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苦涩林
一
许多年以后,李阿毛到了那个冥冥的世界,面对那些严酷而公正的灵与肉的拷问,他该怎样去解释这一段生活?
李阿毛,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副营职助理工程师。营地在川西两座很清秀的大山间的“夹皮沟”内。离省城三百公里,离县城三十公里,离那个一眼可以看见十个女人的镇子三公里。
营地也有女人,寥若星辰。最年轻的,想用成语来修饰一下,翻烂成语词典,可怜巴巴,只有“半老徐娘”一词尚可。就这,早已是“私有财产”。前年分来三个娇滴滴的女大学生,不知怎的,终日哭哭啼啼,不出半年,鸽子一样,飞啦!理由很简单,结婚了,男的在军区大院,可以调,红头文件上写着。人往高处走,鸟往高枝飞,天经地义。因此,“夹皮沟”内的光棍协会成员,就从心里恨上那些在大城市办公室内的男性同行。也不过心里恨恨、嘴上骂骂而已,还能怎么着?晚上,还得小心翼翼地翻着辞海,颤颤巍巍地给女人写信。
这种信,李阿毛断断续续写了六年,一年与一年的地址不同。看样子还得继续写下去,地址要继续换下去。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每要写信,二十二岁,风流倜傥的朱伟,便撇撇嘴,不可捉摸地笑笑,友善地拍拍阿毛宽宽的背,老猎人一样深邃和精辟地说:“老兄,香饵引诱不行。现今的娘们儿,都是狗鼻子,刁着呢!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这颗砝码?动点真格的,设下陷阱,不由她不跳。良心?自然要讲。以后好好爱她不就得了。”
李阿毛没理会朱伟的高论,今天遵老母亲旨意,来会被人说是涅阳一朵花的、比他小五岁的、娇小而丰满的小学女教师。每年探家,他有幸都有这么一次“艳遇”。二十来天,全力以赴,不敢有半点差错。初战速度也很快。第二次可以一起看电影观把戏;第三次可以相跟着逛商店;第四次可以一起去拜会未来的岳父岳母;第五次可以揽着姑娘的腰,沿着从城边流过的三里河,在溶溶的月色中散步;到了第六次,探家时间已到,便在匆忙慌乱之中,两人相拥一次,相互留个地址,关系算是定下了。说来也有几多自豪,阿毛两片厚厚的嘴唇,曾压过六个厚度不同、湿润程度不同、粉红色深浅度也不同的芳唇。他的鼻子上,经过几年的陶冶、临床,如今竟能分辨出六七种不同花露水和护肤脂味道的细微区别。还要继续下去吗?不知道,先前几次,阿毛诚心诚意,回到部队,总是抢先发一封热情滚烫的信。渐渐地,便出现了热嘴去贴凉屁股的困窘。随后,便有无休止的一问一答;再后来就陷入冷战;再后来就是李阿毛主动退却;再后来就和另一个姑娘把这一切再重复一遍。
“夹皮沟”太闭塞,像是另一个世界。这几年,各种新潮汹涌而来,就连涅阳的小县,这片古老的城邦,也竟发生了巨大的震动。这自由,那自由,还有个性自由:这解放,那解放,还有什么性解放。舞厅内通宵红绿灯闪烁,华尔兹、探戈、伦巴、迪斯科,外加贴面抽筋。录像店三五步一个小的,十来步一个大的。武打的、生活的;《再向虎山行》之后,万籁俱寂之中,还要加演一个赤裸露骨的《性交十八式》。目不忍睹。简直让李阿毛这个山里人不知所措。他很惶惑,对这座小城萌生一种怎么也抹不去的陌生感。好几次,他曾有过负疚感,和一个没有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接吻,是一种罪过。每次回家去会下一个对象时,他总要把嘴和脸,用肥皂、香皂、洗衣粉、去污剂洗上四遍,然后涂上一层高效洗头水,用锋利的刮胡刀,把嘴唇刮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刮到鲜血欲滴,方才作罢。然后,一人跑到山顶,操作起自己高灵敏度的鼻子,闻闻身上散发出的气味。然后穿上洗了五遍的去年穿过的军装,去赶汽车,再赶火车。朱伟总笑他,问他笑什么,他总笑而不答。今年,他并没有做让朱伟发笑的事。
