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媒介深层记忆的互动机制
认知神经学家在个人记忆研究中发现,大脑对长期记忆的提取过程是极其壮观和高效的。当别人跟你提到“跑车”的一瞬间,你并不需要真的看到那辆跑车,你的大脑就已经开始如海水涌入钱塘江般被调动起来,如同一场突然达到高潮的交响乐,在神经网络中产生了巨大的同步震荡波,瞬间席卷数百万个神经元,分别存贮在大脑中的关于跑车的视觉记忆、空间记忆、听觉记忆、触觉记忆、情感记忆同时出现,相互交织,迅速形成一个对跑车的整体印象。而这一反应正是个人记忆中长期记忆与短期记忆、新记忆与老记忆之间的互动联系。也就是说,在个体记忆中,记忆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单独保存的,记忆分散于我们的大脑之中,新旧记忆相互交织、共同作用,形成我们对外部信息的最终感知,在这之中过往的记忆往往成为新记忆认知和理解的基础。
事实上,媒介记忆也是这样的一个复杂互动的过程,过去的记忆并不完全被丢弃,而是不断地以各种面貌进入新的记忆当中。譬如,在新闻报道中,过往报道常常被作为新闻事件的历史背景或发展脉络再次出现。在电影、电视剧中,对过往记忆的运用更是屡见不鲜,历史题材的影视作品是对历史记忆的再次提取与重现,现代题材的影视作品也必然遵循时代发展的逻辑展开,即便是科幻和未来题材的影视作品也不可能摆脱人们对过往与当下事件的记忆认知。因此,那些从媒介浅层记忆中抽离出来的深层记忆应该如何被妥善存贮,并合理地提取调用,是一个事关媒介记忆整个过程的重要环节。
一、深层记忆的物质层面
媒介深层记忆是一种“高速记忆”“复合记忆”和“优质记忆”,是媒介记忆的高级阶段。物质层面的深层记忆是档案化和历史化了的媒介浅层记忆,是媒介产品从信息消费品到信息存贮品的转化。但是,这些深层记忆绝不仅仅是为了研究或是因为具有历史价值而保存的,某种程度上,它也是新记忆与旧记忆之间的交接与互动,旧事物总是能帮助人们加深对新事物的理解和认识,而这些时刻准备着被提取的深层记忆也在等待着与新的浅层记忆进行新一轮互动,从而在互动中增加自己的价值。这也就是说,档案化与历史化仅仅是媒介记忆物质层面的一种表象,其实质是对原有媒介浅层记忆的再次编码、存贮与提取过程,也就是对媒介过往信息的二次加工与利用。在这个过程中,媒介深层记忆是对浅层记忆的丰富与补充,也是对深层记忆本身的再次认知过程。
1.媒介记忆的数字化便利
如前所述,媒介的深层记忆是那些能够用词语、图像或者符号进行回忆和描述的内容,是知识、事实、思想、经验、信息等。这些内容该如何被编码、存贮和提取则是一个媒介技术问题。媒介研究者保罗·莱文森(Paul Levinson)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中就指出:“媒介演化过程就是一个‘人性化趋势’(anthropotropic)的过程,媒介技术开发的趋势就是越来越像人,是技术在模仿、复制人体的感知模式和认知模式。”媒介在物质层面的深层记忆也是如此,媒介技术更新的目的就是让信息的存贮与调用更加高效化、便捷化和人性化。媒介记忆服从并服务于人的记忆特点和记忆需求。
从媒介记忆的模拟信息存贮,到媒介记忆技术层面的数字化进程,媒介记忆正在变得更为完美。大数据研究者舍恩伯格认为,数字化技术对于记忆存贮的变革无疑是颠覆性的,“首先,模拟时代噪音这种缓慢但不可避免的遗忘,在数字化时代被完全改变了,记忆的质量不会随着时间衰减,也不会因为拷贝而损坏。第二,数字化时代存贮的标准化,使得记忆可以通过或大或小的网络进行信息的共享与分配,且与模拟信息相比,它更能经受住‘未来的考验’。第三,数字存贮对消费者的使用来说,显然已经比模拟存贮我们生活和思想的记忆更便宜。这种异常丰富的可获取的存贮空间,使得我们行为上的关于外部记忆的常态很容易地从遗忘转为记住。第四,数字存贮的记忆提取更为便捷,人们不再会有被信息淹没的风险,而是我们人类记忆强有力、通用而快速的扩展。最后,数字化记忆的全球化消除了地理距离的限制,数字化记忆的需求会继续上升,而整个世界已经被设置为记忆模式”。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人类记忆图景啊!
