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人坐在单人床边上,手掌抚住膝盖,垂着脑袋,凝视着地面。他一点也没意识到正对着自己的天花板上装有一台摄像机。快门每秒钟都在无声地闪动,地球每自转一周,摄像机就会抓取八万六千四百帧定格画面。就算他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那也没什么区别。他的意识不在这里,他被脑子里的幻觉缠绕着,正在搜寻那个一直挥之不去的问题的答案。
他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还得待多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眼下,我们只能尽量留意那些画面,避免过早下结论。
屋里有一些东西,每一样东西上都贴有一张白色字条,用大写字母写着一个单词。例如,床边的桌子上,贴着桌子的字条。台灯上,贴着灯的字条。甚至墙上也有,严格来说那并非一件物品,却也贴了白色字条,上面写着墙。那老人抬起头来,看见了墙,看见了粘贴在墙上的白色字条,轻声地吐出墙这个词。就这情形很难让人判断他是在念墙上字条上的那个词,还是只不过在说墙本身。有可能他是忘了这个词,却还认得出这些物体本身,故而能叫出它们的名称;或者,也可能正好相反,他失去了辨认这些物体的能力,却还记得这些词怎么念。
他穿着一身蓝黄相间的条纹睡衣,脚上穿着黑色皮拖鞋。他很难确切说出自己身在何处。没错,是在这房间里,但这房间是在一座什么样的建筑物里边呢?一所住宅里?一个医院里?一座监狱里?他记不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下子到了这地方。也许他一直就在这里;也许这就是他出生以来就生活的地方。他只知道,自己内心充满了无法消弭的犯罪感。但同时,他又无法摆脱那种感觉——自己是一桩可怕的冤案的受害者。
这房间有一个窗子,但被遮阳帘挡上了,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朝外面眺望过。同样,也没有迈出过那扇门,门上还有一个白色的瓷把手。他是被关在里面,还是可以自由进出呢?他依然在琢磨那问题的症结,正如前面第一段所言,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意识飘浮于过往之中,游荡在那些搅和着他脑子的幻影之中,竭力想找出一直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画面不会说谎,却也等于什么也没说。它们只是一份过往的记录,只是一个外在的证明。譬如,这老人的年纪,就很难根据那些略显失焦的黑白图像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岁数不小了,但老这个词大有伸缩余地,你可以用它来形容任何一个六十至一百岁的人。接下去我们就不再把房间里这个人称作老人,而是管他叫布兰克[1]先生了。眼下看来,他的名字可以免去不提。
布兰克先生终于从床边站起来,停顿一下,稳住身子,然后慢吞吞地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桌子。他感到很累,像是刚从时长不足且断断续续的夜间睡眠中醒来,鞋底在没有铺地毯的木地板上蹭过,让他想起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个房间所在的建筑物,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某种鸟叫的声音——像是乌鸦,又像是海鸥,他说不上是哪一种。
布兰克先生朝桌边的椅子弯下身。他认定,这是一把极为舒适的椅子,用柔软的棕色皮革制成,两边的宽扶手能让他的肘部和小臂舒舒服服地搁在上面,更别说那看不见的弹簧装置,可让他随意地前后摇摆(这正是他打算一坐下来就做的事)。前后摇晃能对他起到抚慰作用,当布兰克先生沉浸在摆动的惬意之中时,他想起自己还是小男孩时搁在床边的摇摆木马,于是他像是又重新体验到骑在那匹名叫怀蒂的木马上时的快感,在布兰克先生的童年记忆中,那匹木马并非只是一个刷着白漆的木器,而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一匹真正的马。