他点着一根烟,深深吸进一口,心境很淡泊。三里河旁长着一片杨树,或挺拔,或敦实,都显得茁壮。残阳如血,好一个初夏的傍晚。李阿毛早到一小时,并不是为着去讨好那个娇小的女人,只是忍受不住,已显苍老的母亲没完的唠叨。李家三代单传。阿毛只有一个姐姐。母亲生他时难产,生怕养不活,便起贱名“阿猫”。改名阿毛,还是上大学以后的事情。岁月不饶人,老人晓得儿子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不过,她有些弄不明白,以儿子这样的身材相貌,才气人品,竟连黄了六个。有几回,忍不住,就问险些成她儿媳妇的姑娘,姑娘总说阿毛不错,只是……两地生活,多有不便。还说请她和阿毛谅解。望着一张张带着负疚的姣好的脸,老人不好再问什么。怏怏地,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姑娘嫁给了邻居小于。小于是县酒厂的工人,个头比她家阿毛低半个头,文凭和相貌也不能作同日而语。有一晚,阿毛娘从小于家门前过,忽听一阵肆无忌惮的呵斥:“死鬼!你这是烫猪蹄呀!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又想睡地板了不是?瞧你那样,愣着干啥?还不快搓!我能摸得着吗?”老人心中一凛,暗自替儿子庆幸。从此,她便在心中发了一个宏愿:要找个漂亮的、贤惠能干的、通情达理的儿媳妇。老人看上了那个娇小的女教师,当即给儿子发了加急电报。从心里讲,老人真害怕阿毛在外地成家。女儿阿英虽说也不时回来,毕竟已成为匆匆过客。老伴十年前已经过世。她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她必须在家里给阿毛找个媳妇。
李阿毛一回来,知道又是这种事,没来由地冲母亲发了顿火。作为一个男人,让六七个始作俑者耍来耍去,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不愿意承认这样的现实,可在现实面前,又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无能。这个世界上,男女之间纯粹是一种等价交换。他心如死灰,只好让工作占满自己的整个生命。如今又长了一岁,这种命运难道会有改变吗?他冷笑一声对母亲说:“算啦。打光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一碰到母亲那凄楚、哀怨的目光,他又说:“妈,我再试试。”母亲守寡十年,过得很艰难,他知道。他来了,仍选这片杨树林。杨树林,曾给他多少咀嚼不尽、吞咽不完的苦果!在这片林子里,他尝到了难以忍受的苦涩。
六年前,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风流倜傥不下现今的朱伟。朱伟,你有什么可得意的!那时,我的小玲子不比你那个什么娜娜差。我们在校园西边那片杨树林里,也曾度过一个又一个销魂摄魄的夏夜。朱伟,你太玩世不恭了!你把生活当儿戏!我要比你纯净得多。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分到这个“夹皮沟”吗?朱伟不清楚。李阿毛是高才生,更主要的是有组织天才。学校早就看中了他,想让他留下做团的工作。后来,他写了决心书。后来,他主动割舍了泪汪汪的小玲子。再后来,他被六个姑娘,以不同的理由拒绝了。
人生真他妈捉摸不透!小玲子结婚了,前些日子寄给阿毛一张全家福。孩子竟有两岁,站在那儿,冲阿毛笑。那个男人,李阿毛实在不敢恭维。前些天在家门口碰上小于夫妇,更让他难堪。女人羞赧中带点愧疚,笑笑,低头走过。大肚子很显眼。李阿毛不由自主盯了盯女人那两片苍白的嘴唇。这一幕,唤起了他心底深处埋藏已久的钝痛。自己在这方面委实有些悲哀。如果战胜自己的对手是只老虎,是只金钱豹,这口气他能咽下。小于?他算什么东西!上五年级还尿床,口水流到十六岁。回想起给那个女人写的那些信,他有些愤怒了。你们为祖国做了些什么?是出过汗?还是流过血?我把头掖在裤带上,昼夜在前线滚爬的时候,你们却在……如今你们心安理得去享有我拼命追求而不能得到的一切!这太不公平了!我也是人!年余来,他常为这些心烦意乱。他无法冷静地去寻找原因,却认定女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主儿。
