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庄子与魏晋玄思
一、庄子物化蝴蝶梦
伟大的思想往往诞生于痛苦和磨难的砥砺之中。公元前3世纪,这正是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期,群雄攻逐此起彼伏,构成了一种特有的动荡不安的政治和社会氛围,也孕育了主张无为而治、遁世独立的有着空前思辨性的庄子哲学。
姑射山神人
(清丁观鹏摹顾恺之洛神图局部)
庄子忍受着在大动乱时代人生所遭受的像桎梏、倒悬一样的痛苦,却只能求诸自己心灵这一现实,建构了自己的思想。在庄子看来,真正地超越万物、逍遥浮世的人,才是达到了绝对自由。他把这种人称之为至人、圣人、神人。《逍遥游》中谈到了居住在遥远的姑射之山的神人们: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是一个与道合一之人,因而作为万物之本的“道”的特征也就成了其人之功能,而且作为个人,他们也具有一种神秘作用。《齐物论》中讲道: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震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不但超越了自然的侵扰,而且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空间,达到了无限。虽然不以人事为务,但其一个无心的活动即可使五谷成熟、天下归治。这种绝对自由在虚无的表面下,又含有无穷的统摄力。因而即使人世奉为理想楷模的圣贤之君,也对此向往不已:“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这或可看作至高境界的抵达,从否定与净化之中上升到越乎万物,当然也就超乎自我。这正是庄子所追求的境界,也是其思辨的逻辑起点,只有确认了这一前提,才能进而把握其理论构架。
(清丁观鹏摹顾恺之洛神图局部)
【附注】 岁月飘逝26年之后,当我想从中国古代绘画中,为上面这段文字配一张图时,突然生出很多困惑。该用什么古代名画来展示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呢?在这个姑射之山似乎也不止一个神人,比如他还讲道:“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可见这神人是人抵达至高境界的神化,是本体生命物化之后的进一步升华,他不仅无我无名,而且也无功,顺化自然而又泽被万物。因为庄子里面这段话的来源,是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而《神仙传》里有陆接舆这个人物,就是《论语》里面提到的那个凤歌嘲笑孔子的楚狂人,他后来也得道成了神仙。因为姑射神人是这位楚狂人提出来的,所以配图也想到用屈原《九歌》里的诸神祇,比如用元代张渥《九歌图卷》中的东皇太一或者山鬼。从庄子的描写看,似乎这个藐姑射之山神人是有性别的,看上去更像个女神。那形象与《九歌》中的“山鬼”倒有点相似,“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种描摹的手法到了后来便是曹植的《洛神赋》。因为是第一张配图,既想有点历史的纵深感,又想表现得唯美一些,所以决定用晋代顾恺之的洛神图,为使配图更加清晰,最后采用了清人丁观鹏的《摹顾恺之洛神图》。
天地永无始终
(明仇英画 文徵明书孔子问礼老聃图)
无限是庄子对天地的基本认识。时间是无限的,宇宙是无限的。正因为无限的存在,古往今来的一切又都是无本末的,不但没有结果,而且也没有开始。《知北游》中有一段假托是孔子与其弟子冉求的对话: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仲尼曰:“……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
望洋而兴叹
仲尼曰:“……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这段论辩极精彩。问未有天地时是什么样子,答曰:“古犹今也。”就是说古时候的世界也像今天一样存在着,没有绝对的开始。冉求不懂,仲尼进一步解释:古今始终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古是相对于今而说的,在古的当时,古也是今,并且又有它自己的古。始是相对终说的,始也是被产生出来的,对于自己的始来说,则始又是终。事物乃至世界的发展是一个无限的系列,任何一环都是继往开来,既是“父”,又是“子”。如果有一个环节不是“子”只是“父”,那就是说有一个绝对的开端,这不合理。其不合理就在于要一个不是子孙者去生子孙,当然不行。冉求仍不理解,仲尼又说,是否有物产生在天地之先呢?没有。天地乃万物的总和,认为有物生于一切物之前是不对的,物之前仍有物,物物如此,没有尽头。
