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角度读历史(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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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肤的雅各宾派

今天,海地是世界上最贫穷、最令人绝望、最萧条、最腐败、环境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之一。但在350年前,海地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区之一。当时的海地名叫圣多明克,位于伊斯帕尼奥拉岛西部的肥沃土地上,伊斯帕尼奥拉岛是加勒比海上最大的岛屿之一。海地是一个多山的地区,山上长满了硬木林,丘陵上种植着咖啡、可可、杧果和橙子,平原上有熠熠生辉的香蕉种植园、烟草种植园和糖料种植园。海地是法属殖民地,法国用这块殖民地的财富在波尔多、南特和马赛修建了许多华美的广场和大厦。海地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单一岛屿殖民地。到法国大革命时期,每年有超过1500艘船到访海地的港口:为了与圣多明克进行贸易,法国雇用了750艘大型船舶和2.4万名水手。

然而,这个繁华、成功的地区却向人们证明了这样一件事:人类公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变坏,而且是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么,为什么海地会走向衰落呢?答案是奴隶制,奴隶制与法国崇高的民主理想发生了冲突,于是就造成了这种结果。在黑人奴隶反抗白人压迫者的众多起义中,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获得胜利的起义就发生在圣多明克。当白人为主的北方国家不再依赖糖料种植园和奴隶船的时候,海地起义很快就被人遗忘了。虽然起义的最终结果使海地人民感到绝望,但这次起义的领导者却是18世纪最令人鼓舞的几位领袖之一。

这位领导者名叫杜桑·卢维杜尔。他的父亲是一名非洲酋长,在战争中被俘,然后被当作奴隶卖给了一个法国种植园主。这位颠沛流离的酋长和他信仰天主教的妻子一共生了8个孩子,杜桑便是其中之一。与大多数奴隶相比,杜桑受到了特殊的照顾,他学习过一点法语和拉丁语,长大后,他成了一名工头,负责照料种植园主庄园里的牲畜。尽管他从未受到过虐待,也没有像大多数种植园奴隶那样受到定期的鞭打,但在33岁获得自由之前,他仍然是个奴隶。到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候,他已经40多岁了,长着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因此人们都称呼他为“老杜桑”。他的姓氏“卢维杜尔”是个绰号,意思可能是指他在日后担任军事指挥官时能够在敌阵中找到“空隙”,也可能是指他牙齿间的缝隙。C.L.R. James, The Black Jacobins (Vintage Books1989), ch. IV. Though this was written by the West Indian Marxist in1938. and contains some now outdated material about the brilliance of Lenin and the coming African revolution, it remains the essential and superbly researched account of the Haiti revolt.他个子不高,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骑手,也是一位具有超凡魅力的人。

杜桑的世界是大西洋奴隶贸易的一部分。大西洋奴隶贸易大约持续了四个世纪,直到19世纪末才被废除。在这段时间里,欧洲的奴隶贩子大约抓捕了1240万非洲人,然后将他们装进贩奴船,运送到加勒比地区、南美洲和北美洲;差不多有200万名黑奴在跨越大西洋的航行中丧生,他们有些人甚至死在了前往种植园的路上。Marcus Rediker, The Slave Ship ( John Murray2007), p.5.除了这些,当阿散蒂、达荷美、刚果和其他地区的国王意识到了如何利用战俘赚钱之后,他们之间的相互征伐也造成了大量死亡。他们杀掉年老和年少的战俘,然后将健康的成年战俘带到海边,于是这些人踏上了不归路。如果将上述战争中的死亡人数、奴隶被圈禁在海岸时的死亡数量,以及到达种植园一两年内奴隶的死亡数量也算在内的话,那么黑人总共的死亡数量可能会达到1600万,这比被送到美洲的奴隶数量还要多。Matthew White, Atrocitology (Canongate2011), p.161.

阿拉伯穆斯林是最早使用非洲奴隶的人,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抓捕非洲人,让这些奴隶在劳动密集型的露天糖料种植园里工作。同时,他们在美索不达米亚也面临着奴隶起义。但大西洋航行、对肥沃新土地的征服,以及欧洲人对廉价食糖、烟草和棉花的贪得无厌却将这件事推向了逻辑的极端。15世纪晚期,葡萄牙人占领了佛得角群岛和马德拉群岛。之后,他们开始从事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巴西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因此,葡萄牙奴隶贩子的贩运量占整个奴隶贸易的40%。但不久之后,欧洲其他航海民族——从西班牙人和法国人到荷兰人和丹麦人——也纷纷加入了这项贸易。然而,主导18世纪贩奴贸易的是英国人。