他又抽了一支烟,仰望被晚霞映得血红的天空。一看表,时间已过了一刻钟。四下顾去,并不见一个人。他又冷笑了,很刻薄。和这个姑娘,也就到此为止啦。
如果过了许多年,他知道杨四秀这时真正的心情,他注定后悔莫及。
杨四秀已经来了二十分钟。第一眼,她就认定自己在爱情上无休止的选择,也到此为止了。她看见一个身穿花格格衬衣的、理着小平头的男人,双手卡腰,仰望天空,若有所思。那个男人,很帅,吸烟的姿势也极有风度。她早就听说涅阳有这样一个男人。他上过前线,立过战功,快三十啦,婚事仍无着落。涅阳城不大,漂亮姑娘不多,相互间谈不上有什么隐私。那六个姑娘,杨四秀都认识。她觉着那些姑娘这么做没什么可指责的,只是越发想知道其中的缘由。她早就想认识这个谜一样的男人。从中师毕业这三年,姑姑、婶子给她介绍过不下十个男人。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很能神吹,扁的可以说圆。当时也觉得娓娓动听,过后总是要现那些话不诚实,套话,字儿话。杨四秀最厌恶虚伪。她开始敷衍。她挣扎。她学会强颜作欢,内心却是极痛苦。没人理解她。她渴望被人理解。
杨四秀一看表,知道坏了。脸一红,从一棵大杨树后面蹿了出来。
李阿毛看见一个着米黄色圆领上衣的姑娘朝他走来。蓝白大方块相间的喇叭裙,扇子一样在晚风中飘动着。她身后是一排青灰色的树干,篱笆一样。再后面,是一片青黄色的麦田,无际无涯。夕阳,收尽了洒落天空的最后一抹晚霞。那张很秀丽的、灰白中透着粉红的脸,越来越清晰了。李阿毛嗅到一种淡淡的香气,不是花露水,也不是护肤脂。他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表。心里想着和姑娘分手后,回家如何向老母亲交代。李阿毛最讨厌这种自视高贵的女人!尽管她裸着的小腿和胳膊很得劲儿,也很有味儿;身材也曲曲弯弯,该高的没有低下去,但他还是感到厌恶。倏然间,他眼前闪过七八张女人的脸,都是面带矜持。
讨厌的一百次方!
“我来晚了。”
杨四秀抱歉地道。
“不算晚。我也刚到。”
李阿毛竭力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能,能走走吗?”
“丑话先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很坏。你要是能宽容,当然可以走走。”
李阿毛很放肆地用眼光在杨四秀脸上扫来扫去,装出一副很自豪的样子道:“我谈过八次恋爱。”
杨四秀心里有底,勇敢地正视李阿毛,坦然答道:“我知道。”
她真的很喜欢这种坦率。她最讨厌那不知玩了多少女人,却把自己扮作一只初在情场上学飞雏鸟的男人。李阿毛一见面就直言不讳往事,她感到很新鲜。这要比有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男人,可爱得多。在不知不觉中,她心中萌生出对李阿毛超出好感的东西。
“我和八个姑娘接吻过。”
“……”
杨四秀脸绯红了,不知怎么回答。她真没想到这一层。这是信任?还是别有用意?不知道。她心里有点酸,很不是滋味儿。“为什么没早几年遇到他?”当时,她确有这一念闪过。
“我有幸在六个女人闺房歇息,见过七个姑娘的真面目。”
杨四秀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双手护着前胸,像是撞见了鬼。
“哈哈——”
李阿毛古怪地大笑起来,撼天动地。嘴笑歪了,眉笑斜了,眼泪笑出来了,血管也笑裂了。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感,倏然间流过他周身每一个细胞。二十八年来,开天辟地第一次。拿破仑当年站在阿尔卑斯山上,宣称“我比阿尔卑斯山高”时的心境,也不过如此。世间竟有这般快活的事情。
“能一起走走吗?”
李阿毛躬身九十度,优雅地伸出手,邀请杨四秀。
女教师张皇着倒退两步,不自觉地四下望望。并不见有人。脸上那一分惊奇,二分羞涩,三分惶惑和四分的恐惧,定格一样永恒了。
李阿毛掏出香烟,熟练地从中弹出一支,“叭”地用打火机点上了。
“哼哼!到此为止。恕不奉陪。告辞!”
