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时代”的文化与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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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成年”的消逝

毋庸置疑,“萌”具有反成人的倾向,在问卷中,对“萌的反义词是什么?”一问的回答,有一类词汇基本上代表了“成人气质”的特点,包括“老、装、成熟、世故、精明、圆滑、作秀”。但是,如前所述,为何“萌”的反抗是微弱甚至矫情的呢?为何“萌”在拒绝成人的同时,也拒绝“反抗”?

原因恐怕在于,“萌”从来就不属于伯明翰学派所理解的那种以抵抗、叛逆为特点的“青年文化”(Youth Culture),而是“未成年文化”甚至是“儿童文化”(Children’s Culture)的表征。换而言之,“萌”其实并非青年人“自己的文化”,而是“他们的文化”,在这之中,“儿童文化”成了被征用的资源。青年人并不展示其“保卫青年文化”的姿态,而是挪用了本属于儿童的表意符号,以“回归儿童”的面目出现在网络中。

在问卷中,对“萌的反义词是什么?”一问的回答,另有一类词汇值得注意,即“壮、彪悍、粗犷、爷们儿、汉子”等反映出所谓“男性气质”的词汇。这似乎表明,“萌”的审美是具有女性化倾向的。然而,如果从“儿童”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些词汇,就会发现,“壮、彪悍、粗犷、爷们儿、汉子”其实更是“成人”而非女性的特点,而相应地,“萌”则为儿童的专属:儿童是好哭的,儿童的声带无法发出雄浑的嗓音,儿童的身体是相对娇弱的,儿童的心理也更加脆弱无助,总的来说,儿童很难建构起一种梁山好汉式的男儿气质,儿童正处在性别塑形的初级阶段,尚未具备较为完善的社会性别,仍处于性别选择的十字路口。可以说,儿童其实是“无性别”的。从这一点来看,我们之所以会误以为“壮、彪悍、粗犷、爷们儿、汉子”属于所谓“女性气质”,恐怕源于,我们是从成人的角度,从性别身份认同的角度,对儿童进行了性别的建构,将作为儿童文化的“萌”误识为女性文化。

因此,“萌”其实并不具有性别的色彩,恰恰相反,“萌”从“无性别的儿童”的角度,建立了一种“无性别”的审美经验,一种可以将成年人“点化”为儿童的经验。这种经验的兴起,得益于微媒介的推波助澜。

可以说,微媒介成了“卖萌”的天堂,使得“萌”的审美泛滥成灾,于是也就带来了成年人的儿童化,甚至是“成年的消逝”——20世纪80年代,媒介文化学者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不无惊恐地观察到电视对于儿童文化的消解作用,提出“童年的消逝”这一较为极端的预言[11],然而到了网络媒介尤其是微媒介大行其道的21世纪,曾经被波兹曼预言即将消逝的儿童文化,似乎又重获新生,它以僭越成人领域的方式得以复兴,甚至对“成人文化”的合法性构成了冲击。

微媒介对“儿童文化”的重构,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跳跃式思维:儿童在发表观点时,习惯于从前提直接跳至结论,缺乏逻辑推理,他们常常把两件看似不相关的事物,以一种成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而在微媒介传播中,普遍存在着这种毫无逻辑可言的“联系”。网民们俗称“躺着也中枪”的事件,在微媒体时代海量的信息交碰中频频发生,例如“刘翔摔倒,赵薇在微博发自拍照遭网友炮轰”[12]。在微媒介空间中,“微信息”生产与传播的迅捷性决定了大量的“微观点”是缺乏严密的逻辑论证的,有时,这些观点甚至仅仅是结论,没有前提或论据作为支撑。在微媒介中,信息的发布者和传播者逐渐培养起一种“短平快”的表述习惯,这与儿童在逻辑思维形成初期的“跳跃式思维”特点相似。

2.自我中心思维: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在2—4岁儿童身上发现了一种“自我中心思维”,即儿童总是以自己的经验为中心,只有参照他自己才能理解事物,他认识不到自己的思维过程,缺乏一般性,其谈话也多半以自我为中心[13]

可以发现,以微博、微信为代表的“自媒体”,也在塑造着某种“自我中心”式的思维。自媒体总爱呈现个人的生活状态,发表私人生活的感悟,并晒出自拍照。“作者”常常成为自媒体叙事中的主角,他们渴望被加粉、被关注、被围观,这与儿童希望被重视、被呵护的心理类似。

