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先放松一下,然后集中注意力。抛掉一切无关的想法,让周围的世界隐去。最好关上门,隔壁老开着电视。立即告诉他们:“不,我不要看电视!”大声点,否则他们听不见。“我在看书!不要打扰我!”也许那边噪音太大,他们没听见你的话,你再大点声,怒吼道:“我要开始看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了!”你要是不愿意说,也可以不说;但愿他们不来干扰你。
找个最舒适的姿势吧:坐着、仰着、蜷着或者躺着。仰卧、侧卧或者俯卧。坐在安乐椅上、长沙发上、摇椅上、躺椅上、睡椅上。躺在吊床上,如果你有吊床的话。当然也可以躺在床上,或者躺在被窝里。你还可以头朝下拿大顶,像练瑜伽功。当然,书也得倒过来拿着。
是啊,理想的阅读姿势是找不到的。过去人们曾站在阅读架前看书,习惯站着。他们习惯站着不动。骑马骑累了,他们就那样站着休息。以前还从来没人想到骑在马上看书;可今天,骑坐在马鞍上看书,把书放在马背上或者用特制的马具把书挂在马耳朵上,好像对你挺有吸引力。两足插在脚镫里看书应该是个非常舒适的姿势。要从阅读中得到享受,首要的条件就是把两只脚抬起来。
喏,干吗愣着?伸直腿,抬起脚,跷到一个软垫上,跷到两个软垫上,跷到沙发扶手上,跷到沙发上,跷到茶几上,跷到写字台上,跷到钢琴上,跷到地球仪上。先脱掉鞋子。如果你愿意,就把脚跷起来。如果不愿意,那就把鞋穿上。别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鞋,一只手拿着书。
调一调灯光,别让它太刺眼。现在就做,因为你一旦读上瘾,就顾不上这些了。不要让书页笼罩在阴影里,那会使一团黑字衬在灰色的背景上,像一群整整齐齐的老鼠;当心别让灯光太强,像南方中午的日光那样直射在惨白的书页上,吞噬细小的文字。预先想想哪些事情可能会中途打断你的阅读。你如果抽烟,要把香烟和烟灰缸放在手边。还有什么事呢?要小便?嗯,这你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要期待这本书里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你是个原则上不对任何事情抱任何希望的人。可有很多人,有比你年轻的,也有比你年长的,希望猎奇,从书本中,从其他人那里,从旅游中,从各种各样的事件中,从未来的一切之中猎奇。你则不然。你知道,如果可以抱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希望避免灾难降临。这是你从个人经历、国家大事乃至世界大事中得出的结论。那么,你怎么看待书籍呢?喏,正因你在其他领域都不抱希望,你认为在书籍这个有限的范围内应该让自己名正言顺地享受一下青春时代的憧憬,你的愿望在这里可能会实现,也可能会破灭,但是失望的风险不会太严重。
就这样,你在报上看到《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出版了。这是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他有好几年未发表小说了。于是,你上书店里买了一本。很好。
你在书店的橱窗里一眼就认出这本书的封面,上面是你正在寻找的书名。循着你的目光,你挤进那家书店,走过厚厚一堆你没有读过的书,它们都皱着眉头从柜台和书架上向你投来威吓的目光。但是你知道,绝不能害怕它们,因为它们之中有许多你可以不看的书,有许多并非为了让人阅读的书,还有许多尚未打开就已经读过的书,因为它们属于还没写出来就被读过的范畴,这些书绵延数英亩。你跨越城墙的外围,然后遭遇一队步兵的攻击,这就是如果你有不止一条命,你一定会读的书,可惜你时日不多矣。你快速运动,绕过它们,进入别的方阵:这里有你想看但首先要看过别的书后才能看的书;有价格昂贵必须等到书价打折时,或者必须等到出平装袖珍本时你才买的书;有你可以向人借到的书;有大家都读过因此你也似乎读过的书。击退这些书的进攻之后,最后你来到其他军队坚守的城堡的塔楼下,这里有:
你早已计划要看的书;
你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书;
与你现在的工作有关的书;
你希望放在手边随时查阅的书;
你现在虽不需要也许今年夏天要看的书;
