。李加來到唐勒的面前，發現唐勒的神情十分怪異而專注，令人不想去打擾他。
看了一會，李加看到唐勒的面部肌肉在跳動，神情更是古怪，他忍不住道：“你在聽什麼？”
唐勒陡然一震，直起身子來，聲音十分尖厲：“這裏面……有聲音！”
李加嘆了一聲，這幾天，唐勒一直怪裏怪氣，李加一直也只當他是太興奮了。可是現在的情形，顯然已超過了興奮的範圍，他不免有點厭煩：“剛才作X光透視的時候，你也看到了，裏面空間有四分之一被水佔據着，估計至少有兩百公斤的水。只要極輕微的搖動，自然會有水的晃動聲傳出來——”
唐勒用極低的聲音分辯了一句：“它沒有晃動，它是靜止的——”
李加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走向前去，找了一處平坦的地方，把耳朵貼上去傾聽着。蛋形水晶瑙是空心的，石壁再厚，聽起來，也有一點嗡嗡聲，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李加在這時，又想起了唐勒剛才欲言又止的那種神情。
他覺得唐勒一定有什麼話隱瞞着，李加和唐勒是好朋友，自然可以直率地問：“剛才你連聲說不、不要什麼的，後來又改了口，你原來準備說什麼？”
唐勒這次，居然半點掩飾也沒有，他一伸手，抓住了李加的手臂，用十分懇切的語調道：“我本來是想說，不要剖開它——”
李加皺眉：“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千辛萬苦把它開採出來，目的就是要剖開它——”
唐勒臉色蒼白，神情詭異，搖頭道：“不，不要剖開它，不要……”
李加又好氣又好笑，他想起了唐勒前幾天說過的話，於是就取笑他：“是不是因為裏面有點東西？”
唐勒陡然一震，抓住李加的手臂，在不由自主之間，用了極大的力道，痛得李加一歪嘴，用力拍開了他的手。唐勒甚至不由自主地喘着氣：“你……也知道了？不，我的意思是，你也感到了？”
李加又好氣又好笑：“我什麼也沒有感到，那都是你在說的。”
唐勒望了李加半晌，神情失望，緩緩搖了搖頭：“你不懂，你不懂！”
李加拍着他的肩頭：“裏面除了晶柱和水，沒有別的。要是有，剛才經過那麼詳細的X光透視，早已發現了。”
李加的話，是無可反駁的。剛才，四架X光機作透視，每一架，都拍攝了超過一百幅照片，真要有什麼史前怪物之類在“石球”之內，必然無所遁形。
可是，唐勒一聽，神情更是古怪之極。他口唇抖動了幾下，才道：“剛才，我操縱了一架X光機……”
李加瞪眼：“那又怎樣？”
唐勒嘆了一聲：“看到什麼，拍攝什麼，全都由我來作主……”
一聽得他那樣講，李加也不禁大是緊張，他明白唐勒在暗示什麼，所以立刻問：“你看到了什麼怪異的現象，而沒有將它拍下來？”
唐勒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先是呆了一呆，接着，一言不發，推過一架X光機來，示意李加作好和光譜測定儀及電腦的聯繫。
李加也被他影響得有點緊張。
唐勒把X光機推近，他顯然知道應該拍攝的部位，在推近的時候，並沒有猶豫，那就是剛才他貼耳傾聽的地方。
推近X光機後，唐勒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面透過儀器上的熒光屏觀察着，一面已接連按動掣鈕，拍下了幾張照片。
李加心急想知道唐勒究竟看到了什麼異象，可是他所站的角度，剛好看不到熒光屏，所以他只好等照片印出來了再說。儀器的設備十分先進，一切自動。唐勒推開了X光儀，不由自主，喘了幾口氣。
在等候期間，兩人都不出聲，李加望着唐勒又現出來的古怪神情，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自己心中那麼緊張，不知道是不是表情也十分古怪？
不到十分鐘，輕輕的滋滋聲響起，李加和唐勒同時走向照片的傳出口——一共有五張照片先後傳了出來。李加急急看着，看到的是一大簇水晶的六角柱形晶體，並沒有什麼特別異樣之處。
他不禁有受了欺騙的感覺，立時向唐勒望去。唐勒吸了一口氣，指着其中一張：“你看——”
