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情出了差错
我还记得小时候住在佛罗伦萨时,和母亲在深秋的一天上街散步的情景。我当时九岁,虽然穿得暖和,却仍瑟瑟发抖。我告诉母亲我不舒服,她伸手摸我的额头,然后说我发烧了,必须立刻回家。我们在前往有轨电车站的路上经过了一家书店,母亲补充了一句,说我这年纪已经可以自己买书看了。于是我买下了凡尔纳的《神秘岛》。接下来的三天是奇妙的三天,我发了烧,我的爱书生涯却也就此拉开了序幕。在小说中,岛上的殖民者们发现了一种“发烧树”,它能预防发烧,却无法治疗。我的病情拖了很久,或许是因为我想花点时间把书读完。那次发烧的原因没有查明,但是和普通的发烧一样,它最终还是结束了。
实际上,就算有了现代医学的魔法,发烧的原因也往往还是无法确定。医生说他们常遇到莫名其妙开始发烧的病人。如果一次发烧持续三周以上,热度至少在华氏101度(约摄氏38.3度),而且在医院观察了至少一周之后仍然无法解释,那么它就符合一次“神秘发烧”的标准了。这类发烧是最麻烦的。反过来说,即使病因已经查明,医生还是有必要记录发烧的过程。
住院病人的床脚都挂着一张单子,记录着温度、血压、脉搏和呼吸这四个数据,这张单子是任何一个住院病人都有的,因为它往往体现了疾病的进程。即使我们无法确定疾病、不知道该怎么治疗,这四个数据也会告诉我们病情的发展,并透露好转的迹象。
体温过高会造成严重危害。在脑膜炎、伤寒或肺炎之类的急性感染中,病人的体温可能飙升到107度(约摄氏42度)甚至更高,抛开病情不论,这么高的体温本身就是极大的威胁。病人会开始颤抖、谵妄和痉挛。治疗必须迅速,还要依照《哈里森内科学》的指示:
在诊断热性疾病时必须同时运用医学中的科学与艺术元素。出现这种临床表现时应该掌握患者的详细病历。症状出现在什么时候、以前服用过什么药物(包括未遵医嘱的那些)、接受过什么治疗,都要一一调查清楚。
这一段说得非常在理。面对发烧时,盲目治疗反而弊大于利。
引起发热的物质称为“致热原”(pyrogen),它和“热病”(pyrexia)、“烟火”(pyrotechnics)、“纵火狂”(pyromania)都包含了表示“火”的希腊字根pyro。致热原可以分成外源性和内源性两种,前者在人体之外形成,后者来自人体本身。细菌就是一种致热原,它们会刺激人体释放一种叫做“细胞因子”的化学物质,这种物质随着血液进入下丘脑,在库欣所谓的这个“原始生命的力量之源”里,它们催生了另外一种化学物质,前列腺素。前列腺素将身体的恒温调节器设置到一个更高的温度,于是人就发烧了。
发烧时,身体产生了和运动相反的反应。运动和发烧都使核心体温上升,但运动时身体出汗,从而使温度降回正常的定值;而发烧时,身体却会颤抖,肌肉通过不由自主的收缩产生更多热量,将人的核心体温推上新的定值。换句话说,这时的身体“认为”自己应该变热。
发烧时,有两种方法可以使下丘脑中的设定温度恢复到正常值。一是排除致热原,也就是杀死催生细胞因子的细菌。二是服用阿司匹林或类似药物,以阻止前列腺素的合成。简单地说,要么毁掉信件,要么杀死信使。
阿司匹林的历史只有一百年多一些,但是和它有关的产品却早就为人所知了。一般认为希波克拉底是现代医学之父,因此希波克拉底誓词是医学伦理的体现。他在公元前5世纪就用柳树皮的提取物治疗了发烧和疼痛。柳树的拉丁文名称是salix,树皮中的有效物质称为salicin,即水杨苷。可惜它虽然能治病,却会引起胃部不适。这个副作用直到1897年才得以改善。那一年,拜耳公司的一名药剂师对水杨苷加以改进,合成出了效果远胜于它的乙酰水杨酸。1899年,拜耳将新产品冠名“阿司匹林”推向市场。它第一次销售是在1915年,当时尚无处方。和水杨苷相比,阿司匹林的副作用要轻微得多。人们很快认识到了它的价值,但是其原理始终不甚明了,一直到1970年代,约翰·范恩(John Vane)才发现了它具有抑制前列腺素的功能。因为这个发现,范恩获得了1982年的诺贝尔医学奖。