在世界历史中,没有哪段故事比“中段航程”更加黑暗或更加著名。中段航程是三角贸易的一个组成部分,这这段航程中,拥挤不堪的贩奴船将人类的“肌肉”从非洲运到美洲。随后,这些贩奴船将他们生产出的糖和其他原材料带回欧洲,再将欧洲人生产的商品运到殖民地。事实上,在工业革命全面铺开之前,取得领先的欧洲经济是将外国劳动力当作机器来用,并以此促进本国的繁荣。后来,愤怒的基督教改革者发起了反奴隶制运动。今天,与这场运动相关的故事非常受欢迎。然而,尽管主张废奴的男男女女非常勇敢,但他们无法抹去两个世纪的奴隶贸易。

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并不遥远。加了糖的茶水在口中留下了甜蜜的味道,朗姆酒为双唇留下了令人满意的滋味,一件新的棉布衬衫非常柔软,吸上一口上好的烟草使人感到惬意。这些都能使人体感受到强烈快乐,因此几代欧洲人都不会去关注给他们带来这种快乐的奴隶制经济。即便到了今天,有了电视和其他现代通讯媒体,我们在享受设计精巧的电脑桌和漂亮的一次性衣物时,也不会仔细琢磨为什么能够以如此便宜的价格买到它们。自从17世纪以后,从格拉斯哥到里斯本,许多欧洲城市创造了巨额财富;布里斯托尔和南特修建了很好的梯田;有权势的政客为伦敦、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的建设提供资金,这些发展都是拜奴隶贸易所赐。奴隶贸易非常残酷,这种残酷体现在了许多方面:从奴隶贩子在奴隶身上打烙印和在种植园中鞭打奴隶,到把奴隶喂鲨鱼,再到逼迫他们吃人肉作为惩罚。这种残忍实在是太令人厌恶了,因此在启蒙运动时期,欧洲的流行时尚和知识分子的妄自尊大受到了人们的嘲笑。奴隶船上装满了戴着镣铐的男男女女。奴隶船散发着恶臭,以至于岸上的人一闻到这种臭味,就知道有船快要靠岸了。死去奴隶的尸体经常会被扔进大海,因此鲨鱼会一直尾随着奴隶船,跟着船队跨过大西洋。

在英法进行奴隶贸易的全盛时期,圣多明克是最渴望得到奴隶的地方。原因有两点:第一,那里的炎热气候有利于传染病的蔓延,传染病会造成奴隶死亡;第二,奴隶要砍甘蔗,并用甘蔗熬糖,这些艰苦的工作会使他们迅速丧生,因此奴隶主经常需要购买更多的奴隶。进入法国大革命那个世纪,大约共有85万名奴隶被贩运到了圣多明克。你或许会认为,那里的黑人数量会变得越来越多,但事实并非如此。截至革命爆发的时候,这块殖民地上只有43.5万名黑人。对于法国人来说,这没什么特别的。因为在英国控制的牙买加,情况同样如此。奴隶的大量死亡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他们发动起义时圣多明克发生的事。

1685年,路易十四颁布了《奴隶法案》。在这部法案的管理下,圣多明克不但人口构成复杂,而且居住在那里的人具有反抗意识。那里有富裕的白人种植园主,他们通常是法国贵族的二儿子或有不光彩经历的儿子。那里有一个庞大的穷困白人阶层,他们充当店主、工匠、种植园里的监工,有些则是农民。那里还有一个规模更大的混血阶层,他们有一半的白人血统和一半的黑人血统,这是100多年来白人男性迎娶黑人妇女的结果。这些“黑白混血儿”也分三六九等,这取决于他们的父母有多黑或多白。有些黑白混血儿逐渐富裕起来,尽管他们没有政治权利,但仍然受到了穷困白人的记恨。最后,占当地人口绝大多数的是黑人,其中大部分是奴隶。逃跑的黑人组成了若干团体,这些团体在圣多明克的山区建立了避难所。在那里,他们信奉伏都教,偶尔也会密谋袭击种植园。

法国大革命的消息传到了圣多明克,就像投入了炸药中的爆竹一样。不出所料的是,富裕白人、殖民地的地方官员和军官基本都是保皇党。但在其他的白人和黑白混血儿中,很多都是热情的共和党人。西班牙的殖民地圣多明各位于伊斯帕尼奥拉岛的东部,英国的殖民地牙买加与伊斯帕尼奥拉岛隔海相望。正当圣多明克陷入混乱的时候,西班牙人、英国人及其引以为豪的海军都在蠢蠢欲动,希望借此乱局捞点好处。

