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序
香者,五臭〔1〕之一,而人服媚〔2〕之,至于为《香谱》,非世宦〔3〕博物〔4〕尝杭〔5〕舶浮海者不能悉也。河南〔6〕《陈氏香谱》自子中至浩卿〔7〕再世〔8〕乃脱稿。凡洪、颜、沈、叶〔9〕诸谱具在此编,集其大成〔10〕矣。《诗》《书》〔11〕言香,不过黍、稷〔12〕、萧、脂〔13〕,故香之为字,从黍作甘〔14〕。古者从黍稷之外,可焫〔15〕者萧,可佩者兰,可鬯〔16〕者郁,名为香草者无几,此时谱可无作。《楚辞》所录名物〔17〕渐多,犹未取于遐裔〔18〕也。汉唐以来,言香者必取南海之产,故不可无谱。
【注释】
〔1〕五臭:五种气味,即膻、焦、香、腥、朽。
〔2〕服媚:喜爱佩戴。
〔3〕世宦:世代做官。
〔4〕博物:辨识了解各种事物。
〔5〕杭:通“航”。
〔6〕河南:即古代的河南府,特指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
〔7〕自子中至浩卿:从陈子中到陈浩卿。子中即陈敬,子中为其字,陈浩卿为陈敬之子。
〔8〕再世:两代。
〔9〕洪、颜、沈、叶:指洪刍、颜博文(字持约)、沈立、叶庭珪,均为宋代人,分别作有《洪氏香谱》《香史》《沈氏香谱》《名香录》。
〔10〕大成:大的成就。
〔11〕《诗》《书》:《诗经》和《尚书》。《诗经》是中国已知最早的诗歌总集,由孔子在前人所收集的诗作基础上编订,包括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三百余篇诗歌。《尚书》是中国最古老的历史文献汇编,相传亦由孔子编订,保存了商周特别是西周初期的重要史料。
〔12〕黍(shŭ)、稷(jì):均为五谷之一。通行的说法是黍为黄米。稷为高粱,但未有绝对定论。例如李时珍就认为古人所称黍、稷是同类不同种的禾本科植物,黏者为黍,不黏者为稷。
〔13〕萧、脂:萧为艾蒿。脂为动物油脂。上古祭祀前以油脂涂抹艾蒿叶,点燃以熏祭堂。
〔14〕香之为字,从黍作甘:这是就香字的篆体而言。
〔15〕焫(ruò):同“爇”,点燃、焚烧。
〔16〕鬯(chàng):鬯酒,一种黑黍酿成的酒。
〔17〕名物:名称和事物。
〔18〕遐裔:边远之地。
█〔元〕张渥 《九歌图》(局部)
画卷根据屈原《楚辞·九歌》中的故事绘制而成,画作秀劲宛转,线条纤细飞扬,体现了元代的白描风格。
【译文】
香,是五种气味之一,而人人喜爱佩戴它。至于撰写《香谱》,如果不是世代做官、博学者或曾驾船航海的人,便不能做到对香有详细的了解。河南府陈氏所作的《香谱》,从陈子中到陈浩卿,历经两代人方才完成书稿。大体上,洪刍、颜博文、沈立、叶庭珪所作的各种谱录,都在其所编撰的这本书里,可谓汇集了诸家的大成就。《诗经》和《尚书》提到香,不外乎黍、稷、萧、脂,所以“香”这个字,由黍和甘组成。上古的香除了黍和稷之外,有可焚烧的萧草,有可佩戴的兰草,有可酿作黑黍酒的郁草,名为香草的却没有几个,这时《香谱》便没什么可写的。《楚辞》所载香草的名称和物类逐渐多了起来,但仍没有取自远方的。而汉代、唐代以后,一说起香,必定选取南海所产,所以不能没有谱录。
浩卿过彭蠡〔1〕,以其谱视钓者熊朋来〔2〕,俾〔3〕为序,钓者惊曰:“岂其乏使而及我?子再世成谱,亦不易。宜遴〔4〕序者,岂无蓬莱玉署怀香握兰之仙儒〔5〕?又岂无乔木故家〔6〕芝兰芳馥〔7〕之世卿〔8〕?岂无岛服夷言〔9〕夸香诧宝〔10〕之舶官〔11〕?又岂无神州赤县〔12〕进香受爵之少府〔13〕?岂无宝梵琳房〔14〕闻思〔15〕道韵〔16〕之高人?又岂无瑶英玉蕊〔17〕、罗襦芗泽〔18〕之女士?凡知香者,皆使序之。若仆〔19〕也,灰钉〔20〕之望既穷,熏习〔21〕之梦久断,空有庐山一峰以为炉〔22〕,峰顶片云以为香,子并收入谱矣。”
【注释】
〔1〕彭蠡(lĭ):指彭蠡泽,在古代一般指鄱阳湖。
〔2〕熊朋来(1246—1323):宋末元初著名经学家和音乐家。
〔3〕俾(bĭ):使。
〔4〕遴(lín):谨慎选择。
〔5〕蓬莱玉署怀香握兰之仙儒:蓬莱通常指神话传说中的海外仙岛,但此处指的是蓬莱宫(唐高宗为大明宫所改的名字),代指皇宫,玉署为官署的美称,仙儒则指年老的儒士。怀香握兰,是汉代皇帝的近臣——尚书郎在宫中必须遵行的礼仪。因此“蓬莱玉署怀香握兰之仙儒”可意译为“在皇宫或官署担任要职的老儒士”。
〔6〕乔木故家:世家大族。乔木是高大的树木,代指地位高、身份显赫者。
