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祸
丑丑的那一口口水就像一枚钉子,始终钉在左晓希的心口上,只要看到丑丑,左晓希就忍不住要丢给他两个白眼,她这辈子受到的最大侮辱是丑丑给她的,所以还他两个白眼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看到丑丑上课有一点小动作,左晓希就会用手一指:“那边去!”
丑丑自动走到教室后面,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左晓希如果看着还是不顺眼,就对着门后面指指,丑丑像一条泥鳅般挤进打开的门后面,成了“隐身人”。
渐渐地,丑丑对上左晓希的课彻底绝望了,他每天就等着被罚站。躲在门后面的墙角里,丑丑反而觉得自在多了。
丑丑在家里,跟老奶奶在一起的时候会特别乖。老奶奶煮饭,他去帮着烧火;老奶奶洗衣服,他为她捶背;老奶奶洗脚,他抢着去倒洗脚水……老奶奶乐得合不拢嘴,这哪是养了个孩子啊,简直是得了个贴心小宝贝嘛!
老奶奶笑着跟老爷爷说:“这辈子活的,直到有了这个娃娃,才总算活出点滋味来了呢!”
老奶奶搂着丑丑睡,把老爷爷赶到另外一间屋子去,老爷爷很是吃醋,每过几天都会把丑丑要过去,陪自己。丑丑为了安慰老爷爷,总是用小手轻轻地帮他挠痒痒,他挠老爷爷的耳朵、老爷爷的手心、老爷爷的背和肚皮,挠得老爷爷不住地“嘿嘿嘿嘿”直笑。
丑丑每天也做作业,那都是为了老奶奶和老爷爷做的。老爷爷和老奶奶看到丑丑写字就特别开心,笑得嘴也合不上了。第二天左晓希不要他的作业,他也不主动把作业拿给她看。慢慢地,丑丑有了满满两本做好的作业,上面没有一个钩,也没有一个叉。
丑丑最好的朋友是陈樱。
在丑丑到来之前,陈樱是班上最孤独的小姑娘,她胆子很小,跟班里的孩子格格不入,就像一只孤独的小老鼠。左晓希忽略她,其他孩子也就跟着左老师一起忽略她。
丑丑也是,孩子们对他最初的友好,在左晓希对丑丑的体罚中渐渐消磨了,大家距离丑丑越来越远。
不玩就不玩,丑丑才不管呢,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玩,何况,他还有一个朋友陈樱呢!
丑丑上学,最开心的是老爷爷。他每天出去捡废品时都会想起自己的孩子丑丑,想到丑丑背着书包走在路上的样子,丑丑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的样子,丑丑回家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的样子,都让老爷爷的心情异常愉快,他觉得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丑丑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指望。
老爷爷再也不吃鸡蛋了,丑丑在长身体,鸡蛋是家里能给他提供的最好的营养品。
老爷爷特别留意垃圾堆里那些丑丑能穿的衣服鞋子,丑丑能用的文具和能玩的玩具,一看到它们,老爷爷就激动万分,把它们当成宝贝收起来。
一天,老爷爷在垃圾堆里发现了几本好看的小人书,他迫不及待地捡了起来,心血来潮的老爷爷决定赶快把书送到学校去,让丑丑高兴一下。
老爷爷给守门的大爷打了声招呼,便径直走进了校园,来到丑丑的教室。有个年轻的男老师在黑板上写算术式子,可是他看到丑丑的座位空着。
老爷爷很疑惑,丑丑去哪里了?
或许自己走错地方了?老爷爷迟疑地往其他教室走去。
正在疑惑之际,老爷爷看到前面有两个人,正是丑丑和他的班主任左老师。
左老师用手揪着丑丑的耳朵,拽着丑丑往前走,丑丑被她拽着,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丑小鸭,踉跄着跟在后面。他们进了前面的一个教室。
老爷爷连忙跟过去看。只见左晓希把丑丑拖进那个教室,将一张卷子展示给那个班的孩子看,说:“请大家欣赏,这是我们班吴俭同学的试卷,看看考了多少分?九分!九分啊!”老爷爷使劲看,试卷上果然是个“9”,还有一大片的红叉叉。丑丑站在旁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样子就像已经经历过很多回这样的事似的。
老爷爷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捏着,喘不过气,还疼得厉害。
老爷爷多年前看过在街上被示众的小偷,那小偷被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一开始还满脸羞愧,时间一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丑丑被左老师这样对待过多少回了?老爷爷的心疼,脸也疼,火辣辣地疼。
他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就跟小偷一般悄悄溜出了学校的大门。
回到家,老爷爷就爬上床睡觉了。老奶奶问他:“老头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不吱声。
老奶奶又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老爷爷还是没开口。
老奶奶跑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自言自语说:“奇怪,也不发烧啊!”