因此,海地革命一定是段复杂的故事。有时候,揭竿而起的奴隶会与西班牙人联合,共同对付法国的革命分子;法国人双面作战;黑白混血可能站在保皇党一边,或者甚至站在入侵的英国人一边。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地位而奋斗。与此同时,来自巴黎的消息总是不断变化。在巴黎的中产阶级民主主义者中,许多人都从食糖贸易中赚了不少钱。因此,在革命的早期,他们坚决主张保留奴隶制。反对奴隶制的人(其中包括英国人)希望这场革命能够成为一个转折点,但这次他们失望了。法国召开会议对圣多明克的局势展开了讨论,为了避免使用“奴隶”这个词,人们含糊地使用一些令人尴尬的代称。

之后,随着革命目标更趋向于民主,黑人权利也被提了出来。让-巴普蒂斯特·贝莱以前是一名奴隶。1794年1月,他在法国的议会中发表演讲,主张废除奴隶制,当时他赢得了热烈的欢呼声。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 C.L.R. 詹姆斯是研究海地革命的先驱,他表示:“一名黑人、一个曾经的奴隶应该发表这样一篇演讲,这是很合适的。在演讲中,他提出了一项非常重要的法案。这是人类所有立法机构曾经通过的法案中最重要的一个。”James, op. cit., p.140.但随着反雅各宾势力发动反击,巴黎又突然出现了反对奴隶主张和支持旧秩序的情绪,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试图设法完全解放圣多明克全部黑人的是杜桑·卢维杜尔。开始的时候,法国革命导致保皇派法国人和共和派法国人之间的冲突,也导致穷困白人和黑白混血之间的冲突,他们同样想得到自己的权利。其他的法属岛屿也爆发了奴隶起义,如马提尼克岛和瓜德罗普岛。

杜桑是一名天主教徒,也会用草药为人们治病。刚开始领导奴隶起义的时候,他是一位谨慎、稳健的领袖。他一般会寻求折中方案,并试图赦免敌对势力的领导人——他这种做法无异于背叛,因为这可能会使起义者重新沦为奴隶。有一段时间,他曾与西班牙的保皇党并肩作战,共同反对革命。他极不信任穷困白人中的激进分子。但随后,杜桑成了一名经验更丰富、更成功的军事领袖——他仔细研究了尤利乌斯·恺撒的《高卢战记》,几乎具有可以与拿破仑相提并论的军事天赋。此时,他接受了雅各宾派领袖绝对化的“人权”观念。他将一群愤怒的奴隶、一群衣衫褴褛的乌合之众训练成了一支纪律严明、足智多谋、意志坚决的军队,他带领这支军队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

这支军队的最大成就是击败了英国人。英国人假装站在黑人和混血一边,假装拥护自由,但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趁法国虚弱之际占领这块殖民地。英国的大臣们都知道,在1760年,他们自己控制的牙买加岛也爆发了奴隶起义。杜桑并没有认真考虑英国人的建议,他对法国大革命中所提出的理念倒是越来越热心,只要法国派来的官员不继续压迫他们。他击败了英国军队。在英军战史上,这是最令人尴尬的失败之一。爱国的历史学家悄悄地忽略了这场败仗。但在这次战斗中,英军伤亡惨重。这次战斗的伤亡数字足以与反抗拿破仑的半岛战争的伤亡数字相提并论。

杜桑是一位令人难以捉摸的领袖。他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尊崇法国。但在行动上,他又选择让这块殖民地获得独立,并由他自己来管理,这样可以使圣多明克发展得更好,也可以确保奴隶制不会死灰复燃。当法国革命出现波折,更加保守的政治人物在巴黎掌权的时候,杜桑警告这些人,如果他们想对圣多明克下手,那么他们无疑是在缘木求鱼:“我们已经知道该如何面对危险以获取自由,我们也将知道该如何英勇牺牲才能捍卫自由。”James, op. cit., p. 197.到这个时候,在杀戮和猜忌中,这场奴隶起义已经彻底改变了这个岛上的种族观念。里戈是一个黑白混血,是杜桑的竞争对手。他拒绝服从杜桑的命令,因为这位领袖是个纯种的黑人。当他因抗命而受到指控的时候,杜桑愤怒地质问:“皮肤颜色的深浅有什么哲学意涵吗?与一个人的品行有关吗?”他继续说:“我是‘人权’的狂热信徒,因此我绝不相信一种肤色的人会优于另一种肤色的人。我认为,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在驱逐英国人,控制圣多明克之后的若干年里,杜桑成了这块殖民地的独裁者。他对圣多明克的管理相当出色:他重新修整了被战争蹂躏的土地;促使工人们回到种植园,以免国家遭遇饥荒;开始建立学校和地方行政系统;设立法庭;修建了一家精致的客栈;引入几项简单的税;打击走私犯。在解放了的奴隶和自由白人的陪伴下,他多次举办可以接受民众请愿的晚会,也经常骑马在岛上四处巡游,这样可以检查他施政的每一个细节。他采用了一部已经制定好的宪法,并创建了一个愿意尊他为统治者的议会。当时,圣多明克有机会成为一个由黑人管理的真正的多民族共和国,这无异于跳动在加勒比海上的一点火花。