二
杨四秀陷入不能自拔的矛盾之中。李阿毛那张剧烈变形的脸,她永远也无法忘掉了。她后悔当时逃了,没有问清李阿毛讲的是否都是实话。他们都从县一中毕业。杨四秀早就认识这个李阿毛,只是没见过。他的形象,杨四秀私下塑造好几回。就这么宣判了,她不甘心。
如果说男人的爱常建立在一见钟情之上,那么,女人们多半是在不知不觉中爱上的。
杨树林初次相会已过去五天。杨四秀知道再有三天,李阿毛就要归队了。好几天,她都非常恍惚。她弄不清下一步怎么走。昨天,她领着学生们朗诵一篇课文,神不守舍,读错了不少句子。小胖举手问她,她没来由地把人家训了一顿。过后很后悔。吃过晚饭,她又一个人来到这片杨树林。夕阳正红,杨叶吐翠。她走得极慢极慢,细想当时李阿毛的每一个动作,连一个表情也不肯放过。
他究竟是为什么讲这些?单单为了我迟到二十分钟吗?不!问题没这么简单。我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把我看成那种姑娘了。我忘了他很敏感。你没听我说三句话,就断定我是那样的人,太不公正了!你过得很苦,可为什么对我那么阴冷?你一见面就对一个姑娘家提出一连串令人难堪的问题,想到过姑娘的自尊心么?你太自私啦!杨四秀感到委曲。第一个拨动自己心弦的男人,竟把她视若无物,打死也受不了。这几天,她饱受着智慧的和理智的痛苦的熬煎。许多男人的奉承并没有感动她,李阿毛却以别致的一击,撞开了她心底的那扇门。多少人一生的命运,都是在这种很偶然的机遇里发生了变化。被人误解,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你本来是冰晶玉洁,别人却说你是个婊子,你能无动于衷吗?迟早,杨四秀也要找李阿毛理论理论。杨树林的尽头有一片草地。草不高,碧绿,纵横交错,把黄土地遮挡个严严实实。杨四秀坐在草地上,望着蓝空发愣。他说的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女人的爱。我感觉到啦。骗不了我!
想到这里,杨四秀心情不禁一颤。问题原也就这么简单。她决定去找李阿毛。
可万一是真的呢?不能管许多了。只要他往后只爱我一个,他在其他女人那里取得了经验,不是可以让我更加幸福吗?
到了这一步,杨四秀才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李阿毛。不管前面是火坑、是骗局,她也要跳,她也要闯。倏地,她觉得自己变得高大起来,心境豁然开朗,竟如眼前这片大平原般地辽阔。爱就是爱,原因没个子丑寅卯。杨四秀也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是对阿毛的同情?是李阿毛令人毛骨悚然的坦率?是他俩共有的孤独感?都是,也都不是。这本来就是亘古以来,最难解开的谜。
日子平淡,倒也不只生长实惠和叹息。那边边角角之上,缝缝隙隙之中,竟也能长出一些不同凡响,卓然和傲然的活物。也正是这样,世界才如此这般让人留恋吧?自然,生活的苦水随处可见,许多人尝得多了,也就从骨子里忘却了人间有一些甘甜。李阿毛饱受生活中炼狱之苦,自然要在本性上发生一些变异。许多该拥有的,被扭曲了。他诚心诚意想去艰苦的地方磨炼自己,为着个人,同时也为着某种信仰,而别人,却认为他是别有用心,用的是舍不下娃子逮不住狼的狠辣计谋,因此他也就有些玩世不恭了。他真诚地待人,处处为着别人打算,到头来别人反而骂他假惺惺的。在他走过一个圆圈,幡然悔悟的时候,生活却冷酷地抛弃了他。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能倒流么?他还能再过一个辉辉煌煌,每个汗毛孔里都溢着诗情画意的二十三岁么?被六个女人,以不同的理由拒绝,这不能不是一个大大的悲哀。
从杨树林回来,李阿毛着实高兴了一会儿。姑娘,你们也会有这般狼狈。他仿佛觉得六年来淤积于心底的怨气、晦气,在那一瞬间全都发泄了。我要报复你们,也让你们尝尝那种滋味。在这个时候,他把一生的幸福都作为赌注押上了。他受够了!
