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一得:吴小如戏曲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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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连”和“富”字两科演员

生行的“双子星座”

从富连成出身的老生演员,应该说人才济济。但享大名数十年不衰的,也可以说为内外行众望所归的,只有两位,一是“连”字科的马连良,另一是“富”字科的谭富英。关于马连良,我在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曾立专章,该说的都说了;后来马连良先生的哲嗣崇仁兄要为其尊人出纪念文集,又邀我写一专文,并承吴晓铃师在审稿时谬奖。这样一来,我几乎再没有什么可谈的内容了。现在写京都往事,又在这《鸟瞰富连成》的题目笼罩之下;如果把马派创始人连良先生撇开不谈,于情于理皆有不合。因此在写本节文字时,我曾搁笔沉思良久。现在只能多从侧面着笔,结合自己三十多年所看到的马先生的演出,尽量使读者能联想或回忆起这一代名家的音容笑貌,这份答卷或者可望及格了。

我想先谈三件琐事。其一,我在以前谈马连良的文章里曾说及马自出科后即自行挑班,没有为旦角挂过二牌。后来上海的王家熙等先生曾对我加以纠正,说马在出科后至少是给尚小云当过二牌老生,我的说法太绝对。我记得自己还写了承认所言有失的自我批评文章。后来同刘曾复先生谈起,曾老却认为我的话并未全错。盖尚马同台合作,所组的戏班乃是“共和班”,一班之中不止一个头牌,同时也不止一个老生,这就与专为某位头牌旦角当二牌老生的情况不尽相同。这种事是关系到京剧演出史的,应该进行精确考证。惜我生年既晚,看马连良的戏又是从一九三二年才开始的,无法根据第一手材料来审思明辨,只能有待治史的专家作认真考订,这里就不细表。其二是多少年来被观众公认,马连良是北派著名老生,且与“南麒”并称,平分秋色。后来听李紫贵先生回忆当年旧事,谈到马连良在南方演出的情况,才知道彼时北方的演员心目中并未明确以“京派”自居,甚至还长期参加南派戏班演出“海派”剧目。当时如王又宸、马连良等,都曾演过《诸葛亮招亲》、《七擒孟获》这一类典型“海派”戏。紫贵先生所谈皆其亲自耳闻目睹的第一手材料,十分可贵。证以音响资料,亦与李老所言若合符契。一九二一年,马连良在百代公司录制了一批钻针唱片,其中有一张《对金瓶》,马扮剧中主角韩文瑞,这正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海派戏。一九二五年,马在高亭公司录制了一批钢针唱片,其中有一面《祭泸江》唱腔有类于南派的“五音联弹”,曾受到北方顾曲家讥评。《祭泸江》乃全部《七擒孟获》中的一折,三十年代后期中华戏校曾重排此戏,亦大唱“五音联弹”。盖此戏本来自南派,唱腔中有“联弹”原不足怪也。其三是亡友舒璐先生在北京有一位相识李先生,精鉴赏文物碑版,因介绍与我相识。这位李先生也是业馀京剧爱好者,昔年出入王瑶卿先生之门,并且与王幼卿一道学过戏。我曾向他请教过王派唱腔,且彼此印证过《四进士》杨素贞在监中所唱大段二黄的唱词。他对马连良是不赞成的,言必称谭鑫培、余叔岩。据朱家溍先生告我,这位李先生也认识先父玉如公。有一次他对先父说:“令郎小如兄虽爱京剧,却有一大缺陷,非先生跨灶之子。”先父问他意何所指,他说:“令郎竟对马连良发生兴趣,且盛誉之,所见似乎太偏了。”其实先父对马连良亦极赞赏,惟平时甚少与人谈戏,故李未之知耳。