〔7〕芝兰芳馥:比喻君子德行的高尚。
〔8〕世卿:春秋时期指世代承袭为卿大夫,此处比喻世代为官。
〔9〕岛服夷言:穿着异国服装,说着外族语言。
〔10〕夸香诧宝:对香料和宝物表示夸赞和诧异。
〔11〕舶(bó)官:在市舶司(宋元明时期的海关)任职的官员。
〔12〕神州赤县:古时称中国为“赤县神州”,后用“神州”做中国的别称。
〔13〕少府:古代官名,主要掌管皇室奉养的重要机构。
〔14〕宝梵琳房:宝梵,指佛舍;琳房,指道家的炼丹房。
〔15〕闻思:佛家修行方法之一,即听闻佛法并对之进行思考。
〔16〕道韵:道家的情志。
〔17〕瑶英玉蕊:瑶英和玉蕊本意均为玉之精华,此处比喻女子的美丽。
〔18〕罗襦(rú)芗(xiāng)泽:罗襦,绸制短衣;芗泽,香草散发的香气。
〔19〕仆:古时男子对自己的谦称。
〔20〕灰钉:石灰和铁钉,乃殓尸封棺之物,比喻身死。
〔21〕熏习:熏陶学习。
〔22〕空有庐山一峰以为炉:庐山西北有香炉峰,其峰尖圆,烟云聚散,状如香炉。
【译文】
浩卿到彭蠡泽来,将其所作的《香谱》给钓鱼人熊朋来看,并请其作序。钓鱼人惊奇地说:“难道没有能作序的人了,所以才找到我吗?您历经父子两代才完成此谱,也不容易,应该仔细挑选作序的人啊。难道皇宫官署里没有担任要职的老儒士了吗?又难道古老大院中没有德行高尚的显贵世家了吗?难道没有那些穿着异国服装、操着异国语言,对香料和宝物表示称赞和诧异的市舶司官员了吗?又难道华夏大地没有因进献奇香而加官授爵的少府了吗?难道佛院和道观中没有闻思佛法、道韵外显的世外高人了吗?又难道没有如美玉一样纯洁、身着绸制短衣并散发香草气息的女士了吗?这所有了解香的人,都该让他们作序啊。像我这样的人,已经离死不远了,一边熏陶一边学习的念头很久就放弃了,只有把庐山的那座山峰权当作香炉,峰顶的云块权当作香,可这两样您都已收入谱中了啊。”
每忆刘季和香僻〔1〕,过炉熏身,其主簿〔2〕张坦以为俗。坦可谓直谅〔3〕之友,季和能笑领其言,亦庶几〔4〕善补过者。有士〔5〕于此,如荀令君〔6〕至人家,坐席三日香。梅学士〔7〕每晨袖覆炉,撮袖以出,坐定放香,是富贵自好者所为,未闻圣贤为此,惜其不遇张坦也。按《礼经》〔8〕,容臭〔9〕者,童儒所佩;茝兰〔10〕者,妇辈所采。大丈夫则自流芳百世者在。故魏武犹能禁家内不得熏香〔11〕,谢玄佩香囊则安石患之〔12〕。然琴窗书室不得此谱,则无以治〔13〕炉熏〔14〕。至于自熏知见〔15〕抑存乎其人,遂长揖〔16〕谢客,鼓棹〔17〕去,客追录为《香谱序》。至治壬戌〔18〕兰秋〔19〕彭蠡钓徒熊朋来序。
【注释】
〔1〕刘季和香僻:刘季和,即西晋名将刘弘(236—306),字和季,季和疑讹。僻,通“癖”。据晋代史学家习凿齿(328—412)所作《襄阳耆旧记》记载,刘弘特别爱香,每回如厕之后都要在香炉边上熏一会儿。时任主簿的张坦撞见了,便说:“别人说您是俗人,果然不假呢。”刘弘便说:“荀彧拜访人家,席子上坐过的地方都要香三天呢。我和荀彧有何不同,你为什么要嫌弃我的爱好呢?”张坦便说:“古时候有一个美妇人得了病,捧着心口皱着眉头,看见的人都说美,可是她隔壁的丑妇人一效法,看见的人就都跑开了。您也要让下官跑开吗?”刘弘明白了张坦的意思,于是大笑起来。这个故事展现了刘弘虚怀纳谏的胸襟。
〔2〕主簿:古代官名,是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佐吏。
〔3〕直谅:正直诚信。
〔4〕庶几:差不多。
〔5〕士:士人,古代参与政治的知识分子阶层。
〔6〕荀令君:荀彧(yù)(163—212),东汉末年政治家,亦是当时有名的美男子,辅佐曹操统一北方,官至尚书令,因而人称“荀令君”。
〔7〕梅学士:指北宋官员梅询(964—1041),其侄子梅尧臣是北宋著名诗人。梅询性喜焚香,每天晨起之后一定要在官邸中焚两炉香来熏他的官服,出门的时候便揣起袖子,到了办公场所坐定后再撒开两袖,顿时满室浓香。
〔8〕礼经:即《礼记》,相传为西汉礼学家戴圣所编,主要记载了先秦的礼制,是中国古代重要的典章制度选集,体现了先秦的儒家思想。
〔9〕容臭:容纳香气之物,即香袋。
〔10〕茝(chǎi)兰:白芷与兰草的合称。
〔11〕魏武犹能禁家内不得熏香:魏武即魏武帝曹操。《太平御览》记载:“魏武令曰:昔天下初定,吾便禁家内不得香薰。后诸女配国家,为其香,因此得烧香。吾不好烧香,恨不熟所禁,令复禁,不得烧香!其以香藏衣着身,亦不得!”