然而这种心境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到家,他又陷入极端麻木的不知所措之中。探亲假只六七天。下一次机会,要在地球自转三百六十五圈之后。三十而立,成家立业。千百年来,这是男人的梦呵!学生时所奢望的事业的辉煌一块砖,一颗螺丝钉,一粒沙,几乎忘了自己在活着。而女人,对他来讲,永远是个斯芬克斯之谜。每想去揭开一次,他必然要在自己肉体和精神上,遭到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过了三十,恐怕连去揭一揭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他成了个健全的残废人。抽光了两包大重九,又接连打了十一二个哈欠,发现脑子如健身球一般光滑。他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在活着,用手掐了一下大腿,没有感觉,用烟头一烫,方觉有点痛,这才晓得自己还能呼吸。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母亲披着上衣站在门口。
“阿毛,天不早啦,睡吧。你大姑又给你找了一个,是个护士,明天你抽空去见见。”
“妈,我听你的。去见。”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万籁俱寂,虫子也不叫,屋内静如太平间。一阵彻骨的孤独袭来了,万难忍受。二十八年,他都是在这种孤独中度过的。与其说这是种凄凉,毋宁说是种悲哀。一个二十八岁的健全男人,没有想和女人有肉体接触的欲望,世上怕只有奥勃罗摩夫一人。而奥勃罗摩夫不是人。六年前,他有一次机会,他放过了,永不再来。
尽管那段生活,没在肉体上把他锻造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却使他获得了一个男人该拥有的精神世界。
毕业实习之后,小玲子想偷偷去开封玩两天。经不住小玲子再四的纠缠,他们绕道去开封玩了两天。那一天看过宋朝古址,最后一班车错过了。两人只好到路旁一农家借宿。只有一间房。
睡到半夜,你听到一种微弱的召唤,像是从天际尽头传来的。你看到了小玲子夜明珠一样的眼睛亮亮地瞅着你。你看见了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堡。你也曾感到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那个时候,你只用向前跨一步,小玲子的一切都属于你啦。然而你没有!你睁着眼睛,倾听着小玲子局促的呼吸直到天亮。第二天,你像是向世界宣布什么重大发现,拉住小玲子的手,激动地说:“玲玲,一个男人,特别是青年男人很难做到的理智,我也拥有啦!”玲玲不理睬你,留给你一束悲叹一样的目光,像见到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你。
“哈哈,没想到你这么迂。”朱伟听说后大发议论,“我看你白活了二十七八,白谈了七八次恋爱。其实你根本不懂女人。该冲的时候你不冲,她会恨你一辈子。学着点儿。”
李阿毛忍了几忍,捏紧的拳头才没抡过去。
李阿毛心里直觉凄惶,神情飘飘忽忽。他不知道大姑介绍的这个护士又是个什么角色,昏然入梦。
公园里人头攒动,花香草香怡人。
李阿毛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牛仔裤,T恤衫,脚蹬黑油亮皮鞋,潇潇洒洒。胡子刮得铁青,头发梳得经纬分明。在公园门里那座假山前,阿毛对着一潭清水,把头发整了又整,确信再没什么破绽,才信心十足进去。
公园里面多是像阿毛这样孤独的游人,男男女女。他们都是来碰的。
李阿毛很引人注目。好几个姑娘的眼珠滴溜溜跟着他转。阿毛很受感动,心想:我还有希望。以前,想了恁多的方法,怎么没想到家最简单的一种?他十分友善地用目光和这些姑娘交流感情。他觉得那些姑娘都很漂亮。走近一看,不由得心凉。一个眼睛很大的姑娘,竟没长鼻子。一个鼻子挺拔、眼睛贼亮的姑娘,是个豁嘴,和兔子没什么两样。再一个姑娘身材相貌均好,憋足劲儿上前搭腔,倏然间发现这个姑娘没长下巴,跟传说中的鬼一个模样。最后终于碰到一个极漂亮的姑娘,只是脸有些苍白。但这没什么要紧,阿毛很喜欢病态美。工夫不负有心人。李阿毛揽住姑娘的腰,走进饮食部,殷勤地双手捧上一杯热咖啡。姑娘面有难色,又受不住阿毛的执拗。半杯咖啡下肚,阿毛感到浑身燥热。一瞥姑娘,见其双手捧面,慌张着奔出。阿毛在后面紧追。掰开姑娘的手一看,不由惊得灵魂出壳。姑娘的脸在汗水的冲击下,蛇皮一样,一块块剥落着,顿时露出大如蜂窝的满脸黑白麻子。
李阿毛惊坐起,脱下湿漉漉的裤头,赤条条再躺下,心里直叫晦气。
四周漆黑,屋内静如太平间。
三
今年,是不能再抱任何希望了。
李阿毛买好明早的汽车票,又坐在屋内抽烟。
母亲往塑料袋里装熟鸡蛋。
“阿毛。回去看四川有合适的,找个算啦。你们能过好就行。我六十多啦,到哪儿都能过。”老人让步了。
李阿毛把半截烟在烟灰缸里碾碎,望着满头花白的母亲,极颓唐地点点头。
他不敢再看老人。他的精神快要崩溃了。这个时候,只要有个女人,老少不论,丑俊不管,对他说:“我不嫌弃什么,远些不怕,一年一度七月七也不怕,我跟定你啦。”他会奉献出自己全部的热情和爱。他不想再过这种日子。
小于媳妇要生产了,一阵阵痛苦的喊叫飘了过来。他不愿听,却不由自主地踱出小院。
李阿毛看到一团浓蓝托着一片雪白,祥云一样朝他飘来。
“能到你家里看看吗?”