从这种无穷与相对出发,庄子在《秋水》篇中安排了一个故事,让洪阔的海神教训了一通自负而不知天地之大的河神: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北海之神)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
河伯意识到,河虽大,比之于海又实在算不上什么。他以极赞赏的口气与北海若谈话,可是北海若却说: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于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中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
(明仇英南华秋水)
所以若北海之大,也只能说小而不能说大。河伯听了此论,又问:“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意为:那么我相比较天地为大,秋毫之末为小,可以吗?北海若又加以否定,说:“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这种对象的无限与主体的有限,决定了人们只可以放弃对外在追随的企图,而转向于寻求内心的完备。
朝三与暮四
(明戴进渭滨垂钓)
以此推之,众生世相之间,由于认识的不同,彼此之间构成了许多的矛盾。肯定和否定往往相互排斥,这实在是世俗之见。《齐物论》尝载: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喜。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在庄子看来,人们对无所谓彼此、是非的世界硬要分彼此,定是非,乃是“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这与猴子在同样的橡树果前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样,毫无意义。须知,无论怎样,在根本上并没差别。所以万物实是齐一的,没有一个是非评判的标准。比如: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深入,鸟见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人、泥鳅、猿猴各有其住处,三者中哪一个住处正确呢?人、鹿、蝍蛆、鸱鸦四者吃不同的食物,谁知哪一种是真正的美味呢?世间美女人之所好,但鱼鸟鹿见了就逃走,这三者和人哪一个知道真正的美呢?庄子以此来说明每一个认识者都有自己的标准,并不存在真正的标准。然而这种表象上没有确定的标准,实际上正好是对万物本质一致性的体认,正所谓“厉与西施,道通为一”,这也就是庄子齐物所追求的。
轻灵的鸿蒙之思
(宋李唐江山秋色图)
既然标准失去,永恒的真理也就不复存在,一切有目的的活动同样就失去了意义,那么剩下的只有无为,而无为之途在于养心。《在宥篇》通过云将与鸿蒙的对话,辨析了这一道理: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将拊髀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髀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鸿蒙……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噫,毒哉!仙仙乎归矣。”
这段对话不仅通过问答而辩理,并且寄妙意在言外,通过细节来表现出得道至理。云将似乎太执着了,充满了济世精神,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在苦苦追索,所以他很沉重,总是惘然若失。倒是鸿蒙,否定了目的性,也就解脱了功利追求的重负,所以充实轻盈。故云将以宇宙大事问诸鸿蒙时,答曰不知。这种不知乃是对确定性和目的性的否定,表现出了齐一思想。又三年,云将复问,鸿蒙进一步解释。所谓浮游、猖狂云云,皆是漫无目的之意,唯其如此,这才摆脱了一切的困惑。云将依然不悟,鸿蒙只有感叹:你受尘世之累太深了。
瓠与樗的自由
其实鸿蒙之理很简单,只要空无一切,依循自然本身,那样就会上升到至人的境界。这段话中还体现了一种自在逍遥于万物之中的自由形态——“游”。这种“游”正是摆脱一切羁绊之后,主体冥合天地所达到的充分自由的精神解放。所以“游”也可以看作庄子追求意义的具体外化。