你需要放在书架上与其他书籍一起陈列的书;
你莫名其妙令人费解地突然感到很好奇的书。
你终于把一个无限的数量缩减为一个有限的数量,心中感到一定程度的轻松。当然,你在攻克这个堡垒时还会遇到另外一些埋伏,例如你早已看过现在需要重看的书,你一直谎称读过现在需要下决心一读的书……
你左躲右闪,终于进入这个碉堡的核心——作者或题材吸引你的新书。即使在这个核心之中你也可以采用区分的办法把这里的书分为:作家或题材不算新的新书(对你而言或对大家而言)和作家或题材完全陌生的新书(至少对你如此),并根据你对新与不新的愿望和要求(即,你是在非新的东西中寻求新的东西呢,还是在新的东西中寻求非新的东西)来确定这些书对你的吸引力。
这一切只意味着,你迅速浏览了书店里陈列的图书书名,径直走向一摞散发着油墨味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抓起一本拿到交款处付款,这样就确定了你对它的所有权。
你茫然地向周围的图书又看了一眼,便走出书店(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周围的图书怏怏地望着你走开,仿佛一只只丢失后被收容在市政府特意设置的笼子里的狗,看见一个同伴被其主人认领后牵着链子救走了)。
这本刚刚出版的书使你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你手里拿的这本书不是一本通常的书,而是一本新书,它的新也可能像工厂里刚刚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样,只是一种外表上的新。新书初绽的花朵,直至护封开始变黄,直至一层薄雾落在书页上方,直至封皮起折,才会飘落,在图书馆转瞬即逝的秋日里。不,你希望得到的不是这种新,而是真正的新,希望它不仅今天是新的,而且永远是新的。你希望读完这本新书之后,能够留住这种最初的新的感觉,并且永远不再去探索新、追求新了。这回你能如愿以偿吗?不知道。让我们先看看它最初给你的印象吧。
也许在书店里你就开始翻阅这本书了。也许你没能翻阅,因为它那时还包在蚕茧般的玻璃纸里。现在你站在公共汽车上,挤在乘客之中,一只手抓着车上的扶手,你开始用另一只手撕开包装纸,你的动作有点像猴子,像一手抓住树枝一手剥香蕉皮的猴子。喂,你的胳膊肘碰着人了;向人道歉!起码应该这样。
也许书店老板没有把书包上,而是给你放在塑料袋里了。这样就简单多了。你坐在小车方向盘后,汽车停在交通信号灯下;你从塑料袋里取出书,撕开外面的透明玻璃纸,开始阅读开头的几行。这时喇叭齐鸣:绿灯,你堵塞交通了。
你坐在办公桌前,把书放在一堆文件中间,仿佛随意丢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你把文件移开,这本书便出现在你的眼前。你漫不经心地打开书,把两肘撑在书桌上,双手握拳支撑着太阳穴,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研究文件,其实你在试读这本小说的开头几页。渐渐地你把脊背靠向椅子背,把书捧到鼻尖下,进而把椅子倾斜,使其支撑在两条后腿上,并抽出写字台一侧的一个抽屉,把脚跷上去(脚的位置在阅读时十分重要),最后你干脆把腿伸到写字台上,跷到尚未办理的文件上。
但是,这样未免有点不恭敬吧?当然不是说你对工作不够恭敬(谁也不会对你的工作效益说长道短;我们假定你的工作属于非生产性活动的范畴,这种活动在国民经济和世界经济中占了大部分),而是说你对这本书不够恭敬。如果你认为工作应该一丝不苟(不管是出于对工作的爱好还是迫于生计),应该有所作为、利人利己(不论是存心地还是无意地),如果你属于这种人的话,那就更糟糕了;你把这本书当做护身符或吉祥物带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就会断断续续地受到它的引诱,每次都会使你的注意力有几秒钟时间离开你的主要对象,例如计算机房里的打孔机,厨房里的炉灶,推土机上的操纵杆,或者是躺在手术台上打开腹腔露出肚肠的患者。