李阿毛万万没有想到前几天那位娇小娇小的女教师竟摸上门来啦,一时间窘得手足无措。
姑娘白杨一样立在他面前,大胆地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他。
“那,那请进吧。”
杨四秀看看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见李母从里屋走出,甜甜地叫一声:“伯母。”
“喔——你,你是四秀姑娘。快坐,快坐。”
老人像是盼到了救星一般。尽管这种救星已经六次驾临这个小院,却没洒下一丁点甘霖,但她以一个六十岁老人的直觉,女人特有的细腻,感到这颗救星与往年的不同。因此,不单单在姑娘的茶杯里多放了一块冰糖,晚饭更是把四五十年经验的积累,发挥个淋漓尽致。直吃得阿毛一连打了一十八个饱嗝,四秀因在品味那个糖醋黄瓜竟浑然不觉。
四秀要帮老人收拾碗筷,老人拦住了。
“院子太闷,你们到外面去走走。”
李阿毛和杨四秀默默对视一下,先后出了院子。
三里河静静地流淌着。一片昏黄笼罩了整个平原。那片白杨树在昏暗中,默默挺立着。露水下来了,再有一丝风,清凉爽快。两人在那片树林里来回不知走了多少趟,相互仍不搭一句话。
渐渐,李阿毛心里烦躁起来。已经有六次,他们都到此为止。那么今晚,是烟云飘过?还是能取得永恒?李阿毛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选择。眼前闪过小玲子哀怨的眼神,耳边响起朱伟的经验之谈。他忍不住扭头看了杨四秀一眼,心里怦然一动。凭良心讲,她是个美人。一股异样的清香,刺激了他很灵的嗅觉,生理上即刻生出一种快意。下地狱,也要试试。他想。
杨四秀也处在左右为难之中。自己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这个感觉越发清晰起来。但少女的矜持,使她很希望李阿毛先打破这种沉默。李阿毛盯了她很久,却不说话。她忍不住了。
“有什么好看的,你见识过恁多的女人。”
杨四秀万万想不到会冒出这样一句酸溜溜的话。
“你是个好姑娘。”
阿毛记得朱伟说过,“层次再高的女人也喜欢人吹捧她。”
“你这是恭维。什么时候你讲真话,先声明一下嘛。”
“你真愿做我的朋友?还希望有发展?”
李阿毛很冷静,步步为营。
“废话。要不我能再来?说实话吧,你过得很苦。”
“哼哼!都是这么说。要不了三个月,又后悔了。理由可以找出一千条。难怪古人感叹:最毒妇人心。”
“你太片面了!有好姑娘,只是你没碰到。人间有美好的东西。你要相信。”
杨四秀竭力辩解。
“好姑娘?”李阿毛冷笑一声,“怕是还没有生出来。介绍的时候,都这么说。结果呢?我可以把我说成是个战斗英雄,你能信吗?我看够了!我为着一个目标,苦苦挣扎了十年,如今才发现那是一个梦。想回头重来,此岸已经陷落。没有属于我的码头,我只好在苦海里漂流。”
朱伟说过,“任何女人都同情弱者,关键是分寸。”李阿毛见杨四秀低着头,又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报上天天讲军人是个牺牲的职业,可偏偏忘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谁去为他们牺牲牺牲?你在想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还是有好姑娘!”
