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汉字学转向
壹 论中国美学的“汉字学转向”
美学与自然科学不同,具有人文学科特有的文化差异。中西美学的根本差异,则集中于语言文字。汉字与西方拼音文字具有的特殊“不可通约性”在美学上具有深刻的表现。汉字的独特性质,呼唤着中国美学的“汉字学转向”。“语言学转向”的深层背景就在于,其内在核心是“语言”的重要作用。追寻“哲学语法”的结果,是用逻辑方式探寻美学问题,造成一种“范畴误置”。中国传统关于汉字研究的深厚传统,则提示着“美学文字学”的诞生,即以汉字文字学的眼光,重新打量中国美学的特质。汉字美学的灵动精神,体现在汉字的“写”,即“草书先于正书”的自由与规范的悖反中,这种悖反赋予了汉字“写”的生长状态,在汉字的“笔意”与“笔势”的流动中凝结。许慎的《说文解字》对汉字造字过程的描述,也体现了汉字的生长性。中国美学需要一种哲学的“说文解字”。在从“文”到“字”之间,则为汉字的美学探索留下了更为邈远的空间。
美学,可以划分中西么?还是如自然科学一样,可以变为一种共通的、普遍的原理?人文学科,尤其是文学艺术,似乎在这一点上,面临着一种严峻的挑战:一方面,追求着全人类的沟通乃至共通感;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接受丰富的差异性,即由于语言、文化、地域等不同而来的“特别”。审美,似乎尤其如此,“民族的”与“世界的”,总是构成永恒的张力。美学论述,由于语言和文化差异而来的不同,并不能随着概念和语言的“翻译”而消失,相反,有些概念正因“不同”反而更具魅力。汉语美学,或通常所说的中国美学,既有与西方美学关注的相同问题,又有与西方美学不同的侧重,乃至具有不可通约性的方面。从哲学上,中国哲学的一些观念、概念,均有其“不可译”的一面;美学上,中国特有的一些“字”“词语”,更是“不可译”的。这里,有着一种文化乃至人类学上的不同体系构成的深刻差异。
不过,这种不可通约的方面,最根本的表现,还是语言文字——构成人类最重要的符号系统的语言文字。美学概念,中国与西方的不同,可以列出许多,也有一些论述;可是,更深刻、更内在、更隐含的层面,还是语言文字本身。中华“语文”,自有其特定含义,但是却包含语言、文字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不仅关系到“说”“听”与“读”“写”的不同,更有其自身的某种联系。特别是深入到文字层面,则汉字与西方文字的差别,更是与哲学思维有着深刻关系。西方的语音本体传统,与汉字“说文解字”的学术传统之间,存在着的差异,在美学上有着深刻的表现。笔者以为,汉字的独特性,呼唤着美学的汉字学转向。这种转向,或许会被认为是中国美学的自我设限或自我膨胀,但是,如果在一种世界性的目光下,以一种生态学的、开放性的心灵,探索中国美学的深层意蕴,则不仅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国美学,也可以更好地促进中西美学的交融和相互激发,丰富人类的美学宝藏。
一、“哲学语法”与“美学文字学”
20世纪西方学术出现了“语言学转向”。这种“转向”,标志着20世纪西方哲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即集中关注语言;语言不再是传统哲学讨论中涉及的一个工具性的问题,而是成为哲学反思自身传统的一个起点和基础。所有的语言论哲学家都通过叙述确切的语言来叙述世界,语言成为日常语言哲学家与理想语言哲学家在方法上的基本出发点。这种转向,自然也进入了美学领域。
美学研究中的“语言学转向”,如今似已尘埃落定,尽管颇有成果,最终却只能作为一个支流,其重要性颇值得怀疑。原因在于,语言哲学所追求的语言的确定性,乃至引入逻辑分析的方法对待语言,与日常语言的含糊,尤其是艺术语言的扭曲与自反、那种无限扩张的想象力都是格格不入的。所以,语言哲学的成就,自是在偏重科学的研究方面,而与人文性的研究有很大隔阂。尤其是西方语言哲学,其基础是语言学:西方不可能发展出“文字学”,这是西方拼音文字的事实决定的。可是,汉字却以文字学为重要学科,“要读书必先识字”,汉字学甚至是最根本、最重要、最蕴藉深厚的学科。因此,汉字、汉语与西方拼音文字以及西方语言体系存在着一些重要区别。那么,研究哲学和美学,汉字以及汉语能够成为一种根本性的思维转向的要素吗?