我要再强调一次:即使有了现代医学的一切工具,病人和医生还是会经常找不到发热的确切原因。有时候病人走运,那就治疗迅速,疗效显著。然而直到20世纪以前,人类还没有多少药物可以有效地治疗感染。抗生素的历史不过五十年,它们的确是对抗感染的有力手段,但是随着抗药菌株的出现,情况又复杂了起来。我想引用1999年6月9日《纽约时报》上的一则讣闻,要说明这方面的进步离我们多近,没有什么比它更合适了:
5月27日,安妮·谢夫·米勒(Anne Sheafe Miller)在康涅狄格州的索尔兹伯里逝世,享年90岁。她是第一个被青霉素挽救性命的人,因此名留医学史册。
1942年3月,这位米勒太太在纽黑文的一家医院里到了弥留之际,她感染了链球菌,那是当时常见的一种死亡原因。她入院已经一个月,常常神志模糊,体温最高时达到华氏107度(约摄氏41.7度)。医生用尽了一切办法,包括磺胺类药物、输血和手术,但是没有一样见效。
事情接着发生了转机:虽然亚历克斯·弗莱明爵士早在1928年就发现了青霉素,但它的疗效始终没有得到认可,直到米勒太太试用青霉素并且奇迹康复,医疗界才终于接受了它。米勒太太是幸运的,她发烧的原因很明确,当时也正好有医治的方法。
虽然希波克拉底是有史以来第一位治疗发热的医生,但是放眼古代世界,盖伦才是这个领域最具影响的人物。盖伦生于哈德良治下的罗马帝国,出生地在小亚细亚,父母都是希腊人,他本人精于解说,长于编纂,还是一位伟大的教师。他撰写过大量书籍,并在《论身体各部位的功用》等著作中总结了自己的观察。一直到17世纪,这些巨著仍旧主导着关于人体的思考,当时的盖伦之于医学,正仿佛亚里士多德之于哲学、托勒密之于天文学。
古希腊人认为,世间万物由土、气、水、火四种元素构成,而人最基本的感官体验是热、冷、干、湿。盖伦从这个设定出发,提出了人类的四种体液:血液、黄胆汁、黑胆汁和黏液。每一种体液都会造就特殊的面相、行为,甚至肤色。其中,血液与气、清晨、春季有关;黄胆汁使人想起火、正午和夏日;黑胆汁对应土、黄昏和秋季;黏液则体现了水、夜晚和冬天。人的性格气质也有四种主要类型:多血质、胆汁质、抑郁质、黏液质,分别对应血液、黄胆汁、黑胆汁和黏液。举例来说,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在1526年创作的木版画《四使徒》,就很可能是在表现这四种气质,画中的圣约翰为多血质,圣马可为胆汁质,圣保罗为抑郁质,圣彼得为黏液质。
因为黄胆汁与火有关,盖伦自然就想到了黄胆汁过多是发烧的原因。盖伦采用的是体液疗法,目的是使病人的体液重返平衡。体液一旦紊乱,就要运用冷热、干湿、补泻或放血的手法来找回平衡。到今天,体液疗法又有所复兴,有人把它和现代医学关联,也有人将它与其他类似的疗法挂钩,比如早于盖伦几百年在印度产生的阿育吠陀医学。虽然黄胆汁和黑胆汁的概念不能光看字面解释,发烧也显然不是黄胆汁过多引起的,但身体机能的均衡仍然值得提倡。
进入人体的有害微生物能够破坏这个均衡,也常这么做。在医生们理解病菌的活动之前,手术往往是弊大于利的,这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手术不具备无菌环境,术后常会造成感染。别忘了:巴斯德等人提出病原菌学说,到今天不过一百年出头而已。