“我需要证明。嘴上,谁不会应承?六次啦,再傻,也不会相信第七次谎言。”
“你要我做些什么?”
杨四秀心里不禁一颤。一个男人如此坦率地向她吐出内心的想法,她很感激。她觉着眼前这个男人太软弱,太可怜了。
“我知道,你跟着我不会幸福的。我只把你当作一个朋友,才说这些。只要你能理解,我还能要求什么?”
“别这么伤感好不好?我最怕听人讲伤心事。你哭啦,你竟哭啦!一个男人?”
杨四秀大受感动。“他是这么相信我,证明心里有我。他把一切都暴露于我了,竟不怕难为情,当我的面哭。我不能辜负他。”她暗暗鼓励自己:今后要帮助他好好生活。
“我妈都六十啦,就我这一个儿子。六年,为我介绍了六个,都只通了几封信,连他妈是不是六个手指,我都不知道。都跟梦一样,靠不住。我是个十足的笨蛋。”
李阿毛动了真情,乱了预定的方寸。
“给,你擦擦眼泪。你,你那天在骗我?六个女人,都,都是编的?”
杨四秀掏出手绢,递过去。阿毛没有接。她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左手扶着阿毛的肩,轻轻地用带着她特有气息和体温的手绢在阿毛脸上拭了拭。现在,她才发现,弄清这一点,对自己是多么重要。她知道自己没看错人,直觉并没有骗她。以后的日子还多。她想。
李阿毛很紧张,却装作毫无反应,平静地说:“我能抽支烟吗?”
“我挺喜欢烟味儿。真静啊!你看那月亮,有这片草地。这一晚要能永恒,该有多好。可惜你明天就要走……”
“混蛋!沉住气!”他在心里骂自己。
“没什么两样,混呗!住监狱,每天也要给饭吃。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和尚不娶妻,照样能活。皇帝能活,要饭的也能活。你能听我说这些,我很感激。”
“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你还能要我说什么?”
杨四秀要急哭啦。
“我看透啦!”
“阿毛哥,别毁了自己!”她抓住阿毛的手,使劲摇着。
“本来就长不大,发不粗,不是大料。无所谓毁不毁。”
“为了我,你也该好好活着。阿毛哥,我是爱你的——”
吐出最后一个字,她已经精疲力竭。放开阿毛的手,颓然立在那儿。这个时候,李阿毛要是再冷若冰霜,杨四秀是承受不起的。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体温降到了冰点,一生的幸福,就决定于这一瞬间。
李阿毛愣愣地盯着杨四秀,抬眼望望银亮的夜空。一时间,他的信念产生了动摇,有点不知所措。他听出了,也感受到了四秀的表白是她心曲的流露。然而他不敢相信。他从骨子里知道:这年头,“我爱你”一词,确实不值几个铜板了。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形,面对如此痴情纯洁的姑娘,他有些迷惘。但他没有勇气退缩。他想起了小玲子。他越走越远,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犹豫了一下,走到一棵杨树下,仰着头问:“这是实话吗?”
“你,你还不相信我?”
“我信。秀妹,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我被人耍弄怕啦。既然早晚要失去你,何必要开始呢?秀妹——我,我就要走啦——别再用刀捅我——今晚……能给我吗?——我们……马上就结婚。不愿意,你就摇摇头——你说句话呀!”
杨四秀觉着浑身的血管都要胀裂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很出乎她的预料。她似乎别无选择,何况她也爱……
“不能毁了他,不能!”望着李阿毛那张在月光下越发显得狂放的脸,她心里忽然升出一种崇高和自豪。
她慢慢地走过去,坚定地说:“我答应!”
暖流流遍李阿毛的全身。这时,只有这时,事情过了之后,望着四秀那双深情而又含有深意的眼睛,李阿毛麻木了很久的理智突然苏醒了,错了!错了!他一下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唯一一次可以获得爱情的机会。
我太卑鄙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许多年之后,面对冥冥世界里那些严酷而公正的灵与肉的拷问,李阿毛该怎样解释这一切呢?
“后来,我真诚地爱她,直到死。”
这就够了吗?
1986年6月于昆明兰龙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