有人说,汉字,不过是中国文化的一种重要表征方式,与西方相比,存在着种种根本缺陷;甚至,应当以“拼音”来取代汉字。这也表明了问题的复杂性和重要性。我们以为,汉字作为中国智慧的重要根源,不可能也无须用西方的拼音文字取代,相反,应当从哲学、美学上,予以深入研究,发掘汉字独特的智慧内涵,或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展现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世界。由此,可以打开整个美学领域的另一扇门,为美学乃至哲学开启另一种思路。语言哲学,有必要转向汉字哲学;汉字哲学的主体,当是汉字美学。如果说,西方语言哲学,其根本愿欲乃在于建立“哲学语法”,以一种言说哲学的语法规则,或者说深层结构,来为哲学订立规则,找到千变万化的棋局之下的“棋盘”,那么,汉字似乎一下子让西方哲学看到了“解构”的可能,“无底棋盘下的游戏”被发现,逻各斯中心主义由此可被解构。如此,西方哲学似乎面临着深刻的挑战:来自“文字学”的挑战。
必须认识到,德里达意义上的“文字学”,与汉字“文字学”尚有诸多不同,德里达未曾学习与研究汉字文字学,故所论颇多空泛。如果说“哲学语法”在西方哲学中,如维特根斯坦等已有深刻论述,那么,美学文字学则尚未开始。汉字美学在与西方美学传统的关系上,显然,应当有更多的路要走。
西方拼音文字的拼音,是以音符为要素而进行的。音符本身,自有其形体结构,如“o”,或以为即表示发音时嘴巴的“圆形”,是一种“象声”。但是,这种形体结构,已从图像、图形向着抽象的形式发展,在极简的化约下,成为抽象的符码。音符数量极少,作为“字母”,所拼出的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词”。也就是说,由26个字母,组成的词汇,作为西方语言中的“文字”,与汉“字”所指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拼音文字所“拼”的“词”,以及这些“词”连接为“句子”,所构成的意义单位,与汉语也是不同的。所以,西方所谓“拼音文字”,其实不是“字”,却是可以很好地表达说话的“语言”的。“说”而不是“写”,在语音中心的层次上,才是最根本的。
所以,“语言学转向”的深层背景就在于,其内在核心是“语言”的重要作用。而这是西方“语言学转向”无法自己意识到的。潜隐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就内在于其中。所以,在语言哲学中,讨论的最重要问题是逻辑法则,是语言与逻辑的关系问题。“词”、句子,却是在一种体系性的句法下审视。因此,语言哲学与逻辑哲学、科学哲学有着密切联系,其根本原因,应与西方语言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相关。语言哲学所探索的一系列问题,如意义与指称,语句与命题,逻辑语言与逻辑专名,简单命题与复杂命题,人工语言与逻辑语言,言语行为,概念结构,等等,不妨说,都是在认定语言与逻辑有着内在关系的条件下,所进行的一种“语义上行”。
美学的“语言学转向”自是哲学思想发展的一个组成部分,探讨的问题,从“美”的概念,到艺术中的种种,都卓有成效。可是,致命的是,用逻辑方式探寻美学问题,却是一种“范畴误置”,真正的问题有可能被悬搁。讨论哲学、美学的“语言学转向”,如果在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笼罩下进行,就难以做出自己的思考。其实,“语义上行”固然可以解决哲学上的一些问题,美学上,“语义”往往却还是限制在原本语境中思考才是恰切的。“上行”的结果,可以进行哲学抽象,却改变了其原初情境与语境。但是,西方的语言学思维,却在一种科学的语境下,顺着“逻各斯中心主义”的道路必然“上行”。当语言哲学关注日常语言,关注语言现实的诸多问题,关注悖论、可能性、不确定、隐喻等问题时,思考的维度似乎指向了一种新的空间,一种“非逻各斯中心”的空间。