总而言之,你最好克制一下急不可待的心情,等回到家里之后再打开这本书。现在可以打开它了,你待在自己房间里,家里很安静。你把书翻到第一页,不,翻到最后一页,因为你首先想知道这本小说有多长。谢天谢地,不算太长。今天写长篇小说也许是自相矛盾,时间的维度被打碎了,我们只能在时间的碎片中爱和思考,每一个时间的碎片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在瞬间消失。我们只能在某个时期的小说中才能重新发现时间的连续性,那时的时间既非静止不动的亦非四分五裂的,那个时代仅仅持续了百年左右。
你把书捧在手里翻过来转过去地看,看看护封与封里上的文字,都是些一般的话,没有多大意思。对呀,任何封皮上的话都不能越俎代庖,不能告诉你应该由书本直接告诉你的东西,也不能代替你将从书中汲取的东西(尽管你可能受益匪浅也可能受益不大)。当然,把刚买来的书拿在手里反复看看外表,读书本的内部之前先读读它的外部,也是新书能带给人的一种乐趣。然而一切起初的快感都有个最佳时限,如果想使它变成一种持久的快乐,亦即阅读的快乐,就应掌握好这个时限。
喏,你现在已准备好开始看第一页前几行了。你希望立即能看出作者独特的风格。遗憾,你没看出来。你又仔细想想,谁说这位作家有种独特的风格呢?恰恰相反,大家都知道,他的每一本书都不相同。他的独特性就是他的多变性。他的这部小说仿佛与他至今所写的所有小说毫不相同,至少与你能回忆起来的他的那些小说不同。你感到失望?等着瞧吧。开始时也许你感到有点晕头转向,犹如你看到一个人,他的名字使你想到一种长相,可是你看到的相貌与你记忆中的长相对不上号。你往下看,觉得这本小说尽管不符合你对作者的期望,但还可以读,它引起了你的兴趣。如果你再细想想,会觉得这样更好。如果要你选择,你会选择这本你还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的书。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故事发生在某火车站上。一辆火车头呜呜地鸣叫着,活塞冒出的蒸汽弥漫在本章的开头,一团烟雾遮盖了第一段的一部分。火车站的气味中夹杂着一股小餐馆的气味。有人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向外观看,他打开玻璃门,酒吧里面也雾气腾腾的,就像近视眼或被煤灰刺痛眼睛时所看到的景象。这本小说的文字模糊,就像旧时火车上的玻璃窗户结满了水汽一样,雾气罩住了书页。这是个冬雨淅沥的夜晚,主人公走进酒吧,脱下潮湿的外衣,一股水汽顷刻裹住他的身躯。火车的长鸣在雨水中闪烁着寒光的铁轨尽头渐渐消逝。
年迈的小酒吧店员正用蒸汽咖啡机煮咖啡。咖啡机发出啸叫,喷出水汽,仿佛店员在发出信号,起码小说第二段的一连串句子给人这么一种印象。听到这个信号,坐在桌边玩扑克的人立即把排成扇形的牌往胸口上一贴,分别转过脖子、肩膀和椅子望着这位新来者,而站在柜台旁的顾客则端起杯子,半开着嘴唇,眯缝着眼睛吹咖啡,或者小心翼翼地在盛满啤酒的杯口咂口酒。猫儿拱了拱腰,收款员关上钱柜发出叮咚一响。所有这些迹象都表明这是个乡间小火车站,陌生的面孔会立即引起注意。
火车站都大同小异,即使灯光不亮也没什么关系,你对它们早已十分熟悉了。它们都有股火车气味,即使火车都开走了也有火车气味;它们都有火车站的特殊气味,即最后一趟火车开出后的那种气味。车站上的灯光以及你正在读的这些句子,仿佛是为了溶化而不是凸显那些悬浮在黑暗与烟雾之上的事物。我今天晚上在这个车站下车,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这里,可我觉得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形。我从这个酒吧里走进来又走出去。时而是站台的气味,时而是厕所里湿锯末的气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就是等候火车的气味。还有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气味。如果你拨的号码没有反应,需要回收硬币时就能闻到电话亭的气味。
我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在小酒吧与电话亭之间穿梭。或者说,小说的主人公名字叫“我”,除此之外你对这个人物还什么也不知道;对这个车站也是如此,你只知道它叫“车站”,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从这里打电话没人接。也许在某个遥远的城市里有个电话铃在响,但没有人接。