当然,自媒体似乎不仅仅具有“独白”叙事的特点,也经常体现出“复调”式的言说方式,例如频繁的加关注和信息转发,似乎表达着“我”对“他人”言说的重视。但仔细考察微媒体加关注和信息转发的特点可以发现,博主对信息的收发往往局限于自身的“小圈子”,他们高度关注、频频转发的信息,往往也是自己高度认同的信息,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主体意识的强化,而非真正意义的“复调”。

3.图示化思维:儿童是以图示化的方法来认识世界的。尤其是在儿童的“前语言阶段”,由于儿童并未习得成人式的语言表达能力,他们必须借助图示来表情达意。在幼儿那里,视觉图式替代了演绎推理,具有直觉体验的特点。

在微媒介中,逻辑论证、演绎推理的空间十分狭窄。微博客和微信的作者必须以高度凝练的修辞、微言大义的手法来表达观点,当语言“不够用”的时候,作者常借助图像来表达意思。甚至有时,文字本身就是令人生厌的,是不可信的(所谓“无图无真相”),因此,微信息的阅读者并不愿意为一段絮叨、琐碎又缺乏可信度的文字花费太多时间,这时只需一张生动的图片,便化约了所有复杂的信息,这使得微信息成了儿童乐于接受的“看图说话”。

4.信息的听觉化:就视觉接收信息而言,大概有眼睛以来就有了优先性,然而在语言的习得过程中,听觉却占据了先导权。健康的儿童总是先通过听觉习得语言能力的,即便是文盲也可以通过舌头和耳朵来完成信息交换,因而对于“识字”以前的儿童来说,“语言”只是一种声音符号。

在以语音传播为主的微信统霸网络的时代,文字的地位开始下降,它不仅在与图像的竞争中处于下风,在信息传输的便捷性方面也败给了“听觉”。微信带来了信息的听觉化回归,它使得网络信息变得更加口语化,也更易以一种儿童式的感官所理解。

5.游戏思维:儿童常以游戏思维来认识世界。儿童通过“躲猫猫”的游戏来认识自己的身体,而在微媒介中,老练的博主也总是善于玩“躲猫猫”的高手,一方面,不时发出的信息让关注者意识到其存在;另一方面,发信息时间和地点的不确定性,又总是让人对其行踪感到捉摸不定。

儿童通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获取团队意识,同样地,网民也通过微博、微信的互相“加关注”,来建立一种“手拉手,好朋友”的关系。微博中的意见领袖经常需要扮演“母鸡”的角色,其身后总是跟随了大批的“小鸡”(粉丝),试图在母鸡的带领下,抗击敌对意见(老鹰)的入侵。一旦母鸡缺席甚至消失,小鸡将很快被打散,继而寻找新的领袖作为保护者和代言人。

青年人借助微媒介,创造了新的“儿童文化”,于是“萌”的审美应运而生:“萌”拒绝逻辑推理和宏大叙事;“卖萌”常带有“自我呈现”的意味;“萌物”常以“看图说话”的方式呈现;听觉化的语言表达比视觉化的文字更“萌”;“卖萌”也是一种“过家家”式的游戏,它试图以角色扮演的形式,假装以儿童般的单纯与天真的来面对复杂而丑恶的世界。总而言之,“萌”的审美具有儿童思维的特点,参与了青年群体中“儿童文化”的建构。

在这一普遍“卖萌”、伪儿童们“狂欢”的媒介环境中,一些成人的表达方式或审美意识也开始遭受质疑,被认为是“装”的、不讨人喜欢的,因而遭到调侃或恶搞。反之,当一些传统的“严肃”媒体或机构发言人偶然放下身架,以“卖萌”的姿态示人,便能赢得舆论的认同与赞许。

和其他网络流行语类似的是,“萌”也具有认同的作用。然而“萌”的认同的特殊性在于,它并非像“屌丝”“土豪”那样将对方认同为某个社会阶层的群体,也不像“草泥马”那样对某种民间语言文化表示认可,“萌”的认同,其实质是对一种当代儿童文化的认同。例如,2014年两会期间,当有代表提出“撤销地震局”的建议之后,地震局随即在其官方微博卖萌“表(不要)撤我”,“撒娇式”的语气引起大量网友围观,地震局趁机将地震相关知识作了普及,减少公众对地震局的误解,此举得到广大网友认可。在这一事例中,信息的发布者和受众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儿童”,但却都以装扮为“伪儿童”的方式,完成了意识形态宣传和某种官民矛盾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