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所出《高昌书仪》刍议
自19世纪末年以来,吐鲁番晋—唐古墓葬、遗址出土了大量汉文文书,这些文书是了解、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吐鲁番盆地政治、经济、文化的重要材料。1972年,吐鲁番阿斯塔那一六九号墓,出土了一件编号为72TAM169:26(b)的文书。文书整理工作者将之定名为《高昌书仪》。此件文书虽然前后缺损,存50行,800余字,但内容基本完整,是吐鲁番所出土文书中保存较为完好的一件。据笔者管见所及,迄今尚不见研究《高昌书仪》的专文。本文拟就该文书中的几个问题进行初步探讨,以就教于专家学者。
一
魏晋以降,随着世族政治及其重文之风的兴起,一种供人们写信时模仿和套用的程式与范本的书仪得以大量出现。迄今所知,留存于世的最早书仪是西晋索靖的《月仪帖》。此帖是否出自索靖之手,清人姚鼐曾有怀疑,认为该帖很可能是唐人摹写,文字也不是西晋人所撰。周一良先生认为“以十二个月为纲来安排的,可以算是最早形态的书仪,其源可溯至西晋索靖的或更早的《月仪》”。就《月仪帖》的书法而言,周先生又说“现在书法专家的意见,也认为很可能是唐人摹写”。索靖《月仪帖》的“文字本身,恐怕仍出于晋人之手”。如此看来,索靖《月仪帖》是现存最早的书仪,但就该书仪的书法来说,当是唐人的摹写品。虽然敦煌文书中存有百余件写本书仪,但“撰写时间从武则天执政时期到五代沙州归义军曹氏执政时期”,也就是说,敦煌写本书仪至早是7世纪末8世纪初的遗物。
据赵和平先生研究,在已知的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有三件书仪文书,除了《高昌书仪》外,尚有一件《唐代残书仪》,以及一件《高昌吉凶书仪》。《唐代残书仪》原件图版收录在日人香川默识编的《西域考古图谱》下卷,“史料”第廿一种“唐书简断片”第(2)片,其时代为唐代无疑。赵和平先生认为:《高昌吉凶书仪》的“行文风格与伯三四四二杜友晋《吉凶书仪》相近”,而杜友晋《吉凶书仪》成书于唐开元末。那么,《高昌吉凶书仪》的成书年代似乎不会早于唐开元天宝之际。如是,《高昌吉凶书仪》之定名拟为《唐代吉凶书仪》为妥。
关于《高昌书仪》的成书年代,前贤已有论及,或认为“抄成的下限当不晚于公元576年”;或认为在建昌四年二月九日前。笔者以为后说更为准确。
出有《高昌书仪》的阿斯塔那一六九号墓,还出土有《高昌建昌四年(558年)张墓表》、《高昌建昌四年(558年)张孝章随葬衣物疏》和《高昌延昌十六年(576年)信女某甲随葬衣物疏》等三件有纪年的文字资料。这对我们断定《高昌书仪》的年代非常有帮助。据《高昌建昌四年(558年)张墓表》和《建昌四年(558年)张孝章随葬衣物疏》,两者的入葬年月日完全一致,都是建昌四年二月九日。由此可知,张就是张孝章。
据《高昌建昌四年(558年)张孝章随葬衣物疏》载,死者张孝章的随葬品中有“《孝经》一卷”。该《孝经》,文书整理者将之定名为《古写本〈孝经〉》,编号为72TAM169:26(a)。对比《古写本〈孝经〉》和《高昌书仪》的图版形状和编号,可知《古写本〈孝经〉》与《高昌书仪》写在同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作为张孝章(即张)随葬品的《古写本〈孝经〉》,其抄成之日不得晚于建昌四年二月九日,那么,《高昌书仪》的写成时间也应在建昌四年二月九日前。因此,王素先生将《高昌书仪》的年代定在建昌四年二月九日前,甚是。由此可见,吐鲁番阿斯塔那一六九号墓出土的《高昌书仪》无疑是保存至今最早的一件写本书仪。就其时代而言,当属于麹氏高昌前期。
