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机器的进化
智能手机是一部机器,但是,这部机器却与过去时代的一切机器都有所不同。现代社会机器的典型形象是什么?巨大的机身、光滑的金属表面、运行时震耳欲聋的轰响以及那似乎无限的力量和生产能力。可以说,现代社会所积累的一切物质成就都可归结于机器的制造和使用。也正因为如此,机器在现代社会中有着超乎一切的重要作用,它的每一次进步和革新都能够吸引全社会的财富和目光,不管是各种民用的生产机器,还是用于杀人的武器,在短短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都有了巨大的改变,变得更加有力、发达甚至美观。可以说,现代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机器的进化史。
不过,在机器的急速膨胀中,“人”似乎被挤压到了边缘地带,或者说,人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附着在机器上的伴生物,无论是生产、生活,抑或娱乐、迁移,都始终要借助于机器才可成行。机器造就了现代社会日新月异的进步,但与此同时,它的大规模使用也将现代人变成了机器的奴隶。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就已经论述过机器这一矛盾形象:一方面,机器赋予了资产阶级强大的力量,冲破了一切时代、地域的阻碍:“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2]而另一方面,机器又造就了一批不附着于机器就无法生存的市民和劳动者,他们是应机器的使用而诞生的新的无产阶级,是“机器单纯的附属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单调和极容易学会的操作。”[3]这是现代社会一副典型的“人—机器”形象:人创造了机器,却反过来要适应机器的节奏,要按照机器的要求调整身体的姿态、节奏,要按照机器的特性规划自身的时间。在这个意义上,人是机器的奴隶。
电脑的出现打破了这种“人—机器”的传统关系,它与传统的机器不同,其最终的产品不是各种物质实体,而是信息的处理和加工。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电脑的发展历史并非一个不断增大体积和力量的过程,而是指向了一个微型、智能的方向。在对电脑的使用中,人们可以发现,这种机器并不像过去的机器一样仅仅具有一种用途:纺织机是为了纺布,汽车是为了行驶,打字机是为了打字,电视是为了观看。人与机器必定是基于某种目的才会在某一时刻组合在一起。电脑则与此不同,它既可以用于写作、编程、设计,同时又可以用于观看电影、聆听音乐、浏览新闻,是一个集合了多种用途的“多元”机器。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电脑才成为了现代生活中的主要配置:它是办公室里不可或缺的工作用具,也是家庭中可以取代一切的“玩具”,甚至在公共场所中——街道、咖啡厅、飞机、火车,笔记本电脑也成为一个常见的景观。电脑超越了一切机器,成了现代人的美好伴侣。
正是在电脑出现之后,“人—机器”开始了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我们可以看到,每天早上,电脑是现代人必定要开启的机器;每天晚上睡觉前,电脑通常也会是最后关闭的机器之一。电脑,或者说是这种智能化的机器,成了个体最好的陪伴者。然而,这显然还不够。不管电脑有多么智能,功能多么繁多,CPU、硬盘、显卡有多么高级,它始终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关机”。电脑总是要在某一时刻进入休息时间,它的一端必须经常性地与电源联系在一起。即便是笔记本电脑,用电池工作时间也仅能持续几个小时,如果电池电量耗光,我们立刻就会失去它们的陪伴。无论如何,电脑始终都不是一个可以随时依靠的“伴侣”。在此,笔记本电脑的出现正是为了克服这一问题,它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人—电脑”交流的空间和时间,为这种新型人机关系增添了更多的可能。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电脑逐渐摆脱了过去笨重、呆滞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更加灵活、更加便携的追求。