我挂上听筒,等硬币从电话机里哐啷啷退出来,然后再回到酒吧,推开玻璃门,走向那堆刚刚洗过却仍散发着热气的咖啡杯。
车站酒吧里的浓缩咖啡机一会儿发出啸叫,一会儿喷出蒸汽,炫耀着它与火车机车的亲缘关系,即它与过去的蒸汽机车和现在的电力机车有着相似的地方。我在车站上走来走去,已奔波很长时间了,因为我在这里陷入了圈套,陷入了火车站不免发生的缺乏时间概念的圈套。铁路电气化已实现多年了,可车站的空气里还飘荡着煤的粉尘,一部描述火车与车站的小说必不可免地要讲到这股烟尘味儿。现在你已经看了好几页了,应该向你交待清楚,我在这里下车的这个火车站,是过去的火车站呢,还是现在的火车站。可是,书中的文字描述的却是一种没有明确概念的时空,讲述的是既无具体人物又无特色的事件。当心啊!这是吸引你的办法,一步步引你上钩你还不知道呢,这就是圈套。也许作者还未考虑成熟,就像你这个读者一样,搞不清楚你最想读什么:或许是抵达一个古旧的车站,恍若隔世,物是人非;抑或是声光交替之间,恍惚活在今生,在众生皆以活着为喜悦的今生世界里。在我近视或被灰尘刺痛的眼里,这个酒吧(又名“车站餐厅”)仿佛是昏暗和朦胧的,但这并不排除它实际上可能灯火辉煌,霓虹灯管发出的光和反光镜反射的光把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音响器播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台球桌边和电子游戏机旁人们正在玩游戏,电视机屏幕上彩色图像不断变化,鱼缸里热带鱼欢快地游着,加气管里冒出一串串气泡。我的胳膊可能没有提着一只塞满东西而有些破旧的手提箱,而是推着一只装有走轮与电镀折叠把手的方形旅行箱。
读者你以为我站在这个旧车站的站台上,眼睛盯着挂钟的指针,徒劳地要使那巨大的时针倒转,倒着经历那已经属于过去的时刻。难道你就没有想到我手表上的日历在那个小方框里啪啪倒退,仿佛断头台上被屠刀砍下的头颅一个个从我脚下滚过吗?不管怎么形容,结果都一样:我手握把手,推着这只带走轮的旅行箱在平滑的站台上向前走,但我的手自然而然地表示出我内心的反感,仿佛这个诚实的行李箱正在对我说,它已经成为我的负担,令我感到厌恶与疲劳。
一定是什么东西出了差错,比如火车出了差错,晚点了,耽误了换车时机。也许我来时应该有人来接,来接这只箱子;它现在好像令我十分担忧,不知是怕丢失它呢,还是急于想摆脱它。但可以肯定,这只箱子不同寻常,不能交给行李寄存处暂存,也不能随便丢在候车室里不管。我现在看表已无济于事,倘若有人来接我,现在人家早就走了。我想方设法使时钟倒转、日历倒退都是枉然,不可能倒退到从前那个时刻了,那时这个差错尚未发生。假若我在这个火车站上应该遇上什么人,他与这个火车站也毫无关系,只是在这里下车再换乘另一趟车离开这里,就像我一样,本来要在这里转车,我们两人之中一个人应该把某种东西交给另一个人,比如说我应该把这只带走轮的箱子交给他,可我没能把箱子交给他,现在它留在我身边,让我感到棘手。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竭尽全力重新建立那已经失去的联系。
我已经数次穿过酒吧走到前门门口朝外望,门外广场上漆黑一团,仿佛一堵墙壁阻挡着不让我向前。一边是黑暗的铁道,一边是黑暗的城区,我只能待在这个有灯光照明的中间地带。我能上哪儿呢?外边那个城市还没个名字,我们还不知道它将被排斥在这本小说之外呢,还是被包含在这本小说的文字之中。现在我只知道这本小说的第一章一直在描写这个火车站和酒吧,迟迟不愿离开这里,我若离开这里,也未免太不谨慎,因为有人可能来这里找我,而且我也不能让人看见我带着这只大箱子。因此,我不停地往那公用电话里塞硬币(它每次都给我吐出来),塞好多好多,就像打长途电话那样。谁知道那些应该给我下指示或者说给我下命令的人现在上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是为人办事的,我的这副样子不像为私事或经商而出门的人,倒有点像一个执行任务的人,像一局重大博弈中的小卒,像一部大机器中的小齿轮,小到不应该引人注意的程度。事实上我的任务是经过这里而不留下任何痕迹,可我在这里每逗留一分钟都会留下痕迹:我若不讲话会留下一个不愿开口的人的痕迹;我若讲话,我的每一句话都会留下来,可能直接或间接地为人引用。也许正因为如此,作者才连篇累牍地提出各种设想而不写下任何对话,让我在这层由铅字组成的密密麻麻的昏暗的掩体之下悄悄通过、逃之夭夭。
