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尼娜·法尼尼(外国经典短篇小说青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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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

在小姑娘的眼里,他是个可怕的人,得躲开着他些。每天早晨,上班之前,他来到儿童室里,像是例行公事似的吻她一下;她呢,回他一句:“再见,爸爸。”噢,松了一口气,真舒服啊——因为她听见那轻便马车声在那长长的大路上越来越轻微了!

到了晚上,她把身子扑在楼梯的栏杆上,是爸爸回来了。只听得他在门厅里大声嚷道:“把我的茶端到吸烟室去……报纸来了没有?又给他们拿到厨房去了吗?孩子的妈,你去看看,我的报纸是不是给弄到那儿去了——还有,把我的拖鞋带来。”

“凯齐雅,”于是母亲叫道,“如果你是个乖孩子,那你可以下楼来替爸爸脱靴子。”于是小姑娘慢慢地从楼梯上溜下来,一只手紧紧握住栏杆——穿过门厅,推开吸烟室的门,就更慢了。

挨到这会儿,他早已把眼镜戴上了,就从镜片上端对她看了一眼,那模样儿真叫她害怕。

“喂,凯齐雅,别发呆了,把这两只靴子脱了,放到门外去。今天你是个乖孩子吗?”

“我卜—卜—不知道,爸爸。”

“你卜—卜—不知道?要是你只会这样结结巴巴地说话,妈妈要带你去看大夫了。”

她跟别人说话可从来不结结巴巴——她早已改掉啦——只有跟爸爸说话才这个样儿,因为她拼命想把话说得没有一点儿错。

“这是怎么一回事?瞧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干吗呀?孩子的妈,我希望你教导教导这个孩子,不要来这副神气,倒像快要去自杀了……喂,凯齐雅,把这茶杯端回到桌子上去——当心点;瞧你的手,摇摇晃晃,就像个老太太。把你的手绢儿放进你的口袋里去,留神些,别塞在你的衣袖中。”

“咝—咝—是,爸爸。”

星期日上教堂,她跟他坐一张长靠背椅,听他用响亮、毫不含糊的嗓音唱着圣歌;在牧师讲道时,看他用一支蓝铅笔头在信封背面记下一两句来——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只手只顾在前排长椅的搁板上不停地叩打着,却并不出声。他念起祷告来声气可大呢,她心想,上帝准会听到他那盖过了牧师的声音。

他个儿真大——看他那双手,他那个脖子,特别是打呵欠的时候他那张嘴。独个儿在儿童室里想到他的时候,就像想到了一个巨人。

在星期日的下午,奶奶让她穿上一身棕色丝绒衣裳,把她打发下楼,去到会客室“跟爸爸和妈妈好好谈几句话”。可是小姑娘总是发现妈妈在念《随笔》当时伦敦的一份双周刊杂志,主要对象是英国上流社会的读者。,爸爸伸直了身子躺在沙发上,他脸上盖着一块手绢,两腿搁在那最好的一个沙发枕垫上。他睡得好熟,在呼噜呼噜地打鼾呢。

她像小鸟儿般栖息在琴凳上,眼巴巴地望着他,直到他醒过来,伸一伸身子,问什么时候了——于是看看她。

“别这样瞪着眼看人,凯齐雅。瞧你这样子,真像头棕色的小猫头鹰。”

有一天,她得了感冒,关在家里。奶奶告诉她,爸爸的生日就在下星期,还出了个主意,叫她用一块漂亮的黄缎子做一个针插,作为送给爸爸的礼物。

小姑娘用双股棉线好不容易把三边都缝了起来,但是把什么东西往里塞呢?这可是个问题呀。奶奶在外边花园里,她溜到妈妈的卧室里,找“屑片儿”。在床边的桌子上,她发现好多好多考究的纸张,就都拿了起来,把它们撕个粉碎,塞进套子里,缝上了那第四边。

当天晚上,只听得整个宅子掀起一阵大叫大嚷。爸爸的那篇为港口管理局辩护的重要讲稿不见了。一间间房间都翻查遍了——仆人们一个个都问了。最后母亲走进了儿童室。

“凯齐雅,我想你没有看到我们卧室中桌子上那一堆纸张吧?”

“噢,看到了,”她说道,“我把纸张都撕了,好做一个‘讨欢喜’。”

“什么!”妈妈尖叫起来,“这会儿马上给我到餐室里去。”

她就这样给一把拖下楼去,拖到了爸爸跟前,只见爸爸正背着手,在那儿踱来踱去。

“怎么啦?”他问道,口气好凶。

妈妈把事情说了出来。

他站定了脚步,只顾瞪眼看着女孩子,发了呆。

“是你干的吗?”