〔12〕谢玄佩香囊则安石患之:谢玄(343—388),东晋军事家,是东晋政治家谢安(320—385)的侄子,安石即是谢安的字。《世说新语》记载,谢玄年少时喜爱佩戴紫罗香囊,谢安见了很担忧,但又不愿伤害谢玄,于是假装与谢玄赌博,赢得香囊后就把它烧掉了。
〔13〕治:从事,研究。
〔14〕炉熏:焚香。
〔15〕自熏知见:通过熏香来识别事理、解除疑惑。
〔16〕长揖(yī):古代汉族交际礼仪风俗,即拱手高举过头再鞠躬,多用于平辈之间。
〔17〕鼓棹(zhào):划桨。
〔18〕至治壬戌:即元至治二年(1322)。
〔19〕兰秋:即农历七月。
█〔清〕任颐 《谢太傅东山丝竹图》
【译文】
常常想起刘弘的香癖,他经过香炉便要熏一下身子。其主簿张坦认为他是一个俗人。张坦可谓是正直诚信的朋友啊,而刘弘能笑着接受张坦的话,也可说是一个善于补过的人。士人做到这份儿上,也就与去别人家做客坐过的席子三天香气不散的荀彧差不多了。而梅学士每天清晨将衣袖覆盖在香炉上,撮起袖子出门办公,等到坐定后再散开袖子放出香气,这是富贵者所为,没有听说圣贤这样做的,可惜梅学士是没有遇到张坦啊。按照《礼经》的说法,香袋是学童、术士所佩戴的,茝兰是妇人之辈所采摘的。而大丈夫,自然就可流芳百世。古时候,魏武帝还能禁止家人熏香;谢玄佩戴香囊,谢安就为之担忧。不过,在弹琴读书的窗室,没有这本谱录,便不知怎样焚香,至于通过熏香来识别事理、解除疑惑,却要取决于熏香的人了。说罢,钓鱼人以长揖之礼谢客,划桨而去访客追录其言,撰成《香谱》之序。至治壬戌年七月,彭蠡泽钓鱼人熊朋来作序。
【延伸阅读】
宋末元初著名经学家熊朋来围绕香所发的议论,可以说代表了儒家对于香物的经典态度。
香是一种雅事,但溺于香本身,反而不能免俗。在古代中国,香草与香气常常与德行联系在一起:一个君王会选择煮熟谷物的香气来祭天,是为了向天帝报告治下五谷丰登——丰收意味着君王勤政爱民,有王者之德;而一个士大夫用芳草自喻,则可能由于香乃洁净易散之气,正与君子高洁感化之德相吻合。“大丈夫则自流芳百世者”,从熊朋来的这句论断,他以非常儒家的思维方式,在“香”与“德”之间建立了一种本末的分野。
香与茶、花一样,真正的贤者只把它们作为训练心性的媒介,在感官欲望的层阶上逗留则是初级的。熊朋来说,虽然焚香是文人雅士日常作乐之必需,但能否在作乐中达到“知见”、实现透悟、完成自我的提升,则是一件不太确定的事。他引经据典列举了几个比自己更为了解香的群体,公开表达了谦意,但透过那一串精致的排比,仍可以读出“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那些懂香的人,或许真的只是懂香而已啊。前朝遗子意在言外,南宋的记忆还留有余温,难道那场血染山的悲剧与只耽于物而放弃操守的人们毫无关系吗?
在《香谱》的序言中,熊朋来出人意料,竟用惆怅的语言追溯了那些禁香的往事,并引之为楷模。在元人的眼皮底下,此意尤为深沉。
习香之人,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