老爷爷换了个姿势,把脸朝墙,不看自己的老伴儿,只是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一听这声儿,老奶奶知道,他准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老爷爷只要遇到不开心的事,鼻孔中就会发出这种喘粗气的声音。
老奶奶去灶上煮糖水鸡蛋给老爷爷吃,老爷爷端起碗,呼哧呼哧把三个鸡蛋全吃掉了。老奶奶心中有数了,这个老头子,准是丑丑让他不痛快了,换了以往,他一定坚持把鸡蛋留给丑丑,至少给丑丑留下一个,这次一口气都吃光了!
丑丑背着书包回到家的时候,老爷爷还躺在床上睡觉。
老奶奶把丑丑拉到一边问:“今天惹祸了吗?”
丑丑说:“没有。”对他来说,被左晓希拉去“展览”已经很寻常,不过小事一桩了。所以丑丑回答得理直气壮。
老奶奶不作声了。
老爷爷其实一直在床上听外面的动静,当他感觉一切都静悄悄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他很生气,他辛辛苦苦地养活丑丑,可丑丑却在外面丢人现眼不学好。
于是,老爷爷爬起来,气呼呼地把丑丑的书包口朝下一抖,哗啦啦,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老爷爷一眼看到了那张九分的试卷。他拿起来,指着那个“9”字问老奶奶:“你看看,他只考了九分!你说说,给他吃的那些饭菜有什么用啊?不就跟个傻子一样吗?养他有什么用?”
老奶奶看到那张卷子也傻眼了,她识字不多,可数字还是认得几个的。
丑丑更傻眼,老爷爷怎么会知道这张卷子?同时他又有些庆幸,幸亏还有一大叠以前的卷子已经被藏起来了,否则,那些数字会让他们更加生气。
丑丑因为“9”分的卷子,第一次挨了饿。
老爷爷和老奶奶不说话,只是吃饭,用筷子把碗敲得“当当”响,缺了牙的嘴咂巴得也特别响亮。
丑丑肚子里的饿虫被勾出来了,口水不停地往外渗,他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干咽着口水。丑丑看看老爷爷,老爷爷把脸朝向碗,不看他。丑丑再看老奶奶,老奶奶看了他一眼,特别卖力地咂巴了几下嘴巴。
桌子上没有丑丑的碗筷。要是换了以前,老爷爷和老奶奶会把最好吃的都省下来给丑丑。
丑丑开始痛恨那张试卷,继而开始讨厌左老师,讨厌学校。
为什么以前那么想上学?为什么上学后开始讨厌学校?对丑丑来说,这些问题显得特别重大,他暂时想不出答案。
丑丑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脑子清空,可一次次失败了,还是睡不着。
丑丑爬起来,轻轻地走到厨房,揭开锅盖,锅里还有两个白面馒头,软乎乎、暖烘烘的。
丑丑站在灶旁,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两只馒头。
第二天早上,丑丑小心观察着老奶奶的脸色。老奶奶发现锅里那两只馒头不见了吗?还好,老奶奶什么也没说,丑丑暗自高兴,老奶奶毕竟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丑丑吃了早饭,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半路上,丑丑遇到了陈樱。
丑丑跟陈樱有说不完的话,他说:“我昨天差点饿死,因为考卷被爷爷发现了,我太倒霉了,难道爷爷有千里眼和顺风耳?”陈樱说:“才不是呢,昨天我好像看见老爷爷到学校来找你了,不过那时你被左老师揪走了。”
陈樱问丑丑:“你为什么跟爷爷和奶奶一起生活?你自己的爸爸妈妈呢?”
丑丑说:“为什么一定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跟爷爷和奶奶在一起不行吗?”
“也不是吧,只是有点奇怪而已。其实跟爷爷和奶奶一起也挺好的,是不是?”
丑丑点点头。不过,陈樱的问题就像一个问号,刻在他脑子里,给他带来了小小的困扰。
两个人正说着,有两个同学经过他们身边,其中一个猛地一拍丑丑的头,大声说:“喂!今天还来我们班游行吗?”
丑丑遭到突然袭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认识这个男生。
丑丑埋着头,想这么忍过去。陈樱说:“你为什么随便打人?”
