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人与海(2)
男孩走出屋去。刚才吃饭,桌上就没点灯,老人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那张报纸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很快就睡熟了,梦见了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还有白色海滩,白得刺眼,还有高耸的海岬,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海涛声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睡眠中,他闻到甲板上柏油和麻絮的气味,还闻到清晨陆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风,他就醒来,穿衣去叫醒那男孩。然而今夜陆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把梦做了下去:他看见海上升起群岛的白色顶峰,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大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妻子。他如今只梦见各个地点和海滩上溜达的狮子。狮子们在黄昏中小猫一般嬉戏着,他如同爱那个男孩一样爱狮子。他可从没梦见过这男孩。他就这么醒过来了,透过敞开的门望望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男孩。清晨的寒气冻得他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多了会暖和的,而且不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男孩住的房门没有上锁,他推开了门,赤脚悄悄走了进去。男孩在外间的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凭外面射进来的月亮光,清楚地看见了他。他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男孩醒了,转过脸来对着他。老人点点头,男孩从床边椅子上拿起长裤,坐在床沿穿上了裤子。
老人走出门去,男孩跟在背后。他还哈欠连连,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没儿事!”男孩说,“男子汉就得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光脚男人在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男孩拿起篮子里的钓索卷,还有鱼叉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吗?”男孩问。
“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供应渔夫的早市小吃馆里,喝着炼乳听里的咖啡。
“睡得怎么样,老头儿?”男孩问。他总算醒过来了,尽管完全摆脱睡意还难。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今天挺有把握的。”
“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得去拿我们用的沙丁鱼,还要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他总是自己拿的,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做法可不同,”老人说,“你才五岁,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记得的。”男孩说,“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这儿可以赊账的。”
他走开了,光脚走在珊瑚石铺的道上,向冷藏着鱼饵的冷库走去。
老人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喝光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从来不带午饭。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他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男孩带着沙丁鱼和包在报纸里的两份鱼饵回来了,他们顺着小道走向小船,脚下感受沙地里嵌着的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溜进水里。
“保重,老头儿。”
“保重。”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体朝前压,抵消桨片在水中产生的推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其他海滩上也有船只在出海,此刻月亮已下了山,老人尽管看不清,却听到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
偶尔,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划桨声,大多数船只都鸦雀无声,一驶出港,就分散开来,各自直奔自以为可望找到鱼的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去远海,便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清晨海洋的洁净气味中。他划过那片渔夫们叫“大井”的水域时,看见了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所谓大井,就是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的海域,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涡,所以各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这里大量集中着对虾和充当饵料的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鱿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游弋的鱼都来捕食。
黑暗中,老人感觉到早晨在临近,划着划着,他听见飞鱼出水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它们是他在海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惋惜,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觅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吃的,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比我们还要艰难,当然,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不算在内。既然海洋有时候残暴无情,为什么鸟儿像这些海燕那样生得如此柔弱纤巧?海洋仁慈,又十分美丽。然而海洋有可能变得残暴无情,而且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俯冲猎食,发出尖细的哀鸣,却生来柔弱,不适宜海上生活。
想到海洋,他总是称为海娘,这是热爱海洋的西班牙人称呼她的方式。有时候,热爱海洋的人也说她的坏话,不过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有些年轻渔夫用浮标当钓索的浮子,并且在当年鲨鱼肝能卖好价钱时发财置备了汽船,他们都管海洋叫阳性的名词海郎。他们提起她时,当作竞争者,或是地名,甚至当作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作阴性,是个让人占大便宜或者拒绝帮忙的母体。如果她干出了狂暴或邪恶的事儿来,那是因为身不由己。他认为,月亮对海洋的影响,等同于月亮对女人的影响。
他不断地划着,对他说来不费力,因为速度保持在自己的惯常范围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打个漩涡,海面上是风平浪静的。三分之一的推进,他依靠的是随波逐流,顺势而为。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已经比预期推进到的地方更远。