然而,对于另一位自封的统治者——拿破仑·波拿巴——来说,这点火花实在是太刺眼了。他轻视黑人,同时完全理解永久丧失圣多明克将会对法国造成多么可怕的冲击。在过去,法国三分之二的海外财富都来自圣多明克。拿破仑与杜桑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后来,法国与英国和其他反法国家之间曾一度罢兵休战。在这个短暂的和平期里,拿破仑派2万军队去镇压这场黑人起义。要知道,这是法国向海外派出的规模最庞大的军队。

此时,杜桑与他身边其他有才华的助手和立场更加激进的黑人支持者产生了矛盾。他们认为,杜桑对白人太仁慈,而对黑人太苛刻。在是否应该与法国完全断交这个问题上,杜桑一直犹豫不决。另一个使他踌躇的问题是,这个新生的自由岛国应该变得多激进?但当拿破仑的将军们在圣多明克登陆的时候,他们发现杜桑和英国人一样难对付。岛上又开始了一场残酷的战争。高唱革命歌曲的黑人军团将法军打得步步后退,胜利似乎就在眼前了。如果部分高级将领没有叛变,那么杜桑或许可以坚持到雨季,到那时疾病将会消灭这些侵略者。但结果却是,谋求停战的杜桑遭到出卖。法军捉住了他,并把他押送回法国。在法国,拿破仑将他囚禁在一个冰冷的监狱中,直到他去世。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那些获得自由的奴隶并未因杜桑的被捕而变得意志消沉。法军将领有了一个残酷的念头,他们想彻底根除黑白混血;想杀害大量的黑人,用这种方法迫使他们重新成为奴隶。法军溺死和烧死了很多人,并让经过特殊训练的军犬攻击当地人。但他们的这种做法却起到了反效果,一场新的游击战就此拉开序幕。这很像是一场完全的种族战争,这种战争在历史中尚属首次。现在,领导黑人军队的是让-雅克·德萨利纳,他以前是个奴隶,身上有许多被鞭子抽出的伤痕。德萨利纳曾是杜桑手下的一名杰出将领,但并不像杜桑那么温和或谦逊。交战双方都犯下了暴行。法国人的身边到处都是起义,他们的意志力逐渐减退。拿破仑华丽远征军的残兵败将逃离了这个岛屿,结果被等在一边的英国海军逮了个正着。

德萨利纳效仿拿破仑,于1804年加冕称帝。他头戴美洲人做的王冠,坐在英国制造的典礼马车上,率领军队进入城镇。此时,圣多明克已经更名为“海地”。次年,德萨利纳下令对留在岛上的白人进行屠杀,这场屠杀使海地陷入国际孤立状态。德萨利纳屠杀白人或许是受到了法国人的怂恿,法国人是海地的宿敌,他们想一劳永逸地消灭这块殖民地。两年后,英国议会终于宣布跨大西洋奴隶贸易非法。此后,英国皇家海军抓获了大量贩奴船,并释放了大约15万名奴隶。于是,种植园开始衰落。种植园衰落、国际孤立,再加上连年战争的破坏,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将海地推向了深渊。

殖民者种植的甘蔗、咖啡、烟草和其他经济作物使海地的财富成倍增加,也使海地被吸纳进了国际贸易体系的中心。但这一切都基于有组织的暴行。在此之前,人们一直在寻找创造财富的其他方法。但截至18世纪晚期,至少英国本土出现了令人瞩目的繁荣。这种繁荣的基础是以蒸汽作为动力的工业,英国不再需要那些使人感到厌恶的生意。如果不是圣多明克的奴隶把法国大革命的承诺当了真,并且向世界证明黑人和他们的主人一样英勇善战(甚至更加善战),那么废奴主义者恐怕就不会那么快取得胜利。但最令人感到悲伤的是,如果杜桑能够活下来,并建设他那个小小的共和国,那么他或许能为海地留下一笔更丰厚的遗产,今天的海地或许也不会成为一个独裁、贫穷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