德里达提出的“文字学”似乎挑起了对西方的形而上学的反抗。德里达在《文字学》开头,引用卢梭《语言起源论》里的话:“这三种书写方式与人类据此组成民族的三种不同状态完全对应。描画物体适用于野蛮民族;使用字句式的符号适用于原始民族;使用字母适用于文明民族。”1德里达反感这种“语音中心”的傲慢与偏见;卢梭的描述中,包含着的内容似乎应当做深入的研究才能去除其臆想的成分。可是,德里达未曾通晓汉语,尤其是汉字,这就限制了他的思考。尽管在《文字学》中汉字、汉语是必须得注意的对象,西方许多学者也都对这种“异文化”符号给予了充分的重视,但是,汉字“文字学”知识的缺乏,却使得他们的论述往往似是而非,乃至悖谬。德里达的“文字学”亦然。他的“文字学”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文字学”,有人译为“文迹学”;或许,翻译为“文字学”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其原意。所以,我们无须因汉字的“文字学”传统而为之欢呼雀跃。汉“字”与汉“语”、“语言”与“语文”之间,存在着的某种差异,是西方语言与“文字”所不具备的。因此,哲学上的“语言学转向”能否顺畅地“转”到中国文化的语境,就应当首先打上一个问号。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当代“古代汉语”“现代汉语”的许多学术研究方法,都来自西方。其中存在的诸多问题,随着汉语本身的“西化”似乎已经有部分消解;但是,汉语与西方语言的不同,却无法以西方语言研究成果为“通天塔”来解决,相反,也许需要对其差异有更深刻的认识,才能在“语言学”上做出中国人自己的思维成果。在“文字学”上,中国文化的深厚传统,与西方恰成一个重要的对比。重视乃至珍视这一传统,不仅在哲学上,而且在广义的文化上,或许都可打开新的空间。当然,对美学研究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
董作宾说:“本来,世界上文字的起源,都是图画。后来,西方的文字,完全变为‘音符’,用以拼音,已失去图画的意义;中国的文字,在3000年前的殷代,也已由图画变成了符号,把‘音符’和‘意符’同时保存。这种符号,完全用线条书写,呈现出刚健与柔媚等不同的姿态,每个字的结构都不一样,一些象形字更接近大写意的原始图画,看起来非常美观,写起来就特别能表现书法的美。”2董作宾的说法,似是表现了汉字独特的美学性质,虽然其论汉字特质尚需要进一步阐述或深化,但是,这种美学上的体会,却未能回答黑格尔的问题,即汉字是否也像拼音文字,“自在自为地最具智慧”?或者说,作为一种非拼音文字,同样由“象形”而来的汉字,是如何拥有另一种智慧?它与西方的智慧不同吗?汉字建立了与“逻各斯中心主义”不同的“文字中心”思维方式吗?沉默的汉字,“写”出的“话语”,与西方“表音文字”所“说”出的“话语”一样吗?汉字本身的美学,与以汉字为思考媒介的美学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这些,都是需要思索的重要问题。我们认为,最根本的问题是,相对于西方语言,汉字与汉语之间,存在着某种特别的关系。着力解决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根本性的思路。汉字,更当做深层次的思索。莱布尼兹以为,汉字似乎是“聋子创造的” 3,“……汉字也许更具有哲学特点并且基于更多的理性考虑” 4,似是提示了汉字具有的哲学深度。董作宾的思索,相较之下,似乎缺少了哲学意涵,但是在美学上,却颇值得重视,因为所论中表现出来的对汉字文字学的敏感乃至书法艺术的美感,都是西方学者所无法具备的。对汉字符号美学特质的发现,已有许多学者做过论述,都有各自的精彩之处。我们以为,这些关于汉字美学特质的论述,毋宁说提示着一种“美学文字学”的诞生,即以汉字文字学的眼光,重新打量中国美学的特质。
二、“文字”:灵动的美学精神
“文字学”提出的是什么问题,是否可与西方问题“相遇”?其特异性何在?我们认为,“文字学”首先与语言学不同,关心的是“写”。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汉语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差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名”,以其非规定性、非确定性,而显示出与西方哲学“逻各斯”的不同。“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道”是个生成性的原理,“名”是一个可以随机变化的概念。这与两个字的构成是否有关?关于“道”,《说文解字》云“所行道也”;又云“一达谓之道”;将“道”与“行”的观念紧密联系。