抵达“游”的最基本条件是无用与和。因为“游”作为精神状态得到自由解放的象征,其基点便是从现实的实用观念中得到解脱。这样也就丧失了一般意义上的“用”而至无用。《逍遥游》中有一段庄子与惠子关于大瓠无用的辩论,极精彩地阐述了无用之用: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大葫芦)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清任熊香山九老图)
惠子以为瓠虽大却大而无用,没有实用价值,故只有砸了。而庄子答曰:“夫子拙于用大矣。”认为惠子并不懂得如何使用大物件。物各有用,因其用而用之,则莫不各得其用。惠施之所以觉得大瓠无用,是以其自己心中之用而言用,而不是就大瓠之用而言之。“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去!”这是辩论的第一回合,庄子首先破除了以有用为用。第二个回合,惠子以大樗树(臭椿树)为比,认为樗树虽大,但凹凸不平弯弯曲曲,丝毫不合规矩,所以放在路上,匠人连看也不看,并引用庄子所言加以申说,诚如此树,“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先说明以自己为中心之用,虽智如狸性,大如釐牛,但终于还是有限的,而终结于无用乃是大用。他说: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以“无用”竞争于人世利害的角逐场上,那么无用倒真的是无用。但是就精神上来说,人世之用却进入不了安宁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如果将人世认为无用的,“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也就是说在一片真正的宁静之中过着体道的生活,那么人世之无用岂不正有了大用吗?这样就符合了道的本性,岂不恰好由此而达到逍遥游吗?自由的对立面正是被迫害(夭斤斧)、是“困苦”。而“不夭斤斧”,“安所困苦”,即是精神上得以自由解放,这种解放实际是由无用所得到的真正精神满足。
无用也是用
(明王世昌归去来兮图)
全生避害是先秦道家的根本观点。但对于“避”的方法不同,比如杨朱的避即为通常意义上的隐遁。庄子则认为人世繁杂,不论隐藏得多么好,总还是难以幸免。所以到了庄子则进入了大彻大悟,从更高的观点看生死,看物我。这样就能超越现实世界。无用之用也含有这一意义。《人世间》中讲到一棵很大的栎社树,是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所以匠人不砍它。栎社树于是托梦对匠人说:“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最后总结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无用是全生的方法。善于全生的人,不能多为恶,也不能多为善,须处乎善恶之间,力求无用,到头来反是对他大用。他在《山木》篇具体分析了这个道理: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傍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天年。”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问,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无用虽可全身以为大用,但无用终只是手段,仅仅保持这种手段仍很难彻底应付各种变化。所以庄子以此引申出更进一步的意义,就在于必须从一个新的高度看待事物。这就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否定一切,死生一也,那样自然就没有任何物累。
南郭子綦的无己
(宋赵令穰秋塘图)
摆脱身体的束缚,这是精神解脱的必由之路。《齐物论》中讲: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所谓“丧其耦”即下文之“吾丧我”。“吾”即是人的自我,“我”即人的身体。南郭子綦凭几而坐,神情木然,他的弟子颜成子游不理解,现在的子綦怎么和过去的子綦不一样了,子綦告诉他这是因为“吾丧我”,即自我摆脱了外在形体的束缚,而抵达了“无己”的境界,在这个境界中,物我两忘是其基本特征。这里运用相对主义这个武器,使得主观精神得以独立存在,从而否定了现实世界,并认为现实中的任何目标都不值得追求,只有这样才能求得自身的绝对自由。要达到这点,就必须如南郭子綦一样,超然物外,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无牵挂,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这样才能使自我净化、安宁和自由。这种摆脱外物的过程,也就是与道相合的过程,亦即由人间而上升到另一个超然境界的过程。