以iPhone为代表的智能手机就是应这种需求而出现的,它们微小、智能、携带轻便并几乎能替代传统电脑的所有功能。它们在空间上有很大的自由度(移动电源的出现更拓展了这种自由),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办公桌、餐桌、枕边——只要我们视线所及的地方,都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也不会受到电源的限制,至少在一天之内,我们始终可以获得它们的陪伴。这个精致、微小的机器插入到了所有时间和空间的缝隙中,全天候地陪伴着我们,而我们也渐渐适应了这种伴侣关系:现在,我们不会因等候时间过长、旅途枯燥而不满,却会为iPhone的电量不足、信号不好而焦虑;会因空间转换过程中无线网络的暂失而烦躁不安。我们渴望iPhone能够时刻陪伴在身边,这个机器更加是一个理想的伙伴,而非冷漠、无趣的工具。更重要的是,iPhone在承担着电脑的智能之外,还拥有着一部手机所具有的社会职能。
手机是现代社会的重要社交工具,是现代人的“一个器官”,“意味着人体的进化”,也参与构建着一种新型的手机社会[4]。手机出现后迅速融入了现代人的生活之中,它是每个人每天必须携带的重要工具,一个人必定是与一部或多部手机绑定在一起。而iPhone等智能手机出现后,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强化了人与手机的亲密关系。它与之前手机的陪伴不同,iPhone的陪伴更加贴心。我们可以看到,排队的人、走路的人、坐在沙发上的人,甚至聊天的人、吃饭的人、临睡觉的人……我们无论在做什么事情,都可能去触摸一下iPhone,这仿佛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一种“智能手机强迫症”。在过去,人和手机虽然需要每时每刻都结合在一起,但我们只有在需要讲话的时候才会需要它。手机的使用有一个固定的时间、确切的理由;而iPhone则不同,它不仅可以帮人讲话,还能帮人去看、听、识别方向,它的多功能性使得人们无论何时都能找到使用iPhone的理由。iPhone完全颠覆了手机的传统,它所偏重的不是手机的沟通和社交功能,而是娱乐、上网、拍照、音乐播放及丰富的APP资源库,人们甚至可以暂时性地忘记它原本应是一部手机。对于使用iPhone的人而言,它更多的是一台电脑终端,一个连接信息世界的端口。拥有iPhone的人赫然发现,身边的手机是一个强大的“伴侣”,不仅可以帮助联系远方的家人、朋友,还可以在闲暇时陪伴聊天、娱乐、购物。面对iPhone仿佛就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iPhone的功能是强大的,这并不仅仅是指它们所具有的更快的信息处理能力、更丰富繁多的多媒体功能,而是指它们将个体更加牢固地绑定在了一种机器之上。与过去的任何一种机器相比,iPhone对个体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吸引力,一出现便迅速成为个体生活中最为特殊的机器。我们会购买手机壳,细致地为其打扮,会担忧它没电、没网络。更重要的是,iPhone自身还是一个开放的机器,它能够通过整合各种APP不断拓展自己的功能,我们可以将行程、机票、信用卡、银行卡、身份证等各种信息都放到这部机器中,它记录着我们的一切,我们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计划,也承担着所有的风险。而也恰恰是这个原因,丢失成了最可怕的事情。在过去,手机丢失的只是他人的联系方式,损害的仅是各种社会关系,而iPhone则不同,它不仅记录着个体所有的社会关系,同时也记录着个体自身所有的秘密。一部iPhone几乎就是一个人的完整体现。
由此,人和手中的iPhone有了一种平等的关系。在过去,“人”都是主体,“机器”都是客体,人与机器是按照某种程序搭配在了一起——人操作机器,人主宰机器,人制造机器。这是“人—机器”的传统语法关系。当“机器”进化到iPhone时代,这种语法链条被打碎了。手机有了智能,甚至,它还初步具有一些情感因素——如Siri。它和我们朝夕相伴,代替我们去记忆、思考、筹划,代替我们去联络他人,它可以驱走我们身边一切机器以及同伴,因为它完全可以满足我们对外部世界的一切需求,甚至让我们忘记时间的流逝,忽略空间的转移。iPhone是开放的,它仿佛可以承载一切,可以随时替代周围的一切机器,甚至所有的人——当我们沉浸在与iPhone的互动中时,我们甚至可以忽略身边的亲人、朋友。那么,何以iPhone能够占据现代人生活的全部,而又是为什么iPhone让我们进入了一个时代,它对于现代人、现代社会究竟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