“卜—卜—不。”她屏着气说。

“孩子的妈,快上楼到儿童室去把那个倒霉的东西拿下来——这会儿马上叫孩子上床去。”

她哭得好苦,哪儿还能替自己解释一句呢。她躺在遮了光的房里,看着黄昏的灯光筛过软百叶窗,落在地板上,描出了一个小小的悲惨的图案。

接着爸爸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戒尺。

“你干的好事,我这就要抽你一顿了。”他说。

“噢,别,别!”她尖声叫道,在被子底下缩成一团。

他把被子一把掀了开来。

“坐起来,”他命令道,“把两只手伸过来。一定得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许你碰!”

“可这都是为了你的孙—孙—生日呀。”

戒尺重重地落在她那嫩红色的小手心上。

几个钟点后,奶奶用一条披肩把她裹了起来,正抱着她在摇椅上来回摆动地摇她,女孩子蜷缩着紧贴在奶奶的柔软的怀里。

“上帝干吗要造出爸爸来呀?”她抽噎着说。

“这儿给你一块干净的手绢儿,心肝,还洒了几滴我的香水呢。去睡吧,宝贝;到了早晨,你就一切都忘了。我原想跟你爸爸把事情说一说明白,不过今天晚上他太激动了,谁的话也不听。”

可是那孩子却忘不了。第二天她一看见他,就急忙把两只小手闪到背后去,脸儿涨得通红。

麦克唐纳一家住在隔壁。他家有五个孩子。隔着菜园子的篱笆,小姑娘从一个洞里望过去,看见他们正在黄昏时分玩“拉尾巴”的游戏。那爸爸的肩上驮着娃娃麦克,两个小女孩紧拉着他的外衣的“尾巴”,只管绕着花坛跑啊跑啊,笑得身子都摇摇晃晃了。有一次她还看到那家男孩子们把水龙软管转过来对着他——他做了一个向他们抓去的大动作,逗引得两个孩子笑个不停,直到打起嗝来。

于是这就是她作出的判断:原来天下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爸爸呢。

有一天妈妈突然病了,她和奶奶乘一辆闭紧的马车上城去看病。

宅子里只剩下小姑娘和阿丽丝那个“总管”。白天倒还好,可是到晚上,阿丽丝把她放到床上,她突然害怕起来了。

“要是我做了噩梦,那我怎么办呢?”她问道,“我老是做噩梦,于是奶奶就来把我抱去跟她一起睡——叫我待在黑暗中可不行——忽然一切都在说悄悄话……要是我做了噩梦,那我怎么办呢?”

“你只管睡好了,孩子,”阿丽丝说,替她脱了袜子,顺手把袜子搭在床栏杆上,“你别叫喊起来,吵醒你的可怜的爸爸。”

可是那一个老噩梦偏又来了——一个宰猪的,手里拿着刀子、绳子,变得越来越近,向她笑一笑——多可怕的一笑,而她呢,浑身动弹不得,生根似的站在那儿,喊道:“奶奶,奶奶!”她惊醒过来的时候,身子还在发抖呢,只见爸爸正在她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什么事呀?”他问道。

“哎哟,一个宰猪的——一把刀——我要奶奶!”他吹灭了蜡烛,俯下身来,把孩子托了起来,抱着她穿过了过道,进入了那间大卧室。一张报纸摊开在床上,一支吸了一半的雪茄搁在他的台灯上。他把报纸往地板上一摔,把雪茄扔进壁炉里,于是小心地把孩子裹严密了。他就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她还有些半醒半睡,那宰猪的脸上的微笑还浮现在她眼前,她仿佛觉得自己爬过去紧贴着他,把她的头舒适地藏在他胳肢窝下,紧紧地捏着他那作睡衣的短上衣。

这时候呀,黑暗就不用管它了;她安安静静地躺着。

“来,你的脚擦擦我的腿,也好让你这两只脚暖和暖和。”爸爸说。

他很累,比小姑娘先睡熟了。一种怪有趣的感情在她心里浮了起来。可怜的爸爸!原来他并不是那么大——又没有一个人照顾他……他比奶奶严格,可这严格也很好呀……他每天得工作,他太累了,那他还做得成麦克唐纳先生吗……她把他写得那么漂亮的字都给撕了……她转动了一下身子,叹了口气。

“什么事呀?”父亲问,“又做梦啦?”

“嗳,”小姑娘说,“我的头靠着你的心口,我听到你的心儿在跳。你那颗心儿可真大呀,好爸爸!”

方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