我在这海底深井上折腾了一个礼拜,毫无作为,他想。今天,可要找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活动的地方,说不定其中有条大鱼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枚枚鱼饵,小船随海流漂去。第一枚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枚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第四枚放在蓝色海水中,分别是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枚鱼饵都是头朝下挂着,钓钩柄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而露出的整个部分,钩弯和尖刺,都包裹着新鲜沙丁鱼鱼肉。每条沙丁鱼都是钓钩穿双眼,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环。大鱼所能接触到的钓钩部位,都是色香味俱全。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号长鳍金枪鱼,像铅垂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其他钓索上,他挂上了一条大蓝鲹和一条黄鲹,已经使用过,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添上香味和诱惑。每根钓索都有大铅笔那么粗,缠在青皮钓竿上,只要鱼饵上有拉碰,钓竿就往下落,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索,还可以牢靠连接备用卷索,所以必要时咬钩的鱼儿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此刻,老人紧盯着那三根挑出在船帮外的钓竿往下沉,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深度。天色大亮,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了其他的船只,低低地贴着海面,逼近海岸,跨海流展开分布。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照在水面上,随着太阳升起,平整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眼睛里,他眼睛一阵刺痛,只能看别处,顾自划着。他俯视水中,观察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暗深水里的钓索。他让钓索下垂得比任何人更直,这样,黑暗湾流深处,各个深度都有鱼饵刚好待在他指望的地方,静候游动的鱼来吃。别人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动,有时候钓索在六十英寻处,渔人们却以为在百寻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搞的是精度放饵。只是我的运气不在了。可是谁晓得呢?说不定就在今天呢。每一天都是花样翻新啊。幸运如意当然好。不过我情愿做得精细一点。这样,时来运转的时候,就有备无患了。
两个小时了,太阳升高了,东望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目光所及,只看见三条船,远在近岸处,显得特别的低矮。
这一辈子,早上的阳光一直在伤我的眼睛,他想到。然而眼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可以直视太阳,眼前不会发黑。而且阳光的力量傍晚要强些。只不过早上叫人眼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翅膀长长的黑色军舰鸟在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鸟儿一个倾斜俯冲,双翅后掠,然后又盘旋起来。
“逮住什么东西啦,”老人大声说,“不光是看看。”
他慢慢划着,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不慌不忙,让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还是凑近海流了一点儿,这样,他依然在用正确的方式钓鱼,尽管划的速度要比不打算利用鸟儿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了,又盘旋起来,翅膀也不扇动。随即它猛然俯冲,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拼命地掠过。
“海豚,”老人大声说,“大海豚。”
他把双桨卸下放在船内,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铁丝箍和中号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挂上。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上端紧系在船艉的带环螺栓上。然后他给另一根钓丝安上了鱼饵,盘绕着搁在船头的背阴处。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大翅膀黑鸟,此刻正在贴水面觅食。
看着看着,鸟儿又朝下冲,俯冲时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扇动,追踪着飞鱼,可是十分无奈。老人看见了海面的微微隆起,那是大海豚在追逐脱逃的鱼。海豚们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浪而行,只等飞鱼落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海豚群真大啊,他想。它们分散布局,飞鱼很少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则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飞得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再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无奈动作。那群海豚从我手里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心中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我的大鱼想必在某处出没啊。
陆地上空,云层正山峦般耸起,海岸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青灰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得快发紫了。他低头一看,只见深蓝色的海水中洒满红色的浮游生物,而阳光这时在水中呈现出异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消失在水中。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有它们就有鱼啊。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异彩,说明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层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那只鸟这时几乎不见了,海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摊摊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还有一只僧帽水母靠着船体浮动,那玩意儿的紫色浮囊体硬几丁质,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它倒向一侧,然后又竖直了身子,大气泡般欢快地浮动着,那些紫色的致命长触须拖在身后的水中,长达一码。
“贱货,”老人用墨西哥语骂道,“你这臭婊子。”
他坐着轻轻荡桨,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跟拖长的触须相同颜色的小鱼,在触须之间、在漂浮的浮囊投下的小摊阴影中游来游去。水母的毒素对这种小鱼是无害的。可是人就不同了,当老人把鱼拉回船来时,有些触须会缠在钓线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臂和手上就会出现“鞭”痕和肿疮,就像碰了气根毒藤或美国毒漆树一样。但是水母的毒性发作得更快,使人痛得像鞭子抽一般。
这些闪着彩虹般颜色的大气泡模样很美,却正是海里最糊弄人的东西,所以老人极喜欢观赏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发现了水母,就从正面进逼,然后闭眼缩头,把它吃掉,连触须也不放过。老人喜欢观看海龟吃水母,喜欢风暴过后在海滩上踩水母,听脚底老茧踩水母啪啪爆裂的声音。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运动速度快,经济价值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海龟抱着友善的轻视,它们甲壳呈黄色,做爱方式奇特,还会愉快地闭着眼睛吞食僧帽水母。
他对海龟并没有玄妙的想法,尽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体长不亚于小船、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海龟被屠宰剖开之后,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头呢。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的心脏,手脚也跟它们一样。他吃白色的海龟蛋,是为了自己长力气。他在五月份连吃一个月,自己到九、十月份就能身强力壮,去逮货真价实的大鱼。
他每天还从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这桶就放在渔夫们存放家什的棚屋里。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舀。大多数渔夫讨厌这种油的味道,但是,也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鲨鱼肝没可以御寒、防治伤风感冒,对眼睛也有好处。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了。
“找到鱼啦。”他大声说。这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小鱼纷纷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朝下栽进水里。金枪鱼在阳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而且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搅得海水翻腾起来,跳得很远捕食作鱼饵的鱼群。它们正绕着小鱼打转,驱赶着小鱼。
要不是它们游得太快,我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的,老人想,他注视着这群鱼把水搅成了白浪,还注视着那鸟儿俯冲下来,扎进惊慌失措浮上海面的小鱼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