颜回的坐忘
(宋夏圭雪堂客话图)
坐忘是取得精神自由,亦即上升到另一个境界的一种方法。《大宗师》中假托颜回在修养过程中与孔子的对答,辨析了这种方法。开始,颜回报告孔子,说自己忘记了仁义,孔子回答说不错,但还不够。因为忘记了仁义仅仅是抛弃了名誉的追求。第二步,忘记了礼乐,孔子仍然认为不够,因为这只是放弃了物质享受。第三步即是坐忘,这是修养过程中的飞跃,连孔子也自叹不如: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堕肢体”即忘却手足,“黜聪明”即闭耳塞听,“离形去知”即遗忘整个身体和智慧,然后才与道相合。这样“坐忘”达到,也就是无己。于是屏绝万物,遗弃现世。孔子认为这样就可以“无好”,没有欲望、要求;“无常”,与道同体,变化无方。所以孔子也企求坐忘。
女偊外生之道
(明丁云鹏洛神图)
达到精神自由的另一种方法是外生。《大宗师》篇提道: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女偊年寿已高,面容却仍如少女一样。她回答南伯子葵的话是自己得道了。而道为何物,又难以具说,要学道就要摆脱具体事物,使自我意识与之直接契合。女偊教卜梁倚学道就经过这么一个艰难过程。其根本点必须外生,也就是忘天地万物,忘其形骸。这样才可能“朝彻”,慧照豁然,如朝阳初启。接着再“见独”,认识到人所未见之境界,而后再“无古今”,超越时间,最后才“入于不死不生”,与道同在。正因为如此,女偊解释自己美颜长在的原由乃是“吾得道矣”。
人故无情乎
(元高克恭春山晴雨图)
得道是一种超越自我的修为。这种修为所注重的自然是内在的完善,它以恬淡的形式表现出来,甚至使得作为世俗人的表征荡涤不存,即使人情也趋同于无。关于人情有无,庄子曾与惠子作过一番讨论,在《德充符》篇中这样记载: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以人本来无情的疑问发难,庄子对这一点加以肯定,二人就这一命题加以辩论。惠子认为人若无感情,就不可以称之为人。庄子提出,人是自然的产物,是天道的体现,人就是人。惠子则据此反驳,既然叫人,为什么没有感情。庄子的进一步解释,从根本上否定了惠子的人情之说。他认为:感情是讲人不要以喜好和厌恶在身体内部伤害自己,要因任自然而不给自身附加什么。这里的情显然是指由欲望心知而生的是非好恶之情,当然是尘世人情,庄子所谓“无人之情”正是对这种情的否定,人真正达到与自然大道的冥合,乃在于死生无变于己的实现,当然要摆脱这种情了。这样才能实现精神的自由。
鼓盆而歌者
在世俗人生中,有许许多多的灾祸,而最大的或许是死亡。但庄子对死亡却另有一番看法。《养生主》中讲到老子死了,秦失往吊,长号三声便罢。老子的学生责问秦失,既然是老子的好友,怎么这样草草寡情。秦失反过来批评那些痛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他讲老聃之生,是偶然生于人世,应时而生;而偶然离开人世,也是顺理归天。如果一个人真像老子那样得道,生死安于常分,顺于天理,那么也就不会有哀乐之情了。庄子本人恰巧也经历了一个类似事件。《至乐》篇载: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交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元黄公望水阁清幽图)
这段描写极精彩,写庄子妻死,惠子前往吊唁,却见庄子正两腿前伸分开,形如簸箕一般坐着,手上拿个盆子一边敲一边唱。惠子不能理解,而庄子认为人之生死,如万物之顺化,是自然之本性,而圣人对万物的自然本性有完全的理解,通过理解抵消情,以理化情,所以无情。但这并不是说他无情,而是通于情化于情,可以说是不为情所扰乱。斯宾诺莎在他的《伦理学》中说:“无知的人不仅在各方面受到外部原因的扰乱,从未享受灵魂真正的和平,而且过着对上帝、对万物似乎一概无知的生活,活着也是受苦,一旦不再受苦了,也就不存在了。另一方面,有知的人,在他有知的范围内,简直可以不动心,而且由于理解他自己、上帝、万物都有一定的永恒的必然性,他也就永远存在,永远享受灵魂的和平。”知万物而不累于物,知生死而顺化自然,庄子就是这样享受着“灵魂的和平”。
鹦雀适志如鹏
(明吕纪溪鹤图)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常常被用来形容大小高下之别,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其本源之意,而在庄子那里,恰恰是从这种大小对举中,折射出自然尽性的极致。在现实生活中,物各有别,自然本性的不同规定了自然能力的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只要它们充分自由地发挥了自己的自然能力,它们都同样是幸福的。《逍遥游》里讲到大鹏和斥鹦。这两只鸟的能力大相径庭。“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这是大鸟,极宏壮极有气派。但小鸟对此却不以为然:
