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尼娜·法尼尼(外国经典短篇小说青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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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的尊严

丹·布赖德老头正在劈烧火的木柴,他听到小路上有脚步声向他走来。他停住手,将一捆树枝放在膝上。

丹在他母亲一息尚存的时候曾经照料过她,他母亲死后就再无别的女人迈进过他的门槛。很明显,他房间里的状况就带着那种样子。房间里的一切物品都是随着他自己的意愿做成的。椅子的座板是一些用锯子锯成的又粗又圆的粗糙的木条拼成的,尽管由于粗布裤子长年坐在上面留下了一层油垢,木条上面的木纹依然清晰可见。丹在这木条做成的座板上塞进了几根长满木结的梣树枝,充做椅子的腿和靠背。那张松木桌子是从商店里买的,是他母亲的遗物,也是他极感骄傲极为珍惜的东西;不过他一碰它,它就会前后摇晃。墙上挂着一块未镶玻璃的马库司石印片,孤零零的,显得有点神秘。门旁有一台日历,代表着一次赛马。门的上方挂着一杆虽旧而状况依然极佳的枪。一只狗卧在火前,每次丹一起身或动一下,它就满怀期望地抬头看看。

这时,由于有脚步声走近,它又把头抬起来了;而且当丹把膝上的那捆树枝放到地上,又在屁股后面的裤子上把手擦干净时,它还大叫了一声,不过这只是它想表明一下它一直在监视着。它颇通人性,知道人们认为它老了,好景不再了。

丹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在那长方形的半开着的门的混浊光线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就你一个人吗,丹?”一个透着歉意的声音问。

“哦,进来坐,进来坐,警官。欢迎,欢迎。”丹老头大声让着,迈着两条蹒跚的腿急忙迎到门口,于是那高个子的警官便推开门进来了。他站在那里,身子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影里。你一看他的这种情态就会知道丹老头的屋里有多暗了。他侧着发红的脸寻着光亮,身后外面有一棵梣树,在天空映照下的枝叶显得翠绿而油亮。绿色的田野,散布着一些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棕红色大石头,越过田野,横贯在地平线上的是洒满了阳光的几乎透明的大海。警官的脸胖而有神采,而老头的脸在厨房的幽暗的光线里却透出风吹日晒的颜色,脸上的五官也都像岩石一样烙印着岁月与风霜雨露留下的痕迹。

“你好,丹,”警官打着招呼,“你变得更年轻了。”

“还好,还好,警官。”老头顺着警官的口气应道,语气中似乎表示他知道那是一句恭维话,而出于礼貌又不便显得太高兴了。“没啥毛病而已。”

“是啊!这就好。除了天生的白痴,谁会认为你有毛病。就连你的这条老狗也一点都不显老。”

那狗低嗥了一声,仿佛是向警官表明它将记住这种关于它年龄的不恭的说法,可其实是,每次提到它时,它都嗥叫,因为它觉得人们在谈到它时总是不说好话。

“你自己也好吗,警官?”

“唉,丹,就像常说的那样,既不太好也不太坏。我们谁都有点犯愁的事,但是感谢上帝,我们也都有我们的补报。”

“你妻子和孩子们也都好吧?”

“好,谢天谢地,都好。他们全去了克莱尔我岳母家,所以都不在家,要待一个月才回来。”

“啊,真的吗?”

“剩下我自己,倒自在安静。”

老头四处看了一下,随即退身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又回身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件旧衬衫。他用衬衫庄重地擦了擦火边木椅的座板和靠背。

“请随便,请随便。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一定累了。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搭泰格·利尔的车来的。我说,丹,你不用张罗了,我待不住的。我答应他们一个小时内就回去的。”

“急什么?”老头说,“你来时我刚往火里添了一把柴火,才直起身来。”

“哎呀呀!你可别给我沏茶。”

“那就不给你沏,不过我自己也要喝。而我喝你不喝,可就太不像话了。”