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引人注意,既无姓名也无背景。读者你之所以在下车的旅客中注意到了我并注视着我在酒吧与公共电话亭之间的穿梭行动,那是因为我的名字叫“我”。虽然你对我的了解仅此而已,但已足以促使你把你的一部分与这个你所不了解的人物“我”联系起来。作者也是这样,虽然他不愿谈论自己,他却决定把这部小说的主人公称为“我”,使主人公不引人注目,因为这样他就不需要再详细描述主人公了;如果给主人公起个别的名字或加个什么修饰语,比起用“我”这个干巴巴的代词来就多多少少对主人公进行了说明。作者和你一样,写下这个“我”字时,就把他的一部分与这个“我”联系起来了,把他感觉到的或想像到的一部分与这个“我”联系起来了。要在我身上找到共同点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拿现在来讲吧,我的外表是个失去了换车机会的乘客,这是任何人都经历过的事。但是一本小说开头发生的事总要参照过去发生的事或将要发生的事,这就使得读者你和作者他要在我身上找到共同点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这本小说的开头愈是没有特色,愈是时间、地点不清,你和作者他就愈会冒更大的风险来把你们的一部分与我这个人物等同起来,因为你们尚不知道我的历史,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急于要摆脱这只箱子。
摆脱这只箱子是恢复我从前状态的首要条件,即回复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以前的状态中去。当我说要重返过去时,意思是说:我要消除某些事件带来的后果,恢复我原来的处境。但是我生活中的每个时刻都是由一些新的事件组成的,而每个新的事件又必然带来新的后果,因此我愈想回复到最初的“零”位置,反而离开这个位置愈远。虽然我现在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消除以前行为的后果并且取得了可观的效果,好像成功在望,但是,我必须考虑到,我为了消除以前的后果所采取的一举一动都会带来一系列新的后果,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又不得不再设法消除新的后果。因此我必须精确计算,使我的每个举动都能做到效果最佳,后果最小。
如果不出现差错的话,我下车的时候应该有个我不认识的人来接我。他带着一只带走轮的箱子,与我的箱子完全一样,但他的箱子是空的。当行人匆匆忙忙上下火车之际,这两只箱子应该在站台上似乎无意地相撞。这种似乎偶然的事件是完全可以偶然发生的,但是我们有个接头暗语,即我的衣袋里露出的那张报纸上有关赛马的标题。那个人应该对我说:“啊,艾莱阿的芝诺赢了!”这时我们交换箱子上的把手,同时就那次赛马输赢的预测以及所下的赌注等交谈几句,然后各自推着箱子向不同方向的火车奔去。没有人会注意到,但是我会拿着他的箱子,他会带着我的箱子离开这里。
这个计划理想之至,正因为它太理想了,所以出了点小差错就无法实现了。现在我待在这里不知道怎么办,成了火车站上唯一的旅客。这个车站明天早晨以前既无火车开进亦无火车开出。这段时间里这个乡间小镇龟缩在自己的甲壳里。车站酒吧只剩下一些本地人,他们彼此都很熟悉。虽然他们到车站来并非因为有什么事要做,但还是穿过漆黑的站前广场来到这里。也许因为这时候附近的公共场所都关闭了,也许因为火车站在乡村小镇中仍然能给人们带来一些新闻,也许因为他们仍然留恋过去那个时代,当时火车站是这个小乡镇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枢纽。