二
出有《高昌书仪》的阿斯塔那一六九号墓,位于吐鲁番阿斯塔那张氏坟茔,与之并排的还有一七〇号墓。阿斯塔那一七〇号墓出土有《高昌延昌二年(562年)张洪墓表》和《高昌延昌二年(562年)长史孝寅随葬衣物疏》。据《高昌延昌二年(562年)张洪墓表》云“延昌二年壬午岁十一月丁卯朔廿九日乙未……迁为长史,今如故”;《高昌延昌二年(562年)长史孝寅随葬衣物疏》曰:“延昌二年壬午岁十一月丁卯……长史孝寅。”两者所书时间、官衔相符。据此可知,长史孝寅即张洪,换言之,张洪又叫张孝寅。另外,一六九号墓与一七〇号墓并排,两墓主人当为亲属。一六九号墓主人为张(即张孝章),一七〇号墓主人为张洪(即张孝寅),两人都以“孝”字为辈。另据两人的墓表,张逝于558年;张洪逝于562年,他们的年龄也当相近,分明是兄弟俩。
张洪生前历官“新除明威,补为侍郎,转为财官校尉,洿林令,迁为虎威将军,转为广武将军,迁为长史”,死后“追赠振武将军、仓部郎中”。张生前历官“王国侍郎,迁殿中将军”,死后“追赠凌江将军、屯田司马”。两人出仕之初都曾为侍郎。据侯灿先生研究,“侍郎”属第六等级,是麹氏高昌王国的高门世族子弟除官的基础职务。据此可见,张(即张孝章)和张洪(即张孝寅)兄弟出自高昌高门世家。
麹氏高昌建立前,高昌曾“以敦煌人张孟明为王”,可见张氏在高昌的地位和影响力。据出土材料可知,高昌张氏在麹氏高昌王国时期,是仅次于王族麹氏的高门大姓,麹氏高昌的一些重要官职都由张氏成员充任。
西汉以降,因种种原因,中原汉人陆续迁入河西走廊。如前文提到的《月仪帖》的作者索靖,其先世本为钜鹿人也,西汉时徙边敦煌,“子孙因家焉,遂为敦煌人也”。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中原世家大族为躲避战乱,又纷纷迁往河西,有些大族甚至辗转远徙至高昌。据吐鲁番阿斯塔那二〇六号墓出土《唐永昌元年(689年)张雄夫人麹氏墓志铭》,以及二三〇号墓出土《武周长安三年(703年)张礼臣墓志铭》载,高昌张氏本“南阳白水人也”。《唐永昌元年(689年)张雄夫人麹氏墓志铭》称:“英宗得于高远,茂族檀其清华。西京之七叶貂蝉,东土之一门龙凤。”可见,高昌张氏早在两汉之际就是高门大姓。张氏移居河西后,“倚柱凉城”,即凉州(今之甘肃武威)。当“符(苻)坚肆虐,梃扰五凉”之际,张氏又“避难西奔,奄居右地”,“右地”当指高昌。因之,张氏由河西而至高昌。
由于高昌居民多为内地迁入者,史称“汉魏遗黎”,而且其中有不少中原和河西大族。据对出土文书中姓氏的统计研究,汉人占高昌总人口的70%至75%。因此,中原汉文化是高昌的主体文化,这在出土文书中也可以反映出来。阿斯塔那五九号墓出有北凉时期的古写本《毛诗关雎序》残片,说明中原儒家经典很早就已在高昌流传。麹氏高昌时期高昌的汉文化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麹氏高昌与中原南北各朝的文化交往十分密切,其开国者——麹嘉曾向北魏“求借《五经》、诸史,并请国子助教刘变以为博士”,教授生徒。麹氏高昌的第三代王麹坚甚至“于坐室画鲁哀公问政于孔子之像”,以显示其仁政。《周书·高昌传》称高昌“文字亦同华夏……有《毛诗》《论语》《孝经》”。这些史乘记载均被出土文书所证明,如阿斯塔那五二四号墓出土有抄本《毛诗郑笺》残卷、阿斯塔那三一三号墓出土有抄本《孝经解》残卷。因此,《高昌书仪》和《古写本〈孝经〉》出自高昌张氏之墓,虽为似然,实为必然。