“丹啊,丹,我可以待会儿,不过我在警察署里刚刚喝过一杯,到现在还不到一小时呢。”

“哎呀,别说了,得了吧,好不好!我还有点叫你解馋的东西呢。”

老头把吊在火上的大铁壶摇了一下。那只狗随着坐了起来,并且用深感兴趣的表情摇了摇耳朵。警官解开警服的扣子,解下皮带,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烟斗和一块板烟,轻松地跷起二郎腿,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慢慢地切起烟草。老头到食具柜里取出两只带有美丽装饰的杯子(这是他仅有的两只杯子)。这两只杯子尽管杯口已经有了些小缺损而且还没有把手,但却被爱惜有加地收藏着,只在极少的场合才拿出来用,他本人喜欢用饭盆喝茶。他偶然向杯子里看了一眼,看到由于长期不用,整日弥漫在小屋里的烟留下的一层白色粉尘。因此他又想到了那件衬衫,就一本正经地卷起衣袖,用那衬衫里里外外地擦拭起来,直到把它们擦得发亮为止。然后他打开了碗橱,里面有一只盛着淡白色液体的、容量为一夸脱的瓶子,显然还从未动过。他取掉瓶塞,闻了闻里面的东西,停住了,似乎是在回忆他以前究竟在哪儿留意过这种特殊的烟味。想明白之后,他直起身,从中大大方方地倒出了两杯。

“尝尝这玩意儿,警官。”他让道。

警官一边隐藏起因想到偷喝非法酿造的威士忌而产生的罪过感,一边仔细地看看杯子里的东西,闻了闻,抬眼看着丹老头说:“看上去不错呀。”

“本来就是。”

“口感也很好。”他又说。

“啊,这算啥,”丹说,显然他是不想在自己家里炫耀自己的好客,“这还不是最好的。”

“我说你是个好评判。”警官毫无讽意地说。

“自从这东西变成了它们今天这种样子,”丹说,同时尽量小心地不提及警官所执行的法律的古怪之处,“现在的白酒可不是从前的白酒了。”

“在你之前我就听到过这种说法,”警官体谅地说,“我常听一些见多识广的人说,以前的酒比现在的酒好。”

“白酒,”丹老头说,“要酿造好是需要时间的。匆匆忙忙是酿不出好东西的。”

“酿酒本身就是一门艺术。”

“说得对。”

“而艺术是费时间的。”

“还得有知识,”丹强调说,“每门艺术都有其秘密,而造酒的秘密就像那些老歌曲一样正在失传。我年轻的时候,咱们这地方没有一个男人的头脑里不装着上百首歌曲的。而如今,虽然这儿和那儿到处都是人,歌曲却失传了……自从事情变成了今天这种样子,”他仍然像先前一样小心地说,“流行的东西倒是很多,而那些秘密却失传了。”

“从前肯定存在着一种才能。”

“就是。你问问现在的酿酒人懂不懂怎样用石楠属植物酿酒。”

“这酒是用石楠酿造的吗?”警官问。

“是的。”

“你喝过吗?”

“我没喝过,但我知道有人喝过。没有一种饮料喝起来比这种酒更纯正,更甜美,更有益于健康的了。人们还常让幼儿和成长中的孩子喝。”

“是啊,丹,我有时想,法律上禁止喝它是错误的。”

丹摇摇头。他的眼睛替他回复了警官的问题,不过这可不是因为他天生喜欢在自己家里批评一位客人的职业。

“也许是吧,也许不是。”他用一种模棱两可的声调说。

“怎么不是,可怜的人们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那些制定法律的人自有他们的道理。”

“那还不是都一样,丹,反正都一样,这是条苛刻的法律。”

警官不想让自己显得不如老头大度。在老头为他的上司及他们那种神秘的行事方式进行辩护时,他出于礼貌不能显得太狭隘了。

“我只是为失传的秘密感到惋惜,”丹总结说,“有人死了,有人又出生了,反正凡有人灌溉的地方就有人耕种,而秘密一旦失传就永远失传了。”