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这段话讲得很微妙。大鹏横空出世,崇高、自由,腾空九万里,从北冥飞往南冥,俯身下视自傲无比,以为这是真的得意尽性,是幸福之至。不料雀却另有见地:它还要飞到哪儿去呢?我上下腾飞也不过数仞而已,平常只能在蓬蒿丛草之间乱飞一通。比之于大鹏,似乎雀太渺小不足称道了,当然谈不上得意尽性——但它却有自己的辩解:“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我这样飞就是理想的飞行了,大鹏还要往哪儿去呢?这正讲出了万物的极致,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二鸟羽翼不同,故所至不同,或翱翔于天池,或毕志于榆枋,但都满足其意,符合了它们的自然禀性,就这点而言并没什么差别。所以虽然斥鹦自得于蓬蒿之中,犹不妨嗤笑大鹏九万里之远举。以此论之,举凡事物,虽大小有别,但顺乎自然,称其性情,则自由无二。
濠水谁知鱼乐
(宋李唐濠梁秋水图局部)
大小之辨,只有形式的不同,没有本质的差异,所以一旦通情知物,就能上升到无为的境界,至于形式的差异并不足道。《秋水》篇记有庄子与惠子的一段论辩: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这一段辩论针锋相对,互相发难。从中可以发现庄子与惠子的不同性格。庄子所代表的是浑然物化的自然精神,惠子所代表的是析名剖根的理智精神。庄子初谓鱼儿从容,这实是某种物我相一之中的冥悟,而惠子对此不能理解,便把这一判断加以理智解析,追问庄子判断与被判断之间的因果关系。庄子不得不回归到理智中来,对惠子加以反问。但顺着这条路,并不能解答惠子的问题,也不能难倒惠子,所以当惠子再一次反问“子非鱼”的推断时,庄子又从理智之中抽回身来,“请循其本”,清理此问题最初呈现的情景。他说:“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这是诡辩,不是“循其本”的本,“循其本”的本是在“我知之濠上”一语中。从他们的论辩之中,既可见理性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显示了庄子追求的闪光。庄子恰恰是否定了对自然之物加以名相的寻究,欲图穷尽其理,他主张要依顺自然,从而也依顺自心。
天下于我何加
先秦史籍中有多处记载高士许由,据说帝尧曾多次向他请教治理天下的方略,并且打算把君位传给他,但却遭到了许由的严词拒绝。为此,他逃到了登封的箕山隐居起来,以此表示自己不愿意与世俗社会交往。后来尧又派人找到了他,想请他出任九州长官,他觉得这话玷污了自己的耳朵,就跑到颍水边去洗耳。许由淡泊名利,被后世奉为隐士的鼻祖,但在庄子看来,许由所表现的,更是一种超越世俗,不为外物所累的无为。处在现实之中,真正能超脱,进而达到全身养生之目的,最可行之路便在于无为。而无名无实是无为的具体表现。所以许由不受尧让天下与他,他说“天下于我何加?”是呀,既然已经归本得道,感悟到生命的本体,天下又算得了什么?《逍遥游》里是这样写的: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明吴伟溪山濯足图)
从许由不受尧让天下的行为之中可以看出,许由所追求的是对名利的否定,他不需要天子之位,这是因为世俗最高追求的天子之位,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外在的拖累,不会给他回归自然带来任何益处,所以才说“于我何加”。许由不把名位放在眼里,同时也不欲借助于这种名位以利己利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抛开身外累赘,归化自然,实现与大道的冥合。许由是庄子所认为的至人,他所表现的无为无名的追求,正是庄子所倡导的。
吾宁曳尾涂中
(明仇英画 文徵明书接舆狂歌图)
