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与转换型假借义位同化相对,还有一种调整型的假借义同化方式。
在转换型假借义同化中,人们只是通过附会联想把假借义位与联结义位联系了起来,这种附会联想仅作为原假借义位的新理据而存在于人们的认识中,理据本身并不构成一种独立的新义位。而从语言运用的角度看,联结义位与假借义位还是原来各自的意思,基本上没有改变。
调整型假借义同化则不然。由于假借义位与联结义位相距太远,人们无法直接在二者之间进行相似联想或相继联想。这时,人们往往在联结义位与假借义位之间人为地设计一个过渡义位,或者通过对假借义位、联结义位中的某一方进行适应另一方的调整,来达到假借义同化的目的。
第一种调整方式,即在联结义位与假借义位之间,增设一项既与联结义位所指事物有关、又与假借义位有关的“过渡义位”。如“站”字,开始只是“坐”的反义词,只有站起来这个意思。[12]元代人借站字的音表示蒙古语jam(驿站),[13]于是它又有了驿站这个假借义位。驿站是供传递政府文书的人中途更换马匹或休息、住宿的地方,与汉族原有的供车马行人歇脚的“亭”颇有些相似,故驿站的站可以理解为“车马停靠的地方”。但这仍与“站起来”这一联结义位相差很远。人们便在站起来与驿站二义间设计了一个“停止行进、立定”的义位作为过渡义位。立定这一动作与站了起来这一动作,在最终的体态上类似,这便与联结义位挂上了钩;立定与“车马停靠的地方”这一义位有共同的义素“停止行进”,这样又与假借义位挂上了钩。最后通过它把联结义位与假借义位联系起来,使假借义位同化为引申义。[14]
这种在联结义位与假借义位间加过渡义位的方法,一般是在联结义位与假借义位都是常用的义位,不能对之加以调整改造的情况下使用的。而当联结义位不常用,或假借义位可作出某种有条件的改变时,人们则采用调整联结义位以适应假借义位的方式,或采用调整假借义位以适应联结义位的方式,以达到同化假借义的目的。
先看调整联结义位以适应假借义位的方式。如“贞”字的本义为卜卦问事。此外,贞又有一义位为“正当”,这原本是“当”的一个义位,上古贞与当音近,[15]故借贞为当,贞便有了正当这个假借义位。后来人们由于种种原因,不明白这层道理了,便试图把“正当”义与“卜问”义联系起来。人们注意到贞的卜问义主要见于商周典籍,至春秋战国时,该义已不常用。于是人们便对联结义位“卜问”作了一个小小的调整,将它理解为“就正当的事情卜问”,《周礼·春官·天府》:“陈玉以贞来岁之媺恶。”郑玄注:“问事之正曰贞。”又《大卜》:“凡国大贞。”郑玄注:“贞之问,问于正者。必先正之,乃从问焉。”孔颖达等后代训诂家都沿袭了这一说法。[16]这样,“正当”义便可看作“就正当的事卜问”这一改造后的联结义位的引申了。
又如“脱”字,它有一个义位为“失去、失掉”,但这却是个假借义位,其本字为“夺”,《说文》:“夺,手持隹失之也。”手拿着隹(短尾鸟)而让它失掉了,说明它是个会意字,借此象征“失去,失掉”这个意思。由于“夺”这个本字后来又被借作“敚”字用,表示争夺义,[17]反而不表示本义了。于是人们把“脱”看作失去、失掉义的俗本字,[18]即从脱的本身意义来理解“失去、失掉”。脱的本义即《说文》所说的“消肉臞也”,臞是瘦的意思,段玉裁注《说文》“脱”字曰:“消肉之臞,臞之甚者也,今俗语谓瘦太甚曰脱形,言其形象如解蜕也。”可见,脱与蜕壳的蜕为同源词,它们的核心义素为:物体的外表整个地脱离这一物体。“脱(蜕)形”的脱与失去、失掉义还有一段距离。于是语言大众便采用了调整联结义位以适应假借义位的办法,对“脱”的本义进行了重新解释。现代汉语讲瘦得很厉害时,一般是说“掉了一身肉”,掉了一身肉即是对脱的本义“消肉臞”进行了改造后的说法。而由“掉了一身肉”再引申出失去、失掉义,则说得通了。
再看调整假借义位以适应联结义位的情况。如“挺进”的挺是个假借字,其本字为“逞”[19],逞与驰骋的骋为同源词,均有快速义。挺进即快速前进的意思。但现在挺、逞声韵差别很大,逞只用在“得逞”等词组中,且不是快速义。所以语言大众便不明白二者的关系,便直接从挺的“挺直”义来理解“挺进(迅速前进)”。他们发现“挺直”这一联结义位中有个义素为“直向的”,它与“迅速前进”是相容的,因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人们不绕圈子,直接进发到某处,一般就表现为快速前进。于是,他们把“直向的”这个义素结合到假借义位中,把“迅速前进”这一原假借义位调整为“直向迅速前进”[20],从而使“挺进”的假借义位得以同化。同化后义位“直向迅速前进”代替了原假借义位“迅速前进”,它的指称范围缩小了,成了原义位的下位概念。不过,这种词义磨损却得到了另一个方面的补偿:即调整后表达效果增强了。在现代汉语中与“挺进”等值的另一个说法是:(某某带领部队)直插(某处)。而古代汉语中的挺进一词绝对不会与“直插(某处)”等值。这种调整使表达效果增强,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像大家熟知的“衣冠楚楚”中的楚楚,原本是假借字,按本字当写作“”,是五彩鲜明的意思。[21]但由于“”早已成为死字,人们便以“楚”的“整齐”义作联结义位来理解这一假借义位,办法是将联结义位中的某些义素结合到假借义位中,《现代汉语词典》把“楚楚”释为“鲜明,整洁”,就是明证。较之单纯的“五彩鲜明”,概念外延缩小了,但另一方面,整洁与鲜明的有机结合,相互映发,增强了表达效果。
我们再举一个古联绵词“历历”的假借义同化为例。上古联绵词义存于声,它利用音响形象表征存在于不同事物之中的相同情状特征,往往没有固定的写法,如历历又作离离、、秝秝、离娄、离楼等,其中秝秝描写禾苗疏密有章,[22]其他写法或用来形容窗棂的疏密有章,或用来指篱笆、网绳之疏密有章。推而广之,泛指一切排列整然、清清楚楚的事物情景。由于联绵词族的存在与义存于声,所以人们无需也不会从“历历”的字面去理解它的得义之由。但到后来,慢慢的语音变易了,历历的其他写法也消失了。历历为什么会有“排列整然、清清楚楚”义呢?普通语言大众便不得不从历字本身来理解。《现代汉语词典》释“历历”为“(物体或景象)一个一个清清楚楚”。未同化的义位为“排列整然,清清楚楚”,纯粹是从空间着眼的,现在对它加以调整,加进了“一个一个”这一义素,便带有时间性了。“一个一个”即逐个,它是来自“历”字本身固有义位“历遍、经历”中的一个义素。把它结合到原假借义位中,使时间因素与空间因素互相说明、互相映发,为人们理解“清清楚楚”找到了一个词汇本身的支点,这样就使古义焕发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