短暂地回归童年的随想之后,一股痛苦又蹿上布兰克先生的嗓子眼。他大声发出疲惫的叫喊:我不能允许这事情发生。这时候,他俯身向前察看那整齐地码放在桃花心木桌子上的文件和照片。他先是抓起照片,那是三十几张八乘以十英寸的黑白人像,男人女人都有,年龄种族各异。最上面一张照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一头凌乱的黑色短发,她凝视镜头的眼中有一种热切而不平静的神色。她站在露天里,那是某个城市,也许是意大利,也许是法国,因为她正好站在一座中世纪的教堂前面,另外这女人披着围巾,穿着羊毛外套,保守估计这张照片应该摄于冬季。布兰克先生凝视着年轻女人的眼睛,竭力想回忆起她是什么人。过了二十秒钟,他听见自己喃喃地吐出一个名字:安娜。一阵超越一切的爱的柔情漫过他的全身。他想不起安娜是不是他曾娶过的某个人,或者,他眼前看见的是不是自己女儿的照片。这样一阵思绪过后,他又被一阵悸动不安的愧疚攫住了,他知道安娜已经死了。更糟糕的是,他怀疑自己对她的死负有某种责任。甚至,也许,他对自己说,他就是那个杀了她的人。
布兰克先生痛苦地呻吟起来。看着这些照片太折磨人了,他推开照片去看那些文件。总共是四叠,每一叠都有六英寸厚。说不上什么特别的理由,出于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他伸手去拿左边最远那一叠顶上的几页。那上面手写的大写字母跟墙上白色条子上的字迹很像,顺着读下来是:
从遥远的外层空间观察,地球只是一粒尘埃。记着,下一次你要写上“人类”这个词。
根据他浏览这些句子时脸上浮现的厌恶之色,我们大致可以断定布兰克先生没有丧失阅读能力。但这些句子的作者是谁却是一个有待破解的问题。
布兰克先生伸手拿过下面几页文件,发现这是一份打印的什么文稿。第一段写道:
我一开始讲述自己的事情,他们就把我打倒在地,踢我的头。当我爬起来再接着往下讲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抽了我一嘴巴,然后另一个人上来挥拳猛击我的腹部。我倒下了。我又爬了起来,可就在我第三次开始讲述时,上校把我甩到了墙上,我昏死过去了。
这一页上还有两段文字,布兰克先生正要往下看,电话铃响了。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晚期或五十年代早期那种黑色圆盘式电话,因为搁在床边的桌子上,布兰克先生只好从柔软的皮椅上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铃响了四下,他拎起听筒。
喂?布兰克先生问。
布兰克先生吗?对方问。
你说是就是。
你肯定吗?我可得谨慎为好。
我不能肯定任何事情。如果你要叫我布兰克先生,我会很高兴用这个名字来回答你。你是哪一位?
詹姆斯。
我不认识叫詹姆斯的人。
詹姆斯·P.弗勒德。
请再提示我一下。
我昨天来拜访过你。我们在一起待了两个小时。
噢,那个警察。
前警察。
对。前警察。有什么事吗?
我想再和你见一面。
一次谈话还不够吗?
并不完全如此。我知道我在这桩事情里只是个小角色,但他们允许我再跟你见一面。
你的意思是我非跟你谈不可了。
我想恐怕是这样。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不必在房间里谈。我们可以到外边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公园里。
我没有什么可穿的衣服。我现在站在这里,只穿着睡衣和拖鞋。
看一下衣橱。你会发现所有需要的衣服里面都有。
噢,衣橱。谢谢。
你吃过早饭了吗,布兰克先生?
我想还没有。我可以吃饭吗?
一日三餐。现在还早了点,不过安娜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安娜?你说安娜?
她就是照顾你的那个人。
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
不大可能。
也许那是另一个安娜。
我不觉得是这样。牵涉到这桩事情的所有人里边,只有她完全站在你这一边。
别人呢?