我是说现在再也不存在什么乡间小城镇了(也许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现在一切地方都可以瞬间与其他地方取得联系,孤独的感觉只能在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的途中才能被体会到。就是说当人们不在任何地方时才会感觉到。我现在待在这里恰好处于这种境地,被这些非外地人看成外地人,起码我认为他们是非外地人并羡慕他们这些非外地人。对,我羡慕他们。我在这个没有前后联系的夜晚和这个没有名称的小镇从外部观察这里的生活,我知道我已经被排除在一切时间联系之外,心里想着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小城镇,想着成千上万个此刻被灯光照明着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任凭黑暗笼罩着一切,丝毫没有我这些烦恼。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他们的烦恼并不值得羡慕,但此时此刻我却愿意与他们中的任何人交换一下位置,例如和这几个年轻人中的任何一人交换一下位置。这几个年轻人拟订了一份有关霓虹灯收税问题的请愿书,交给市政府之前要征集各商店老板的签名,现在正在向酒吧老板宣读他们的请愿书。
小说在这里引用了他们的一些对话,目的只是描述这个乡村小镇的日常生活,“喂,阿尔米达,你签过名了吗?”他们问一位妇女。我只能看见这位妇女的背影,看见她那镶有裘皮衣边的大衣腰带与高衣领,还有那只抓着酒杯的手以及手指间萦绕升起的烟雾。“谁告诉你们说我要在我的商店门口装霓虹灯了?”她回答说,“要是市政府打算节省路灯开支,我决不掏腰包来为马路照明!阿尔米达皮具店在什么地方谁都知道。晚上我放下卷帘门窗,管他街道黑不黑,就这样。”
“正是因为这个你才应该签字。”这几位年轻人对她说道。他们用“你”同她说话(这里的人都不使用“您”),而且夹杂着方言。他们在这里居住了不知有多久,天天相见,早已相互习惯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过去说过的话的继续。他们互开玩笑,有时玩笑开得很重:“说实话,你希望马路黑黢黢的,好让人看不清谁上你屋里去找你吧!商店关门以后你在商店后的小屋里跟谁幽会呀?”
这些对话构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极其微弱的背景声音。有时也会从中露出一个词或一句话来,对故事情节的开展具有决定意义。你若想看懂这部小说,就应该不仅接受这种低声细语而且要善于领会其中隐含的意义。也许你现在还不能够(我也不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说,你阅读的时候思想一方面要放松,另一方面又要高度集中,就像我这样,坐在吧台边,一只胳膊放在桌面上并握起拳头支撑着面颊,一方面专心致志地阅读,另一方面倾听他们的对话。现在这本小说将要丢掉既不精确又不清晰的外衣,开始交待人物的一些细节,但是,它希望传授给你的印象仍旧是,你头一次见到这些人物却又似乎早已成千上万次见过他们。我们现在待在这样一个城镇里,这里能够见到的总是那些人。他们面孔上带着一种习惯势力,会告诉像我这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说,这就是这里通常的面孔,通常的线条,即车站酒吧里的镜子日复一日地记录下来的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过去与现在。这位妇女也许曾经是这个城镇的美人;今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在我眼里她仍然能够称得上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但是,如果设想我的目光就是这个酒吧里的其他顾客的目光,那么在她的面孔上就能看出一种厌倦的感觉(也许它代表了全体居民的厌倦,也代表了我的厌倦或你的厌倦)。他们从小就认识她,了解她的生活,了解她如何发的迹,也许他们中有人还同她有过一段风流史,当然那是过去的事,早被人遗忘了,但是,过去的事都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一层阴影,使她现在的面貌模糊不清。正是这些往事,别人的回忆,笼罩着她的面容,使我看到她时不能把她当做第一次见到的人看待。
车站酒吧顾客们的最大消遣似乎是打赌,对日常生活中的琐事进行打赌。例如一个顾客说道:“让我们打个赌,看今天谁先到酒吧来,是马尔内大夫先来呢,还是戈林局长先来?”另一位顾客说:“我们再赌一下,马尔内大夫来这儿以后,为了避开和他的前妻碰面,他是到一边去打台球呢,还是要张赛马比赛预测表来填写?”