2.媒介记忆的人性化缺失
但是,即便是在数字化记忆已经大行其道的今天,媒介发展历程中大量模拟记忆所遗留的问题依然存在。虽然经历了十余年的媒介数字化发展,仍有大量媒介深层记忆留存在传统的模拟存贮介质(如纸张、磁带、磁盘、胶片)之中,将其转化为数字记忆不仅耗时费力,而且耗费钱财和资源,并且因为这种投入并不符合媒介的生存机制,而往往被人们所忽视。同时,传播空间和搜索技术的局限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非文字符号即图片、图像记忆的存贮和调用效率。这中间涉及数字化时代对记忆信息的检索与提取中人脑与计算机之间的差别。
心理学家普遍认为,人类从记忆中提取特定信息的过程通常比计算机搜索的效率要高得多,而这也是人类记忆优于计算机的重要原因。首先,计算机对于数字记忆的检索依赖于确切的词语,也就是说即便是数字化了的模拟信息(如图片、图像、扫描文件),在缺乏详细描述的情况下都很难被准确搜索和提取。其次,“人类的记忆搜索可以有效地利用上下文线索来帮助信息的提取,计算机依赖于词语而不是上下文,从而使得它与人类的记忆搜索十分不同”。人类记忆搜索是基于概念而非词语,在记忆搜索中工作记忆被激活而起到记忆提取的线索作用。
因此,即便数字化技术解决了媒介记忆在储存中的诸多问题,但是它依然不能改变人类在记忆中的主体地位,我们依然是根据自身记忆搜索提取后的需要进行数字化记忆的调用。数字化的媒介记忆与计算机的搜索技术依然是人类记忆的延伸和补充。但是,在“媒体液体化”的大背景下,媒体员工的较高流动性和媒介系统年轻化的趋势,已经使数字化的媒介深层记忆在保存和调用时面临各种断裂、阻碍和脱轨。因为,只有当媒介从业者个体记忆中有相关的线索,计算机才能准确地完成记忆的搜索与提取指令。而老员工的流失和新员工并不完整的工作记忆使得那些存贮于数字空间中的媒介深层记忆也将逐渐离我们远去,或者说它们虽然在那里,但我们却找不到它们。信息存贮并非总是信息资源。同时,媒介对自身记忆资源的忽视和媒介深层记忆责任感的缺失,也使媒介深层记忆在物质层面陷入了一种极为低效的互动状态。
二、深层记忆的精神层面
与物质层面的深层记忆不同,精神层面的深层记忆所存放的不只是事实,还是一个认识与理解的空间。媒介中大量零散的浅层记忆经过积累逐渐上升成为经验,而经验又进一步上升成为理论,进而逐步形成在精神层面上对媒介浅层记忆运作机制的有意识引导。同样以新闻行业为例,从20世纪20年代初,布莱耶、哈里· F.哈林顿、格兰特· M.海德、M.莱尔斯·斯潘塞等人开始编写第一批新闻学教材以来,这种有意识的专业化媒介教育已经开展了近百年,这也说明有组织、有意识的采访写作指导对新闻深层记忆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1.有意识的深层记忆
这种教科书式的媒介深层记忆或许可以称为有意识的深层记忆,显然这些被符号化的记忆更容易被我们所发现并指出。与媒介物质层面的深层记忆一样,精神层面的深层记忆也是一个对媒介浅层记忆的再编码、再存贮和再提取过程。但与物质层面的深层记忆不同的是,精神层面的深层记忆已经不再是媒介浅层记忆本身,而是源于对浅层记忆的提取。媒介从业者关于过往经验的总结成为他们的深层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譬如,新闻记者将新闻采访中的经验总结成为教材中新闻记者采访的规范标准,摄影师将获得认可的照片的成功经验总结成为摄影的流程、构图、色彩搭配的规范。这类新闻工作深层记忆的总结和固化的过程,往往从媒介生产的开端就开始相伴展开,网络新媒体自诞生起就开始形成自己与众不同的行业领域,形成自己的规范与标准,进而指导下一步的记忆过程。这部分记忆既包括不同媒介行业发展的历史脉络、行业运行的操作规范和流程,也包括新闻生产与传播的经验和教训的总结。这往往可以被视为新闻行业群体的记忆建构过程,通过新闻教育形成对新闻行业群体记忆的分享与共识,从而成为新闻行业的“准入指南”。除此之外,媒介组织为形成自身特点和竞争优势也会形成一种有意识的深层记忆,并将这种记忆在组织内部予以明确和推广,按照相应的规范和标注展开记忆过程,最终形成媒体的文化范式。
2.无意识的深层记忆
所谓无意识的深层记忆,是指一种在媒介记忆运作过程中周而复始所形成的约定俗成的习惯性操作,并形成媒介框架,成为“一种认识、阐释、成熟的持久稳固的方式,也是挑选、强调和剔除的依据,通过框架,符号操作者只需例行公事地组织符号,无论是语言还是视觉的”。“它是符号工作者长期组织言说(包括口语和视觉)的过程,长此以往形成固定的认知、解释与呈现型态。”这就是我们之前所说的程序性记忆(procedural memory),它很难被符号所描述,也很难被明确地指出和定位,但在现实中它确实存在,并发挥着作用。就如同作家长期写作,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它很难被解释为某一种必要性或合理性,但这种风格却渗透于该作家某一个时期的全部作品当中。因此,无意识的深层记忆同样来源于媒介浅层记忆的过程,它可能呈现为媒介从业者长期形成的某种个人的操作习惯,也可能是媒介守门人或管理者的特殊偏好,甚至就是媒介自身长期积累形成的对过往风格的传承。
可见,媒介系统中的从业者从一开始接受有意识的媒介训练,随后周而复始的浅层记忆积累使他们如流水线工人般无意识“敲打”。当然,这种无意识的引导并非独立运作的,媒介深层记忆中的这种有意与无意的引导和转换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它们彼此交织、共同发挥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