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BBC艺术经典三部曲:《文明》《新艺术的震撼》《艺术的力量》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在贝尼尼之前,雕塑作品就已经被赋予了长存不朽的期望。当现代雕塑家端详或研究一尊古迹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将必朽的人转化成某种更为纯粹、清冽且更加持久的存在:神祇与英雄。在古代人和那些推崇他们的现代人(十六七世纪的人们)看来,“美”就是理念,通过它,那些超凡的完美典范才摆脱了纯然朽物的遮蔽,最终变得可见。艺术的天职乃是为作为理念的美赋以形式,而雕塑的特定意义恰恰在于令美可感可触,同时又全然不朽。对于绘画和雕塑何者能够更好地传达生命的活力这个问题,双方的拥护者展开了竞争。雕塑家宣称,雕塑具有可以触知的三维度,必然占据上风——但是画家或许会反驳说,不是这样,因为用于雕刻的材料是没有颜色也没有血性的石头。雕塑家还可以辩驳说,人体形式中所具有的自然之优美已经通过大理石的纯白和坚硬而得到升华,艺术的作用无非是对之加以选拣编排。油彩缤纷花哨,陶土平平无奇,石料却是纯粹的。事实上,在雕塑家的凿刻下,石材的刚性越强,成品就愈显高贵。雕塑的成就在于对必朽且具有缺陷的自然加以修正,而非对之进行模仿。

众所周知,米开朗基罗为自己赋予的使命就是从大理石中释放出美的理想形式,他相信这些美一直被困在石料之中。因此,他的《大卫》(David,1504)所具有的雄伟力量,恰恰在于其犹如冰封的静止姿态,不似人间所有。只是在那件《哀悼基督》(Pietà,1498—1489)之中,在刻画基督那具残破脆弱的身体时,他才绝无仅有地将目光投向那种激发情感的自然主义。不过,这具身躯躺在圣母的腿上,她那不老的、无懈可击的美貌,反而令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位母亲。不过接下来,米开朗基罗也没用多少心思去表现常人的身体,更不要说去模仿人们日常的模样了。他所痴迷的事情是让人更接近神。所以不论他所刻画的人物有多么高的地位[哪怕是教皇尤里乌斯二世(Pope JuliusⅡ)],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人像而已。当米开朗基罗被人问到那件出了名的失败之作(美第奇家族半身像),问到为何这些胸像看起来好似他常用的模特,他回答说,不出一千年,没人会知道(他的意思可能是,没人会在乎)这些胸像到底像谁——由此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人们对他的非议。

与此相反,吉安洛伦佐·贝尼尼则极为关心事物的相似性,而且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外表的相仿。真正的相似(也就是他在自己的雕塑中想要捕捉到的东西)是品格的生动,这体现在身体和表情的运动变化当中。或许正因为贝尼尼同时是一位天赋极佳的画家(在他以80多岁的高龄去世的时候,据说已经画了不下200幅作品),他才解决了两种艺术形式之间这场经年累月而又始终没有结果的争论。如果绘画能够造成某种感知,令人能够体会生命当下的温度与生动,那么,在他看来,雕塑也一样能够做到。石料也可以被表现得像自然的动作一般鲜活。冰冷的大理石具有光洁的特性,从中可以营造人间的戏剧。

贝尼尼改变了石料的属性(stat,“静立”的拉丁文,这是大理石的常规性质)。他刻凿的人物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逃离底座的束缚而奔跑、扭曲、旋转、喘息、尖叫、狂呼,或者在强烈情绪导致的阵阵痉挛中蜷起身体。贝尼尼采取各种危险而惊人的雕凿,由此而得以令大理石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形态:飞升或飘动,涌动或颤抖。他创作的人物不再受制于石样的精灵,跌入剧烈的运动。这些人物中很多都像是在养成一般,自然地向着空气与光线生长。再加上水的奔涌(就像贝尼尼所设计的那些眩目丰沛的喷泉),艺术家俨然成了第二个造物主,成为各种元素的最高操控者。因此,在罗马的圣天使桥上,贝尼尼雕刻的天使在阳光中向上飞升。在圣彼得大教堂里,他用来支撑圣彼得墓上方华盖的铜柱也不是静止不动的:它们与活着的生命一起交缠翻滚,蜜蜂和藤叶覆盖了铜柱的表面。在华盖之外,在大教堂最远的尽头,安置着圣彼得本人的宝座(cathedra Petri),这是整个罗马教宗的基座,众使徒用指尖将宝座托起,就像一张神圣的浮筏悬在一块充气的垫子上。

这是魔术。而且正是这一点解释了,为什么在贝尼尼身后,他会受到诸如乔舒亚·雷诺兹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之类艺术家的攻击;因为在他们看来,贝尼尼就是一个低劣的巫师或演杂耍的,为了赢得喝彩和崇拜而贬低了他所选择的创作材质本身的纯净——这与米开朗基罗完全相反。针对巴洛克风格的艺术家贝尼尼的两项主要谴责在于:第一,他总是过分表现情感(这是违背古典艺术之克制原则的一大罪状);第二,他总是竭尽所能地用石材来模仿其他材料的表面和肌理(例如钢铁、毛发以及肌肤)——他违背了石料自身的完整性。批评者抱怨道,贝尼尼越是让大理石看起来更像其他物质,他就越是将观者从庄严的顶峰拉开,直至将其拽到世俗的地面。

毫无疑问,与其生前身后的众多雕塑家相比,贝尼尼具有转化表达的神奇天分。他的作品确实否定了石材那刚硬不屈的特性,而对于自己要将石材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决心,他本人也从未表示悔过。据同时期的传记家菲利波·巴尔迪努奇(Filippo Baldinucci)所述,贝尼尼喜欢夸耀,大理石在他手中能够变得像蜡一样易变,像面团一样柔软。贝尼尼刀下的石料的确变成了其他物质:麻绳,精钢,发束——质地各异的发丝,无论是毛糙还是密实,无论闪亮还是丝滑。绷紧的肌肉上面跳动着青筋,眼睛的虹膜似乎捕捉到一丝反光(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凶猛狂吠的大狗张开下巴,露出了尖尖的牙齿,一阵风拂动了棕榈树的叶子。光线如何能够穿过极为平滑的表面,极为精巧的钻头钻到多深就能造出暗影,贝尼尼懂得这些,凭借这些知识他甚至能够让我们看到人物的肌肤沁出汗珠。所有这一切都使得贝尼尼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杰出的戏剧家,就像他的画家天赋令我们仿佛在其雕出的石像身上看到了颜色。同样,他的第三职业(罗马戏剧的作家、制作人和演员)则意味着,他将雕塑看作一种具有高度表演性的艺术。他的同代人无不惊叹于他的这种精湛技巧,认为他拥有如伟大变形者一般的天赐技艺,他一定被上帝亲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