三
下面,拟对《高昌书仪》的形式、内容和来源作初步分析。赵和平先生认为,从《高昌书仪》所存留的五十行文字看,以内外族相问书为主,编排方式比较特殊,以月为别,在不同的月份安排“与伯书”、“与叔书”、“与姑书”等,既照顾了月候寒温用语的全面,又照顾到受位人身份的不同,布局构思颇为精巧,只是由于抄手的原因,讹脱较多,读起来不够流畅。可见,就外在形式而言,《高昌书仪》具有其独特的一面。
从书仪残留部分的称谓看,二月“与伯书”、三月“与叔书”、四月“与姑书”、五月与“兄姊书”、六月“与弟妹书”、七月“姑与兄弟子书”、八月“与外祖父书”。据此可见,二至六月为内族相问书,七月和八月是外族相问书。这种编排格式为现存传世或出土书仪所独见。
文书前端残,因此,正月不知与谁书,但第4行存有“尊体起居何如”。据P.3442杜友晋《吉凶书仪》,其内族凶书仪中《祖父母丧告父母伯叔姑书》,“不审尊体起居何如”句的“起居”下,注曰“伯叔姑不用起居字”;《伯叔祖父母丧告答父母伯叔姑书》,“不审尊体起居何如”句的“起居”下,也注曰“姑不用起居字”。可见,就内族而言,问“起居”只能用于父母祖父母,而不能用于其他亲属。据此,《高昌书仪》的正月当是“与祖父(母)书”或“与父(母)书”。据《高昌书仪》载:
3正月十五日拜疏,厶言:便及春日,伏
4尊体起居何如?未奉近□,夙夜
9二月四日拜疏,厶言:便及春中,伏惟增怀渐暄,不审
10伯尊何如?不奉动止,下情须驰。即日,厶自顺所
16三月八日具疏,厶言:便(及)春末,伏惟增怀转暖,不审
17叔尊体何如?未奉近诲,下情恋,即日厶粗可行。谨
22四月廿五日具疏,某言:便及维(?)夏,惟增怀薄暑,不审
23姑尊体何如?不奉旨告,下情驰。即日某粗可行。谨
从上所引《高昌书仪》的套语看,随季节月份的不同,晚辈问候长辈的套语,用词有所变化。如:第3行“便及春日,伏”;第9行“便及春中,伏惟增怀渐暄”;第16行“便及春末,伏惟增怀转暖”;第22行“便及维(?)夏,(伏)惟增怀薄暑”等。然后是问安,一般用“不审某尊体何如?”的套语。其后的用语大同小异,没太大的差异。
又,据《初学记》卷三引《梁元帝纂要》载:
……正月孟春,亦曰……上春、初春、开春、发春、献春、首春、首岁……。二月仲春,亦曰仲阳。三月季春,亦曰暮春、末春、晚春。……(四月)孟夏,亦曰维夏、首夏、季夏……。
可见《高昌书仪》的季节套语与《梁元帝纂要》有某些相似性,只不过《高昌书仪》的套语较《梁元帝纂要》简单了许多而已。因此,《高昌书仪》与《梁元帝纂要》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另据敦煌所出《朋友书仪》载:
正月孟春(亦云启春、首春、初春、早春、春首、献春、时寒、余寒、尚寒)。二月仲春(春中、春景、时渐暖、已暖、月晚可为极暖)。三月季春(亦云暮春、晚春、时暄、极暄、暄景、次云已暄、甚暄、极暄)。四月孟夏(首夏、初夏、维夏、夏首、微热、执(?)热、渐热、已热)……。
《高昌书仪》与敦煌所出唐五代时期的《朋友书仪》,在季节月份变化时所用术语基本相同。据赵和平先生研究,敦煌《朋友书仪》主要来源于南朝。我们认为,吐鲁番所出土麹氏高昌前期的《高昌书仪》似与南朝的《梁元帝纂要》同源。因之,疑《高昌书仪》与敦煌《朋友书仪》具有共同的来源。
(本文原载《西域研究》2005年第2期,第34—38页;曾以《〈高昌书仪〉初探》为题刊《吐鲁番学研究》(内刊)2004年第1期,第95—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