而其字源学的探索,又可以从字形分析得出:从辵,从首。日本学者白川静说:“‘道’是个可怕的字,意思是带了异族人的头颅行走。”5果然如此,则这个字又有深刻的文化人类学意蕴;其原意如何,似已难知,但是它却以一个惊悚的意象提醒着我们,是谁的“头颅”提在别人的手中行走。当然,白川静以为,这个字与古老的猎取人头习俗有关,也与巫术活动中要用到猎取的头颅有关。“断头枭首”的野蛮习俗,竟然与中国哲学最重要的范畴“道”相关,无疑,让我们的思考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无论白川静的考察是否可以成立,都让我们对汉字的文化源头有了尤为深广的想象。那么,“名”呢?白川静以为,“‘名’字上半部是祭肉的意思。下半部指的是告于祖庙时所说的‘祭祀文’,用祈祷用器‘’来表示”。所以,“‘名’字是向祖灵汇报仪式的直接反映,所取之名一般认为与其人的人格实体之间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6,是关系到宗教、祭祀的大事,其哲学蕴含,白川静已有颇为西方化的解释。如此,我们对中华文明中两个重要的“字”,可能就具有了另一种不同的认识。
这种“一个字”的起源,关涉到的 “文化史”,当然颇为丰厚,几乎每个字都可以关涉到无穷的事物。西方拼音文字亦然,字源学的探索似是相同的。但是,汉字的不同在于,“字”作为符号,其能指本身的形制,即可做出阐释。而这与西方对构成“词”的“词根”“词缀”的分析,具有诸多不同;汉字固然有“因声求义”的所谓“音训”方法,作为汉字美学的一项重要方面,需要特别注意其与西方“词训”的不同;但是,汉字研究更重要的方面,根本即在于“字形”的解析,“字”之“形”与“形”(“声”亦根于“形”)的关系,如以上“道”“名”二字中两个“形”之间的关系,至为重要。所以,白川静的解析,最终仍然要落实到“解字”的方法是否成立上来。
《说文解字》的“六书”,成为汉字文字学的基本方法。甲骨文中,是否有不同于“六书”的造字法?窃以为,在许慎归纳“六书”前,已有不同的总结;许慎的总结,自有其不可磨灭之处,但在文字发展前期的浑茫状态,仅从现存甲骨文看,亦当有超出许慎思路的创造。由混沌到有序,再到造字秩序的固定化,当是漫长的历程。在这个历程中,“写”字的创造性,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郭沫若在总结中国古代文字的发展过程时,颇为精辟地指出“指事先于象形,也就是随意刻画先于图画;从书法的观点来说,也就是草书先于正书”7。许慎《说文解字》中,已将“指事”置于“象形”前,郭沫若是从汉字发展过程的角度重申这一观点,可对其论述从汉字发展历史的角度提出怀疑,窃以为,对于许慎的论述,当从哲学角度,即从“逻辑在先”的角度做出解释,则这一观念实具有深刻意义。此点容当另做阐述。而“从书法的观点来说,也就是草书先于正书”则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写”在造字中的重要地位,被凸显出来,实具石破天惊的价值。郭沫若的论证,还是历史的观念“彩陶和黑陶上的刻画符号应该就是汉字的原始阶段。创造它们的是劳动人民,形式是草率急就的。从这种观点出发,我认为广义的草书必先于广义的正书。南宋的张栻(号南轩,与朱熹同时)曾经说过‘草书不必近代有之,必自笔札以来便有之,但写得不谨,便成草书’。虽出以意必,是卓有见地的。规整的字体,无论是后来的篆书、隶书或者楷书,都是文字为统治阶级所垄断以后所产生出来的东西,但规整的字体只能在郑重其事的场合上使用,统治阶级之间乃至被统治的民众之间,文盲自然除外,在不必郑重其事的场合,一般都是使用着草率急就的字体的。故篆书时代有草篆,隶书时代有草隶,楷书时代有行草。隶书是草篆变成的,楷书是草隶变成的。草率化与规整化之间,辩证地互为影响”8。这里,郭沫若先生关于书体的论述,在汉字图象学尤其是图象转换上的价值自是极其重要,若细思之,或包含着对汉字符号本体的认识。