那个男生冲陈樱瞪着眼睛,说:“你是他什么人?是他的老婆吗?”
陈樱满脸通红,骂道:“流氓!”
“流氓?你敢骂我?”男生说着揪住了陈樱的辫子。
丑丑看到陈樱被欺负,马上就爆发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冲了上去,对着男生的腿踢了一脚,在男生还没反应过来时,对着男生的背又是一拳,男生松开了手,丑丑拉着陈樱撒腿就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陈樱只觉得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转眼就把路上的人都抛在后头了。
陈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进教室后,丑丑才松开手。男生没有追上,终于安全了。
丑丑开心地对陈樱说:“有我在,你别怕!”
陈樱惊魂未定地看着丑丑,他面色自如,一点也没出汗。陈樱拍着胸口对丑丑说:“你跑得太快了,比风还要快呀!”
丑丑被夸得有些难为情,伸出右手抹了一下脸:“嘿嘿……”丑丑的心里很高兴。
不过,丑丑高兴得太早了!
一节课过后,左老师气呼呼地把丑丑叫到了办公室。
丑丑去过办公室很多次,他熟悉办公室里的每一张桌椅,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都认识丑丑,见到丑丑去一点也不大惊小怪。
这次却不同。
每一个老师都同情又生气地说:“唉,吴俭啊吴俭!”
到底怎么了?丑丑满头雾水。
程校长也在,他身边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他们一见到丑丑,就向他扑过来,像饿极了的狼狗见到一块肥肉,眼睛里闪着凶光。丑丑一闪身,吓得缩到了左老师身后,他暂时忘却了对左老师的害怕,而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
左晓希也吓了一跳,她后退一步,差点踩到身后的丑丑,对着几个欲扑过来的人喊道:“你们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他只是个孩子!”
此后的好多年,丑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左老师的这句话:“他只是个孩子!”这句话甚至盖住了左晓希曾经对他做过的许多事,包括自己被罚站,被扇耳光,被拉去“游行”。
程校长把大家带到了校长室,安排那几个人坐下来。丑丑知道自己惹祸了,早上那个揪住陈樱辫子的男生,被丑丑一脚踹断了骨头,已经住进了医院,这几个人是他的家人和亲戚,他们来找丑丑和学校要说法的。
丑丑想不明白,自己的力气有那么大吗?程校长和左晓希也觉得奇怪,这个吴俭,比那个男生瘦小多了,怎么也不像能把人的腿踢断的样子啊!不过,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了。
程校长安抚那几个人,说:“喝口水,慢慢说,最重要的是找到解决的办法对不对?”
左晓希说:“吴俭是我的学生,跟你们的孩子应该不认识,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打他呢?这里面恐怕有误会!”
“误会?我们早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纯粹是个野种,没家教的东西,你们老师又是怎么教育的?”一个女人对着丑丑吼道。
“我不是野种!”丑丑愤怒了。
“看看,你们看看,这样的孩子什么事做不出?”女人站起身想来抽打丑丑。
“野种”,这个词犹如一根芒刺,扎得左晓希的心一阵刺痛。
左晓希又是愤怒,又是心痛,她一把拉开了丑丑,说:“吴俭,你给我闭嘴!好好把事情说清楚!骂人能解决问题吗?”
丑丑听话地闭了嘴,左老师吼了他,但他的心里却暖暖的。
丑丑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左老师听说丑丑是为了帮陈樱才出脚的,忙把陈樱从教室叫了过来。
陈樱一进办公室就吓哭了,她抽抽搭搭地把事情讲了,跟丑丑说的一样。
男生的家人没有原来的那种嚣张气焰了,可是他们说,不管是谁先起的事,毕竟他们孩子受伤了,而丑丑和陈樱什么事都没有,丑丑必须要负责,把男生的住院费和治疗费先交了。
当左晓希听到男生笑话丑丑的“游行事件”时,脸色明显变了,她踱步到窗口那里,对着窗外暗暗叹了口气。
左晓希想起自己上小学那会儿,班里一个男生揪住她的辫子,拽着她在教室里转圈圈,她哭,喊,挣扎,可旁边的同学都看着,没有人来帮她,她只能靠自己,反抗,扭打。那天是她第一次跟人打架,尽管最后男生也被她打伤了,还给她道了歉,但是她的手臂上也留下了一个伤疤。她看着丑丑,想到他为陈樱出头的勇气,心中猛地一颤。
程校长说他会跟吴俭同学的家长协商,尽快给个说法,他劝对方家长先尽快把孩子的腿治好,好说歹说那几个人总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