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升起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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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环形的河流

田畴和河堤的狭长地带,有一条沟渠,沟渠的埂边长了许多黄槐。沟渠是饶北河的一条引水渠,水坝筑在一个岩石山前。岩石山的三岔路口,有一个石灰厂。石灰厂并不大,只有一个石灰窑。隔两天我便以找江春、庆喜为由,去石灰厂蹭一餐饭吃。一般在上午放学后,我会出现在石灰厂食堂,远远闻到米饭在饭甑里打滚的香味,绵长,甜淡。我们四季都在跑,一群孩子,相互追逐着,像风追逐着风。

十三岁,当当当,消失了。我们去了小镇郑坊读初中。去读书的人有十几个,更多的人放弃了学业。江春、庆喜、始初、军权、陆波、齐勇、红霞,大家始终在一起。我们住校,星期六中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返校的时候,背个书包,扛个米袋,提个菜罐,步行八里。

陆波不爱读书,喜欢打架,时常到街上的汤点店偷吃,偷油条包子、清汤煎饺、油麻饼米糖,也偷甘蔗、柚子、黄瓜。和陆波一起离校的,还有齐勇。可谁也不知道齐勇去了哪儿。初中的学业晃眼间结束了。江春、庆喜考上县中。始初随父亲去了九江。

那个暑假,我们都特别焦躁。玩伴也一下子四散而去。

河湾呈一把弯刀形,一边是田畴一边是河滩。河滩上有榆树、洋槐、柳树,四月初,嫩芽尖尖,一卷一卷往枝丫上翻,翻出一层层的波浪。

在很多年里,我默念着这个和长江相依相拥的城市,仿佛我和它之间有着某种隐隐约约的关联。

二十岁之前,我很想去一次九江。我和始初通了两年的信,后来再也没通信了。我都忘记有这个人了,只是每次回父母家,看到她家高出屋顶的柚子树枝叶,才会回到年少时代的记忆之中。夜里的半边街,早早没了人。鹅卵石的路面有油滑的水渍,门缝里漏出半暗的灯光,像浮在晃动的水面上。冷寂的夜晚,不远处的河水在咆哮、扑打,山鹰尖利的叫声划过村舍上空。这是另一条河流,有时间的淹没感,悄悄地,推搡着人,吞没着人。

我参加工作那年,江春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族里和邻里开了二十桌酒席。年轻的时候,我们需要去远方,需要一种无声的召唤。

饶北河的冬天,短暂而寒冷。各家的人,围拢在火盆边,说说笑笑,妇人在忙碌着一家人的吃喝。入夜,雨停了,当当当当当,瓦楞上的敲击声更响亮更密集,急促,热烈,奔放。

饶北河两岸,有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三十七八岁,开手扶拖拉机有五六年了。他就是当年考上科大的江春。他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在省里的一个厅级科技单位。上了两年的班,辞职不干了,去了东莞,在一家大型企业干了两年,又辞职了。有一次镇里去东莞举办招商引资活动,还特意把江春请到会展上,书记亲自介绍项目,希望这个饶北河长大的人,回到饶北河,返乡投资,支持家乡发展。

人是回来了,可钱没一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每次回家,我都叫他来坐坐,吃一餐饭。每次相聚都是愉快的。我从不问他的过去,也不问他的将来。我知道,有一些人厌恶过去,也厌恶将来;也有一些人,过去已远,将来更远。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活得过于具体,具体得没了自己生命蕴涵的内容。

今香是军权的母亲,死的时候,八十一岁了,死在厕所的木板上。今香有三个儿子,老大军礼,老二军红,老小军权。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岸柳,二女儿河柳。

她逼死了两个媳妇。军礼的第一个老婆,被逼投井自尽。军红的媳妇,被逼在油茶山用一根棕绳了结了自己。军红一直单身。军权几年也不回家一次,在温岭,出海打鱼,把老婆孩子一起带去,有二十几年了。

今香是在中秋节早晨死的。我在父母家里。也是这一天,齐勇回家了。齐勇回家出乎任何人意料。下午三点多,村里来了一辆高档小车。整整二十五年了,齐勇第一次回家。村里人才知道,齐勇活着,没死。

之后,齐勇再也没回到过他的故地。母亲去世,他也没回来。也是在这几次,我发现陆波开始吸毒。我们在一起,坐两三个小时,他开始流清清的鼻涕,眼皮耷拉下来,浑身无力,瘟鸡一样。

饶北河从一片沙洲地弯弯曲曲地流出来,流得那么平静。清晨的薄雾在沙洲上织了一层笼纱。太阳出来,雾气渐渐散去,远处一片灰白。那是瓦屋顶,灰黑色,古老的灰黑色。

沙洲,有宽阔的芦苇地和一片果树林,桃树梨树不约而同地开花,也不约而同地凋谢。果树林里,有一座寺庙。从大门进去,走十来步,有一个大铜鼎,铜鼎里是香灰和燃着的香。寺庙从河南迎来了一个老僧,开坛说法。管理寺庙的人,是个四十五六岁的本地人,他很少走出寺庙,在一间尾房里,临帖,打坐,念经。

出去的人,有一部分不再回来,也有一部分下落不明。也有个别的,会在几十年之后,突然出现在村里,像个陌生的闯入者,乡音有改。大部分人候鸟一般,正月出,腊月归。

一部分人老去。又一些人出生,在深夜啼哭,嘤嘤嘤嘤。啼哭声里,指甲花旺旺地开在墙埂上,白白的,红红的,艳艳的。饶北河,从亘古而来,又奔向亘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雨在呼啸。河在呼啸。村舍在暴雨中,沉默,隐忍。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