我一生中从未和人打过赌:半小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那种事无巨细都要进行非此即彼的打赌上呢?
“不,不知道。”我悄声说道。
“不知道什么?”她问道。
我觉得这个想法可以告诉她,这不像其他想法只能我自己知道。告诉这位妇女,就是皮具店的那个老板,她坐在我的身边,我已有好一阵子想跟她讲话了。“你们这里什么都靠打赌?”
“不,不能靠打赌。”她回答道。我知道她会这样回答我。她认为不论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对任何事情进行预测。的确,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马尔内大夫都会关闭诊所,戈林局长也会结束警察局里的工作,先后要上这里来。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好像大家都不怀疑马尔内大夫尽量回避与他的前妻见面哪。”我说。
“马尔内的前妻就是我。”她回答说。“您不要听他们嚼舌。”
你作为读者,现在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这位妇女身上了。其实你在几页书之前就已经在她的周围转悠了;我,不,作者也早就开始围着这个人物转悠了。你早就希望这个幽灵能像其他小说中的幽灵一样渐渐现出人形,正是你的这种期望促使作者向她靠拢,也促使我(虽然我心里另有烦恼)走向她,与她交谈。虽说我们开始谈话,但我应尽快中止我们的谈话,应该离开她,从她的身边消失。你一定很想多了解些她的情况,想知道她的模样,可书中告诉你的东西却很少,她的面目仍旧被烟雾和头发遮盖着,必须从她痛苦和扭曲的嘴形中理解并不痛苦和扭曲的事。
“他们都说您些什么?”我问。“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您有家商店,还没有安装霓虹灯招牌,可我连这家商店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她向我解释说,她开的商店卖皮货、旅行箱和旅行用品。商店不在车站货场的广场上,而在车站旁边的一条街道上,靠近货运车站的平交道口。
“您有意去看看吗?”
“我本来想早一点到达这里。那样我也许会穿过这漆黑的街道去看看您那灯火明亮的商店,然后走进去对您说:您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把卷帘门窗放下来。”
她告诉我说,她早已把卷帘门窗放下了,但是她还要回到商店去清点货物,要在那里一直待到深夜。
酒吧里的人互相开着玩笑、拍打肩膀。他们打的第一个赌已经揭晓:马尔内大夫正迈步走进酒吧。
“今天晚上局长未到,真叫奇怪。”
马尔内大夫走进酒吧,环视一周,抬手向大家问候;他的目光并未停在前妻身上,但他一定注意到有个陌生男人在同她讲话。他一直走到大厅尽头,背朝着酒吧大厅,掏出一枚硬币塞进电子台球机中。我本该不引人注意地经过这里,现在却被人审视着,有两双我绝对逃避不了的、注视着一切并充满忌妒与痛苦的眼睛仿佛照相机一样拍下了我的一切活动。仅看看这两双沉重的水汪汪的眼睛就足以使我明白,他们之间发生的悲剧远未结束:他每天晚上都要上这家酒吧来看她,为了刺激自己心里那块旧的伤痕,今天也许是为了来看看晚上谁陪她回家;而她每天晚上到这里来是故意让他难受,希望他对待痛苦也像对待其他事情一样渐渐习惯起来,希望他能冷淡地对待痛苦,就像她这几年来对待自己的生活与那些谣传一样。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做的事,”我对她说道,现在只好继续跟她讲下去了,“就是使时钟倒转。”