杰出的微生物学家勒内·杜博斯(RenéDubos)为巴斯德这位伟人写过传记,其中引用了一则数据:普法战争期间有13000名法军士兵接受了截肢手术,其中10000人不幸身亡。巴斯德在病房参观时想到,经过外科医生的脏手或脏衣服传播的细菌才是最要命的,而由空气传播的细菌尚在其次。1878年,他在法国医学院发表了一席著名讲话,他说:
现在的病人,无时不在微生物的威胁之中,他们周围的一切物体上都寄居着微生物,在医院里尤其如此。如果我有幸做了医生,一定要使用绝对清洁的器具,治疗前我会以最大的谨慎清洗双手,并在火焰上迅速烘干,这么做其实相当简单,并不比一个熏肉工人在两手之间倒腾一块灼热的煤块更麻烦。绒布、绷带和海绵,事先都要用265至300度的高温消毒,我才会使用。
巴斯德发现了感染的危险,然而将这个发现付诸实践的却另有其人。一般认为,是年轻的苏格兰医生约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发展并归纳了无菌手术的理念,从而减少了受伤或手术之后的感染事件。不过李斯特没有忘记巴斯德的功劳,他在1874年给巴斯德的信中写道:“容我借这个机会向您送上最诚挚的谢意,是您的高明研究使我懂得了病菌感染理论。您的发现,是无菌医疗得以实施的唯一原理。”
我们常常把细菌看作入侵身体的对手,但实际上,许多细菌都在我们体内平静地栖息,不会制造任何麻烦。即便是恶名远扬的大肠杆菌也遍布于我们体内。它们平时在结肠内安居,哺乳动物的身体里多少都住着这些访客。只有当它们摸到了肠道以外,比如进入了尿道,才会造成感染,不过一般也不会太严重。
有些种类的大肠杆菌的确是有害的,而且时不时还会出现一个害处极大的菌种。大肠杆菌O157∶H7就是其中的典型。1980年代初,有人在吃下受到污染的汉堡包后严重感染,大肠杆菌O157∶H7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它们最初栖息在牛的肠道中,对牛的健康并无影响,但屠宰是一个混乱而肮脏的行业,难免会在牛肉中混进一些杆菌;尤其是那些经过挤压处理的肉块,特别易受到污染。大肠杆菌O157∶H7出现之后引起了一阵恐慌,于是科学家开始研究治疗手段和预防措施。幸运的是,就汉堡包而言,有一个简单的消毒方法:以华氏160度(约摄氏71度)的高温烹饪15秒钟,就足以杀死细菌。但是即便如此,美国每年仍有75000个O157∶H7感染病例。
加热到160度并不总是可行的做法——比如外科医生就不可能真的烘烤自己的双手。这时就需要最先进的医学来帮忙了。在盖伦和巴斯德之后,今天的我们有了基因测序技术。2001年1月25日的《自然》杂志上完整刊出了大肠杆菌O157∶H7的基因序列。作者写道:“大肠杆菌O157∶H7造成的严重疾病目前还没有见效的疗法,而且受它感染的食物可能引发大规模疫情,因此我们要加紧研究,找到它的发病机理和诊断方法。”完整的基因序列已经公布,下一步就是寻找更好的诊断工具乃至治疗方法了。与此同时,汉堡包也一定要细心烹饪才行。
除了加热,我们还没有对付O157∶H7的其他方法。我们同样无法对付许多引起发热的东西。不过真正令人意外的,是我们连自己为什么发热都还不能确定。发热的原因,绝不仅仅是体温升高几度,杀死入侵细菌这么简单。的确,有的细菌对温度十分敏感,比如肺炎链球菌,在华氏106度(约摄氏41度)以上便难以生长。但是对于大多数细菌,将它们杀死的温度都远远超过人类所能承受的上限。医疗器械的消毒、肉类和禽类的烹饪,通常都要将温度提升到华氏160度以上(记得巴斯德对医生的建议么?)。那么,如果体温升高的目的不是杀死细菌,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