只能说有许多怨恨,我们不说那些了。
应当注意的是,除了摄像机,有一面墙上还秘置了一个麦克风,布兰克先生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被灵敏度很高的数字录音机录制下来。从他体内发出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呻吟和吸气、最轻微的咳嗽或者一瞬间的肠胃胀气,统统留存在我们的记录中。不必说,这些声音数据也包括布兰克先生发出的种种咕哝声、说话声和叫喊声,还有,譬如与詹姆斯·P.弗勒德的通话。这番对话结束时,布兰克先生不情愿地顺从了那位前警察的要求,同意这天早上的某个时间与他会面。布兰克先生挂上电话后,在那张单人床上坐下来,又摆出本文第一句话所描述的姿态:手掌抚住膝盖,垂着脑袋,凝视着地面。他在思考是否应该站起来去找一下弗勒德提到的那个衣橱,如果衣橱存在的话,他是否应该把睡衣裤换下,穿上衣服裤子,如果衣橱里真有衣服裤子的话——如果那衣橱真的存在的话。但布兰克先生没有急着打理这些俗事。他想回头再看一下接电话时扔下的那份材料。于是他从床上站起来,向房间另一端试探性地跨出第一步,这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意识到自己再站一会儿就该倒下了,但他没有回到床上坐下来挨过这一阵晕眩,而是伸出右手撑住墙面,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伸出去的手掌上,随后慢慢蹲倒在地上。这时,布兰克先生双膝跪在地板上,手掌撑着身体,俯身向前爬去。不管是否还晕晕乎乎,他决定就这样四肢着地爬向桌子。
一爬上那把皮革扶手椅,他就前后摇晃了一阵以纾解自己内心的紧张。他明白,尽管自己耗费了许多体力,但还是害怕继续阅读那份打印材料。为什么竟如此恐惧,这是他不明白的地方。那只是一些词语罢了,他对自己说,那些词语究竟有什么能量竟能把人吓得半死?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只是轻轻的一点声音。接着,为了消除疑虑,他又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用最大的音量喊道:这不可能!
难以置信的是,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了他继续行动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把眼睛定在面前的句子上,以下是他看到的段落:
从那以后他们就一直把我关在那个房间里。据我所能拼凑起来的印象,那不是一间典型的牢房,似乎也不是那种军事监狱或地区拘留所。那是一个毫无装饰的小房间,面积大约十二乘以十五英尺,由于设计简陋(劣质地板,厚石墙),我怀疑那里曾是储备食品的仓库,也许贮藏过一袋袋面粉和谷物。西面墙上有一个钉着栅栏的窗子,可是离地面太高,我的手够不着它。我睡在墙角的一个稻草垫上,每天有人给我送来两顿饭:早上是冷粥,晚上是不冷不热的汤和硬面包。根据我自己的估算,我在那里度过了四十七个晚上。但也有可能完全不是这样。在那里的头些日子受到的无数次拷打,把我对日期的计算给弄糊涂了,因为我不记得有多少次失去知觉——也不知道自己昏过去有多长时间——所以我的计算很可能在某个地方出现误差,特别是无法判断这是太阳已经升起的这一天,还是已经落下的另一天。
窗外是一片荒原。每次风从西面窗口吹进来时,我都能闻到三齿蒿和杜松树丛的清香,那是从干燥的远处飘来的些许气味。我曾独自一人在野外生活过将近四个月,自由自在地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不管什么天气都露宿野外,从乡间的旷野到这个逼仄的囚室对我来说真是难以忍受。我可以忍受被迫独处,可以没有人对话,可以不跟人类接触,但我渴望再度回到新鲜空气和阳光之中,我花了几天时间查看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墙,想从中发现什么。士兵时不时地走过我的窗下。我可以听见他们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嘎吱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弄出的什么动静,以及在末日的炙热中急驰而过的大车和马匹声。这是乌尔蒂玛的一处要塞:位于联邦的最西端,这地方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的边缘。我们这里距离首都远不止两千英里,俯瞰着地图上未标明的广阔的异族属地。按照条例,任何人不得进入。我去那里是因为曾得到命令,而现在我已经回到了这里提交报告。他们将听我陈述自辩,或是不让我说,然后我就会被拽到外面枪毙。我现在已经相当肯定了。重要的是不要欺骗自己,要抵御希望的诱惑。最后他们把我拉到墙那里,举起他们的枪对准我的身体时,我唯一向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去掉蒙眼布。我并不是想要瞧一眼那些要杀害我的人,而是想要再次看看天空。这是我现在想要的。我要站在外面,抬头望着头顶上的蓝天,我要最后一次凝视那荒凉的无限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