汉字起源于“形”,“图象先于声音”,使得它与拼音文字有了极大不同。但是,这个“形”却是变化的;“草书”,无疑表现了其变化乃至自由的方面。能否说,“草书”才最集中地体现汉字形体中那种自由无羁的精神?“草书先于正书”,若是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则汉字的舞蹈性、音乐性、艺术性,乃至汉字的自由精神,都是先于规整的“正书”,先于“体制”,先于“格式化”“固定化”的,它们就是汉字美学的基底。郭沫若先生在文字学中引入了“写”字的维度,正体现了他作为书法家、作为诗人的一种艺术敏感。写字,作为动态的过程,确实是书法的内在精神。即使是“正书”,在书法中,我们仍然注意其变化与自由,注意其作为生命体的内在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草书”的精神,实是书法的最根本的精神。如果说,一切书法,均是“草书先于正书”,则其艺术哲学上的依据,盖在“书法”中体现出的人类精神的自由创造,必是源于“草书”那种迷狂而放肆的灵感。注意到这个问题,源于一次听课中老师讲授的汉字的笔顺。正是在汉字的笔顺中,我体会到一种韵律,一种节奏,一种秩序,而这种源于“规范”“规则”的秩序,在图象化之后,似乎消失了。因为我们没有在心里把它“写”出来。而笔顺则强烈地要求着“动作”,要求着动作的“规范”。可是,正是在“正书”的“规范”中,我们看到“动作”的存在。由于汉字每个字的间架结构不同,笔画的多样性,使得“字形”成为复杂的美学构成。如果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则汉字作为形体,同样是一种音乐的结构,其流动性寓于凝固性之中。正因如此,汉字的“写”才会成为“书法”。
可是,若从汉字的构成来看,则“写”的重要意义更应引起充分的注意。许慎《说文解字》所排首字即“一”,似乎更合乎石涛的“一画”论。从“一画”运动而来的“字”,与图画虽然不同,可是,我们却看到更为复杂的“图象”。而这些“图象”,却构成了汉字的“形”象。字形结构的规律,许慎以“笔意”与“笔势”释之。所谓“笔意”,是指汉字“它的字形结构,保存了造字的笔画意义”,“《说文解字·叙》说:‘(古文)厥意可得而说。’意即笔意”。9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指出,许慎分析文字是用笔意解释字形的,“若不信其说,则冥冥不知一点一画有何意焉”。何谓“笔势”?“汉字的形体是不断变化的,笔画日趣简易,加以书法取势,致使原有的笔意漫漶不明,已不能分析它的点画结构有何意义了,这种字形叫‘笔势’。”10以郭沫若先生的“草书先于正书”论之,我们就可更为清楚地看到从“笔意”到“笔势”的变化过程。要之,“笔意”与“笔势”概念中那种动态的精神,乃是汉字最重要的美学精神。
回头再看白川静关于“道”与“名”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从“文”“字”的创造中,或许积淀了一个时代的生存方式乃至生存结构,但是,这种方式、结构,却在“文字”中凝固为一个个“世界”。中国美学正是源于这个活生生的灵动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图象”在让我们瞩目于其承载的文化内涵的同时,也留下了打开它的隐秘的钥匙。所以,一个个汉字绘制的地图,可以让我们回归中国文化之“家”。
正因如此,我们说,文字,凝结了中国美学的元观念,是中国美学最重要的根底。每个汉字,都像所罗门的瓶子,封存着千古涌动着的灵魂,只是,这里的灵魂时时在妙手下打开,“活灵活现”地参与着、构建着新的文化。北岛诗云:“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汉字灵性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未来。
三、“说文解字”:中国美学的生成性
许慎未曾见过甲骨文,他总结的文字已经过数千年的历程,到了《说文解字》,其论述业已具有理性化、规范化和固定化的思路。但是,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却以一种敬畏心追溯文字产生时的情景“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官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11。这里,包含的信息是深邃而博大的。许慎心目中的“包羲氏”与世界的关系,无疑有着审美的特性,这是诸多美学研究者均曾注意的;可是,这种蕴含着美学特性的观照是“文字”产生的基础,却未曾得到充分重视,这就使得我们未能深刻认识汉字的美学属性。“仓颉”之“初造书契”,则是在此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所谓“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似出臆想;可是,那种瞬间的灵感却在看似理性的文字中强烈地表现了出来。