“是的,”警官痛心地说,“永远失传了。”

丹拿起警官的杯子,在门旁边的一桶清水里涮了涮,又用那件衬衫把它擦干净。随后,他把那杯子放到警官的手边。他从食品柜里取了一罐牛奶和一个装着糖的蓝布袋,接着,他又拿出一块农家自制的黄油——这表明来访者并非不速之客——和一块自家做的,还没有切开的新鲜的圆面包。水壶发出了尖叫声,水流了出来,那只狗摇着耳朵生气地朝它吠叫起来。

“走开,你这个畜生!”丹骂着,用脚把它踢走了。

他沏了满满两杯茶。警官给自己切了一大块面包,又涂上了厚厚一层黄油。

“这就像药品,”丹老头说,像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样固执地继续起刚才的话题,“所有的秘密都失传了。现在没有人能指明哪位医生是一位拥有从前那种秘密的人。”

“他怎么会呢?”警官说,嘴里塞满了食物。

“以前人们看到医生总是和聪明人待在一起,这就是证据。”

“过去人们去找的不是医生,我看。”

“当然不是。为什么?”老头挥着手臂,像是要把小屋外面的整个世界都揽到里面来,“外面的山坡上有治疗各种疾病的东西,因为有文字为据。”他用拇指在桌子上摁了一下,“凡有疾病处皆有治病的东西。但是人们上山下山看到的只是一些野花。野花!仿佛万能的上帝——一切荣耀与赞美归于上帝——除了创造那些野花就没有更好的方法来打发他的时间了似的!”

“医生治不了的病,聪明人治好了。”

“啊,对啦,我所知道的就是这样,”丹痛切地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样,不是我心里知道而是四肢的骨头知道。”

“你是不是说你的风湿病一直在折磨着你?”

“是的……啊,基蒂·奥哈拉或是格兰地方的诺拉·毛利,如果你们还活着,我就不会惧怕山风和海风了,我就不会卑躬屈膝地拿着那倒霉的红单子到他们无知的诊疗所去要那些蓝色的、粉色的、黄色的药水去了!”

“那你干吗还要去呢?”警官突然做出决定说,“我将给你弄一瓶那种药水。”

“唉,根本就没有什么药水能治我的病!”

“有的,有的,你先试试再说。我母亲的兄弟就是用那种药水治好的,他疼得直想让木匠用手锯把他的双腿锯掉。”

“要能治好我的病我愿出五十英镑,”丹说,“五百英镑我也愿意。”

警官一气儿喝完了茶,嘴里啧啧称赞着,划着了一根火柴却又不马上点烟,而是悠闲地回答着老头的问题,任凭火柴白白地烧完。随后他又划着了第二根和第三根,仿佛是在用这种拖延的方法故意吊吊自己的胃口。最后他才把烟点着了,然后他们两人把椅子拉得靠拢了一些,脚尖并排放在灰烬上,他们深深地吸着烟,轻轻松松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一边享受着抽烟的快乐。

“我希望我不是在耽误你的事吧。”警官说,好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哎呀!什么耽误不耽误的!”

“如果耽误了工夫你就直说,我最不愿意浪费别人的时间了。”

“我巴不得您在这儿待上一整夜呢。”

“我,我喜欢闲聊。”警官坦白说。

于是他们又忘情地聊了起来。逐渐暗淡下来的日光带着色彩,在厨房里流动着,在完全消失之前彻底变成了金黄色,洒满冷灰色的厨房里食具柜上的杯子、饭盒和盘子幽幽发亮,开敞着的壁炉里的火光闪动着明亮的暖色,被夕阳映衬出一抹深红的颜色。这时,外面的梣树上一只画眉鸟鸣唱了起来。

外面的夕阳在继续西沉,警官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他系上腰带和警服,小心地掸了掸身上,戴上了帽子,使它略略向一边向后倾斜。

“好啦,”他说,“这是一次愉快的谈话。”

“我很高兴,”丹说,“真的很高兴,真的。”

“我忘不了这瓶好酒。”

“您的差使真不轻松!”