这位妇女随便回答了一句,例如她的回答是:“那很容易,只要拨动指针就行了。”我说:“不,要在思想上高度集中,直至使时间倒流。”我是说,我不知道我真的这么说了呢,还是我想这么说,还是作者这样阐述我喃喃自语的这些话。“我刚刚到达这里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也许经过我在思想上的一番努力,可以使时间倒转。喏,我又回到了我当初离开时的火车站,它和那时一个样,一点没有变化。我后来的一切生活都是从那个车站开始的。那里有位姑娘,她本来可以成为我的未婚妻却未成为我的未婚妻。她的眼睛、她的头发还和原来一样……”
她向四周环视了一下,仿佛要与我开个玩笑;我把下颏向她一伸,做了个询问的姿势;她的嘴角往上一翘,仿佛要冲我一笑却未笑出来。怎么了?她突然改变主意了,还是这就是她的微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不是对我的恭维,就算是对我的恭维吧。后来呢?”她问道。
“后来我就带着这只箱子来到这张桌子旁,成了现在的我。”
虽然我一直惦记着这只箱子,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讲到它。
“今天晚上带走轮的四方形箱子走俏啊。”她说。
“什么意思?”我平静地、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今天卖了只这样的箱子。”
“卖给谁了?”
“一个外地人,跟你一样也是个外地人。他上车站乘车,带着一只刚刚买来的空箱子。跟你这只箱子一模一样。”
“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您难道不是卖箱子的?”
“这种箱子我在商店里摆了好久,本地人没谁买,不喜欢,要么就是这种箱子不适用,要么就是这里的人不识货。其实这种箱子很方便。”
“我倒不这么认为。比方说吧,如果我今天晚上想安排点好事,可我还得老惦记着这只箱子,不能想别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寄存在什么地方呢?”
“我倒想把它寄存在一家箱子商店里。”我说。
“可以嘛。无非又多了只箱子而已。”
她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整整大衣衣领和腰带。
“如果我晚些时候经过您的商店敲卷帘门,您能听见吗?”
“您试试看吧。”
她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向站前广场。
马尔内大夫离开台球机,向酒吧大厅中间走来。也许他想看看我的长相,听听别人的议论或看看他们脸上露出的奸笑。可那些人仍在打赌,赌他可能采取什么行动,毫不顾忌他能否听见他们的谈话。大家围着马尔内大夫的事津津乐道地畅谈着,时而相互拍拍肩膀,但是他们的玩笑之中始终贯穿着对他的崇敬。这不仅因为马尔内是大夫,是市政防疫站医生或类似人物,而且因为他是大家的朋友,朋友遭难,大家应该与他有难同当。
“戈林局长今天来得比大家预测的都要晚。”有人说道,因为他看见局长正迈步走进酒吧。
他走进来。“大家好!”他走到我身边,然后低头看看箱子,看看报纸,悄声说道:“艾莱阿的芝诺。”说完便向售烟柜台走去。
有人在警察局检举我了?他是为我们组织做事的警察?我也走向售烟柜台,仿佛也要买香烟。
“严被杀害了。你快离开这里。”他说。
“箱子怎么办?”我问。
“你带走。现在我们对这只箱子不感兴趣。你乘十一点的特快火车离开这里。”
“特快火车在这里不停……”
“停。快去六号站台。就在货运车站对面。你还有三分钟的时间。”
“但是……”
“快走,否则我就逮捕你。”
我们这个组织势力很大,它可以调动警察,指挥铁路。我推着行李箱穿过铁轨间的人行横道,来到六号站台;再沿站台往前走,卸货处在站台那一头,靠近昏暗的路口。警察局长站在酒吧门口,眼睛盯着我。特别快车飞驰而来,然后减速,停车,把我从局长的视线中抹去,并带着我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