从“包羲氏”到“神农氏”,再到“仓颉”,《说文解字叙》所描述的历程,有很深的美学意味。“包羲氏”猜测、推论了汉字源起的美学观照方式,这种方式,或可推及深远的中国审美史的重要精神,汉字包含着的正是这种“看”的态势,“看”的动态过程;而“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则与维科《新科学》中所提出的“诗性智慧”若合符契。关于“包羲氏”的这段来自《周易·系辞》的文字,许慎的引述并非毫无创造性,他结以“以垂宪象”,似乎展示了一种新的境界:“宪象”者,法象也,标准也;可是,以“象”说之,则表现了“八卦”的图象性和抽象性的统一。那么,接着的“神农氏”,“结绳为治”却难以“统其事”,则表现了“前文字”阶段的一种迷惘。总之,西方学术把“文字” 与“语言”联系在一起的思路,在另一种符号化的过程中——“庶业其繁,饰伪萌生”——符号的危机引起的文字产生需求,使得汉字通向了另一种思路,另一种“逻辑”。
这就是“仓颉”之“初造书契”的“逻辑”。“仓颉之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说文”与“解字”,其依据即在于,“文者,物象之本”,从而也是“文字”之本。故《说文解字》中,“解字义必依据字形,就字形以说音义”(段玉裁),即将一个字的字形看作字义的依据。从“文”到“字”,似乎仍然有时间上先后的历程,正所谓“其后”;不过,文字的起源或许并非从“文”到“字”,其义理需要更进一步的考察。但是,这种理性的分疏却为后来中国文化尤其中国美学提供了深刻的思想。我将在论述《说文解字》与《文心雕龙》的美学关系中做初步研究。这里,重点阐述的是“字”的“孳乳”性亦即生产性、生成性。所谓“孳乳而浸多”,似乎提示了一种无尽性、无限的生长性。我们当然知道文字体系的相对整体性或说系统性,可是,《说文解字》却展示了突破体系的无限可能性。汉字的发展中,新造的字层出不穷,一些冷僻的字忽然复活,乃至“不可认识”的如“天书”般的“造字”艺术行为的出现,都印证了“孳乳而浸多”。那么,汉字的“生长”中,有着什么样的规律的或无规律的断裂与连续?
《说文解字》提出的“六书”,虽然现代文字学中后起的学术往往从不同角度予以修正,却仍然岿然耸立,它将“文字”的说解,某种意义上,建立在了美学的基础上。而中国美学的基础工程,应当建立在“说文解字”上。
这就需要新的思路,即追问根本的“文”,在“孳乳”的“字”的说解中,探索中国美学乃至中国哲学的根底。就“文”而论,从尚存的远古刻符,到甲骨文,再到汉字演变的诸过程,符号本身的变化,就值得我们细加研讨;而汉字演进初期出现的各种现象,更应重视。或可将“画成其物,随体诘诎”的“象形”作为汉字的根本,甚至在许多文章中有意无意地以“象形文字”代说汉字,但是,汉字的“文”作为“物象之本”,却不可等同于“象形”。这就需要追索“文”字的由来以及演变,从甲骨文直至远古的刻画符号,“文”字自有其谱系。从其谱系中,我们已可看到许慎关于“文”的理解实是存在问题的。既然他关于“文”的理解有问题,那么,他关于“文”的说解也需要重新认识。我们以为,考察作为“图象”的“文”,而不是“象形”的“文”,或许更为根本。那么,从“文”到“字”,其间则留下了更为渺远的空间。
这个空间,可以通过深入探索“形—音—义”的关系来研究,而这又赋予汉“字”的解说更为深广的空间。那么多汉字,每个字的解说固然重要,让这些字成为一个体系的精神实质尤其重要。这个体系,从造字的角度看,“六书”说自是重要,可是,“六书”作为原则,其内含的各种美学关系,却仍然处于晦暗不明之中。在一种文化比较的视角下,对此尤其应当进行哲学的思索。
许慎曾经建立了一个汉字王国,他是用“经学”的思想构成汉字体系的;我们应当在现代学术的视角下,重构不同的汉字世界,这其中,就缺不得美学的视角。汉字的美学如何连接、沟通为一种体系或准体系式的美学、前美学与潜美学的理论,都是我们需要探索的问题。
因此,“孳乳”的汉字,从原始浑茫中,从一种瞬间的灵感中,从“自由的秩序”中,不断发展的历程,让我们体会到汉字构成的世界本身的生长性。这种生长,正是美学永不枯竭的源泉,也正是中国美学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