“是啊,再见,丹。”

“再见,祝您幸福。”

丹只把警官送到门口就回到火边的老地方重新坐下了。他再次取出烟斗,沉思着把它吹通畅,正要俯身取一根小树枝将烟斗点燃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又回到了房前。还是警官。他只把头微微伸进半开的房门,轻轻招呼了一声:

“喂,丹。”

“哎,警官。”丹扭过头回答着,一只手依然在找那根树枝。他看不见警官的脸,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我猜你不是正在想着那点罚金吧,丹?”

静默了一会儿,丹抽出了那根点燃的树枝,慢慢站起身来。他蹒跚着向门口走着,一边把燃着的树枝塞进几乎是空空的烟斗。他将身体斜倚在半开的门上,双手仍然插在裤兜里的警官扭脸望着小巷,不过还是看到了一大段海岸线。

“我呀,警官,”丹不动感情地回答说,“并没有在想。”

“我想你也不在想,丹,我想你不会的。”

接着是久久的静默,这期间,只有那只画眉鸟的歌声越来越清亮,越来越快乐。落日的余晖将高空的云团染成了紫红色。

“这么说吧,”警官说,“我正是因此而回来的。”

“我想您也是,警官,您走出门口时我刚想起来。”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我相信很多人是会很高兴地向你要的。”

“我知道,警官。不,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由于付钱可以使那个家伙感到满足。因为他使我生气,警官。”

对此警官未加评论,又是一阵静默。

“他们给了我拘票。”警官终于用一种拘票与他无关的口气把话说了出来。

“哦,当然啦!”丹无所谓地说。

“那么,无论你什么时候方便的话——”

“现在您既然提到了,”丹用提出一种建议以供争辩的口气说,“我现在就可以跟您走。”

“唉,你看,你看!”警官摆着手,用表示不考虑这种意见的语气反驳道,手势和语气完全相符。

“要么我明天去。”丹显然有点气恼了。

“你愿意现在就现在。”警官提高了声调。

“可事实上,”老头也提高了声调,“对我最方便的日子是星期五晚饭后,您知道我还要到城里去传几个口信,我不会无事到城里去闲逛的。”

“星期五也好,”警官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件微妙的事总算办妥了,“你自己去就行了,告诉他们是我让你去的。”

“如果您感到方便的话,还是您本人跟他们说吧,警官,您知道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不必不好意思,那里有一个和我来自同一个教区、叫韦仑的看守。你可以说是你要他看守的。我保证当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后,能让你像待在自家里的壁炉前一样舒服。”

“我很高兴。”丹满意地说。

“好啦,再次同你告别了,我得赶紧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我送您上路!”

两人沿着小巷慢慢地走着,丹解释了像他这样一个体面的老头怎么会倒霉地打破了另一个老头的头,致使人家被送进了医院,以及为什么他不想付现金使受害者感到满意,因为那场争吵是因为那老头的争论方式不恰当而引发的。

“您知道了吧,警官,”他说,“现在的情况是他住院了,肯定他现在正用那种水汪汪的游移目光在看着咱们。我敢说,再没有比让我付他罚金更能令他满意的事了。可是我要惩罚他,宁肯因他而睡在光木板上,宁肯受苦,直到他抬不起头来,直到因他加在我身上的痛苦使他和他的子孙都抬不起头来。”

在下一个星期五,他备好了毛驴,收拾了一些零碎东西后就上路了。他走出家门后,邻居们纷纷出来同他道别。在小山顶,他把送行的邻居们打发了回去。一个坐在外面晒太阳的老头儿匆匆走进他的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小屋的门便静静地关上了。

丹同所有的朋友握过手之后,在老毛驴身上抽了一鞭子,喊道:“再见了,别了!”随后独自朝着监狱走去。

李传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