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中华经典藏书·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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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横虑、郁积思通之象[1]。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2],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3]。愈欲速,则愈锢蔽矣。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4],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5],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6]。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7],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8]、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注释】

[1]困心横虑:亦作“困心衡虑”。谓心意困苦,忧虑满胸。亦指费尽心思。语出《孟子·告子下》:“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朱子集注:“事势穷蹙,以至困于心,横于虑,然后能奋发而兴起。”焦循正义:“苏秦夜发书伏诵,引锥自刺其股,可谓困心横虑矣。”

[2]助长:人为促使增长。《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3]豁然贯通:顿时晓悟。朱子《大学章句》:“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

[4]贤贤易色:语出《论语·学而》:“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5]伦纪:伦常纲纪,指处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关系所应遵守的基本准则。

[6]名教:指以正名定分为主的封建礼教。晋人袁宏《后汉纪·献帝纪》:“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曹魏嵇康《释私论》:“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

[7]《曲礼》《内则》:皆为《礼记》篇名。

[8]蔼然:温和、和善貌。ft

【译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接连收到三月一日、四月十八两次所发的家信。

四弟的来信,可以看出真性情,有满腔忧虑郁积太久而需要发泄疏通的迹象。这事万万不可以追求速效。追求速效,就一定会拔苗助长,非但没有益处,反而有害。只要日积月累,像愚公移山一样,最终一定会有豁然贯通的时候。越是想快,内心反而越发愈禁锢闭塞,想不开。来信往往词不达意,为兄我能深深体谅贤弟内心的苦闷。

现在的人都把学字看错了。如果仔细读过《论语》“贤贤易色”一章书,就知道绝大的学问,就在家庭日用之中:在“孝悌”二字上尽了一分力,便是一分学;尽了十分力,便是十分学。现在的人读书,都是为了科名,对于孝悌、伦常这样的大道,反觉与读书毫不相干。殊不知书上所写的,写文章时代圣贤说的,无非是要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真的事事都能做到,那么就是笔下写不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事事都不能做到,并且有亏于伦常纲纪这些大义,就算文章说得再好,也只能算得一个名教中的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不善于诗文,何不天天在“孝悌”两字上下工夫?《曲礼》《内则》里所说的,句句依它去做,务必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六位老人没有一时不安乐,没有一刻不舒适;往下对待兄弟、妻子、儿女都和蔼有恩,家庭井然有序,这才是大学问啊。如果诗文写不好,这是小事,不必计较,就是写得好得不得了,也不值一钱。不知道贤弟们肯听这话不?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9]。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10],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11],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注释】

[9]养亲:奉养父母双亲。

[10]承欢:指侍奉父母。

[11]看地:旧时给人察看宅基、坟地以定吉凶的迷信活动。又称看风水。ft

【译文】

科举功名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它足以令堂上大人内心欢喜,是因为拿了俸禄可以侍奉双亲。现在我已得到科名,即使弟弟们不得,也可以让堂上老人欢欣,也可以侍奉高堂,何必要兄弟都能得科名呢?贤弟如果细想这个道理,只在孝、悌上用功,不在诗文上用功,那么诗文也会不指望它进步却自然进步的。

凡是写字,总要有气势,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位弟弟的字,笔笔没有气势,所以局促而不能远纵。去年曾经和九弟说过,想是近来忘记了吧。

九弟想看我写的白折。我所写的折子太少,所以就不付回。大铜尺,已经找到。托人带笔回南边,目前实在没有好的便人,等秋天一定推人带回去。

去年要寄给牧云的信没有寄去,但这封信前半截劝牧云用功,后半截劝凌云莫找地仙看风水,却是大有道理。九弟可将这封信抄一遍,仍然交给他,但是可以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地仙为人主持葬礼,祸害人家,简直丧尽天良。(凡是迷信地仙的),没有不家败人亡的,不可不极力劝阻凌云啊。至于用棉花纺线这事,譬如直隶的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女,人人纺线织布为生,就像我们家乡人人耕田为生一样。江南的女人耕田,和三河的男人织布一样。湖南如浏阳的夏布、祁阳的葛布、宜昌的棉布,都是无论贫富男女,人人以此为业、依此为生。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当地风俗难以短时间内快速改变,一定会骇人听闻,还不如删去这一段为好。文字难以一一表达我内心的想法。

哥哥国藩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