庄子在自己的生活中同样也贯彻了许由的精神。司马迁于《史记》中记载有庄子不相楚的故事,在《庄子·秋水》中有对这一事件的具体描写: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这段话极富庄子风采,既见智者之思,又见设喻之妙,寥寥数语,情理尽在其中。宁可垂钓水滨穷居悠然,也不愿为相楚国身居庙堂,这行为与许由并无二致。但庄子的说法却异于许由,他并不直言尽说,穷理析意,而是巧妙地借用比喻,预设机巧,使对方不自觉中为其所伏。庄子指出,神龟珍藏于楚宫,楚王对之爱赏不已,但毕竟它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失去了自由的快乐,两者相较,神龟当然选择曳尾涂中,这是人所共知的。所以庄子对楚大夫的回答也自然无出意外:“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避世全身的人生哲学,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其实,这里还须注意的是,不但通过言辩来说明思想,而且还通过行为来体现情性。“庄子钓于濮水”,首先,他以渔翁的形象出现,实在是含有一种寄寓。在中国文化中,自从屈原既放,行吟江泽,遇上了第一个文献可征的渔父之后,渔父这一形象便成了遗世独立、超脱世俗的象征,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渔父所表现的那种对人生大彻大悟的境界,一直是永恒向往的梦幻,既代表了在黑暗压抑之中,落拓不羁的知识分子求得安宁的心灵的桃花源,又点燃了企图超脱世俗纷扰、保持人格独立的人性的烛光。既是逃遁,又是挣扎反抗,它出现在庄子笔下,自然就更增加了一层智慧和理性的哲学意味。
曾点气象孔与庄
(明仇英画 文徵明书孔子为儿戏图)
也许,庄子是个别的。但是,如果能穷尽宇宙之理,穿透人心所求,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一种感悟,人性至理在庄子那里得到了最为具体充分的显示。在先秦哲人中,对世界的认识和人生追求,表面上与老子、庄子大相径庭,且代表截然不同取向的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但是如果归究孔子内心,我们几乎可以发现一个与庄子无异的境界。《论语·先进篇》曾记载有孔子门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请他的学生们各言其志。子路率先表示自己的理想是,辅佐一个不大不小的千乘之国,以勇武维护国家达成治理;冉有则说是可以居寡地小国,丰食足民,公西华谦称自己只及小相,主祭司盟而已。但三人都言及国家政事,最后孔子问到曾皙: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便是被后世美誉不已的曾点气象,由于孔子的缘故,往往被看作儒家大同世界的和谐范本。其实抛开一切曲为解说,孔子油然而生的认同,在很大意义上是他对生命本体的向往,这就和他周游列国之时遇到的长沮桀溺、楚狂接舆一样,他尊重那些凤歌而过的隐者,是因为看到他们生命状态中蕴涵的精神自由。所以当我们直接进入曾皙所描绘的人生境界之中时,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与庄子所推崇的世界竟是那般的相似,简直如出一辙。生命的轻灵乃在于对世俗的超越,也许在这一点上执着于入世的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崇高难免过于沉重了,所以当他有意无意中流露自己的内心时,或许正是某种从功利价值上升到道德价值,而终趋向于超道德价值的演进。
栩栩然蝴蝶梦
(元刘贯道梦蝶图)
忘景、忘情、忘物、忘我,与物俱化,物我不分,这种境界的抵达便是与道合一。庄子借梦充分展示了这一境界,《齐物论》讲: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一切情理尽在此中。庄子站在心灵的帆板上,从动荡不息的人世海洋中浮游而过,当俗世的浊浪袭来时,他微妙地蜷伏着,回归至自我之中,像是蠕蠕而动的蛹虫,经过艰难的自我对话,充分依凭和发掘自身的内在资源,终于蝉脱而出,幻化为翩翩的蝴蝶,达到了物化,从而与环境、世界实现了融合,完成了自己自由的历程。于是,我们又一次惊奇地发现,在现世朦胧的雾霭中,恍恍惚惚还飘浮着一个美妙无比的彼岸。不是吗?请看瑞士诗人阿米尔1853年4月28日的日记:
现在又一度享受到过去曾经享受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幻想的时候。例如:早上坐在芬西尼城的废墟之中的时候,在拉菲之上的山中,当正午的太阳下,横在一株树下,忽然一个蝴蝶飞来的时候;又某夜在北海岸边,看到横空的天河之星的时侯,似乎再回到这些壮大而不死的宇宙的梦。在此梦中,人把世界含融在自己胸中,而觉得满饰星辰的天穹,是属于我的东西。这是圣地瞬间,是恍惚的时间。思想从此世界飞翔到另一世界……心完全沉醉在静的陶醉之中。
从公元前3世纪古老的中国到公元19世纪的瑞士,越过漫长的时间记忆和辽远的空间隔膜,竟然发掘出这样两片真纯相类的标本,或许使人性之普遍得到了再一次充分的证明,而普遍同时又确定了永恒。
这便是那个让我们通过心灵抵达物化,进而超于自我的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