李加看了一眼，唐勒所指的那一張，顯示的是一簇髮晶，一根最粗大的結晶柱，每一邊都有將近十公分。在照片上，可以隱約看出，水晶柱之中，有着許多陰影，有的成團，有的只是一些縱橫交錯的線條。
唐勒指着其中一團相當大的陰影：“你看，那是什麼？這……這是……”由於唐勒在那樣說的時候，聲音甚至不由自主在發着抖，所以李加就盡量向恐怖方面去想。因此當他看出了那團陰影像什麼時，不禁啞然失笑，如果唐勒的緊張僅是為了這個，那麼他神經未免太過敏了！
是的，那團陰影的形狀，如果加以適當的想像力，看起來很像一個人的臉。或者說，一個極瘦的人，或是一個骷髏，口部張得大，像是在叫喊，整個神情，是一種驚恐莫名的樣子。
李加吁了一口氣，望着唐勒。唐勒指着它：“這……是一個生命，或者說，這……曾是一個生命……”
李加沉聲道：“有機物混合在結晶之中，就形成髮晶，髮晶又叫‘草入晶’，裏面的東西，當然曾是生命！”
唐勒又是焦急又是生氣：“你明知道我所說的生命不是那意思！”
李加也沒好氣：“那你是指什麼樣的生命？”
唐勒茫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加嘆了一聲：“你太胡思亂想了，這團陰影只不過看起來像是一個人臉……”唐勒忙道：“是啊！”接着又道：“他……正想告訴我們什麼，看，他正在大聲疾呼，要告訴我們什麼！”
李加又嘆了一聲：“只是看來像——這種情況太普通了，有一種飛蛾，正式的名稱就叫骷髏，因為牠翼上的花紋像骷髏，也有一種蜘蛛的背部花紋像人的臉，七竅俱全。大多數的所謂‘鬼照片’，都是恰好事物的光暗對比，看起來像人臉的緣故！”
李加十分有耐心地加以解釋，可是唐勒卻只是搖頭，看來不可理喻。而李加之所以說得那麼有耐心，是由於他想到，那根本不算是什麼一回事，可是唐勒卻看得那麼嚴重，甚至剛才故意漏拍了那部分的照片，那自然要好好令他明白，那種情況實在不算是什麼。
可是唐勒的神態，也着實令人生氣，李加提高了聲音：“如果那真的是什麼怪物，那麼更應該剖開來看看它究竟是什麼？”
唐勒苦笑了一下：“理論上是這樣，可是實際上……”
李加懶得再和他說下去，揮着手：“記住，上頭的主管，只給了你三天！”
唐勒有點神不守舍，喃喃地道：“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也不知他是在說知道只有三天，還是知道了別的什麼。
李加沒有再理他，自顧自離開。作為礦務工程師，有許多工作需要處理，沒有時間一直和一個神經兮兮的人糾纏不清。
令李加感到不安的是，唐勒一連兩晚，都徹夜在工作室中，觀察那巨型水晶瑙，用X光儀的時間少，整個人伏向大石球的時間多。
第二夜午夜時分，李加去看他時，甚至看到唐勒整個人伏在石球上，緊貼着石球。像是他和石球已連成了一體，看起來猶如一尊奇異的雕塑。
當時李加叫了他幾聲，唐勒並沒有回答，李加也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行動。
第三天李加甚至懶得走近工作室。因為他知道，唐勒再發神經，也至多三天，公司主管絕不會寬限，精密的切割儀早已準備好了，工場中也調來了工藝最好的技工。把大石球從工作室運向工廠的運輸工具亦已準備妥當，那是一架馬力強大，略經改裝的推土機。顯然公司方面也不再理會唐勒所說的“它會不舒服”，而準備用滾動的方法去移動它。
一切準備就緒，第四天李加一早起來，準備去參加切割工作。
李加才起牀，正在把一件外衣套進頭去的時候，就聽到外面人聲嘈雜。接着，便響起了絕不禮貌的、急驟無比的擂門聲。
李加咕噥了一句罵人話，打開門。看到外面聚集了十多個人，人人臉色惶急驚疑，一看就知道，有什麼極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李加說到這裏，屋主一揚手：“唐勒和那個大石頭，全都不見了？”
李加的神情古怪，顯然由於他想到了事情實在太怪異，所以就自然而然現出了這樣的樣子：“是的，工作室的牆拆去了一邊，本來用木板和油布掩着，卻全被拉了下來，顯然是由那裏走的。可是，怎麼走的？石球有四千公斤重，唐勒絕無可能把它放進公事包中，挾帶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