以上三事可资谈助而已,下面就记忆所及,谈谈我看过马连良演出的一些印象。我一九三二年初秋自哈尔滨随家人迁居北京,在古都看戏的经历自此始。当时我住在西单手帕胡同先叔处,距哈尔飞戏院(后为西单剧场)最近。彼时西城只此一家戏院,各个戏班轮流在此演出。记得每星期一、二夜场为富连成科班的演出日,每星期三(有时加上星期四)由马连良扶风社上演,每星期五(或星期六)由杨小楼永胜社上演。惟星期日昼场无固定班社演出,却经常有好戏。我就是在星期日白天,到哈尔飞戏院看过雪艳琴的《盘丝洞》(压轴是杨宝忠的《骂曹》),荀慧生的全部《十三妹》和言菊朋的《三让徐州》(言先演《借赵云》刘备,中演《战濮阳》陈宫,后演《让徐州》陶谦)。还有一次,我只记得压轴是孙毓堃、侯喜瑞的《长坂坡》,大轴是什么戏却记不起了。而我第一次看马连良的戏,是在某一个星期三的夜场,马演《夜审潘洪》。当时二牌旦角是王幼卿,武生是马春樵,硬里子是李洪福,小生姜妙香,花脸是刘连荣,丑角有马富禄、茹富蕙、马四立等。

马连良嗓子最好的时期是一九二九年,也就是马本人经常提到的“民国十八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常演的戏固然有《甘露寺》、《借东风》、《四进士》、《苏武牧羊》等,同时也有《探母回令》、《奇冤报》、《骂曹》等唱工繁重的戏。他的“金嗓子”阶段大约维持了两至三年。到一九三二年秋,也就是我开始看马连良的戏的时候,听老观众(包括我的表兄傅和孙先生)说,他的调门已呈下降趋势,无复昔时正宫调的盛况了。在这一阶段,即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四年,我看扶风社的戏以传统剧目居多,如全部《朱砂井》、全部《清风亭》等。值得一谈的是他后来不再上演的一出传统戏《假金牌》。这出戏与今天从山东柳子戏移植过来的《孙安动本》情节相近,主角名孙伯阳。马贴演此戏,海报上有个副标题:“张居正计调孙伯阳”。此戏的前一折名《三上轿》,写张居正之子逼娶民妇的故事,王幼卿在扶风社时于《假金牌》的前场就演过此戏。所以名“三上轿”,指被逼再嫁的那位女主角因不忍离开原来的夫家(包括她的公婆、已死的丈夫和未成年的孩子)而几次要上轿都没有上去,最后在轿中用剪刀自杀。这一折是由梆子腔移植过来的,旦角唱做均很吃重。而孙伯阳,正是由于张居正如此无法无天才出头干预,要为民请命的。《假金牌》一折,写孙伯阳窥知张居正有图谋不轨的劣迹,准备同张一拼到底。张乃假传圣旨,用金牌调孙进京,然后置孙于死地。不想金牌是假,被孙的夫人识破(孙妻当时由何佩华扮演),孙没有上当,终于取得胜利。马连良演此戏,扮相很简单,只是纱帽官衣,挂黑三。唱工不太多,念做则很吃重。这戏与马常演的《盗宗卷》、《打严嵩》等官衣戏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分量较重。马连良演来,于洒脱机警之中时时流露出一股正气,这就不同于《打严嵩》的以诙谐游戏取胜。盖《假金牌》的表演手段基本上属于现实主义的,而《打严嵩》的邹应龙玩弄严嵩于掌股之上,则近于超现实的浪漫情趣的主观愿望,虽使观众感到痛快淋漓,却缺少绕梁三日的袅袅馀音。从艺术效果来看,我更爱看马连良的《假金牌》。遗憾的是,当有人提出张居正作为明代后期的宰辅,还应算是正面人物时,马连良便毅然把《假金牌》停演。而我在第一次看过这出戏以后,很想再欣赏一次马先生的精湛表演艺术,却永远失去机会了。

扶风社在一九三五年以后,阵容更加整齐。二牌青衣由王幼卿改为黄桂秋,小生则由出科不久的叶盛兰加盟,另外还有一个资深底包小生张连升(不知此人是否富连成出身)也在班内。武生因马春樵年事渐老,增加了新出科的生力军杨盛春。丑角仍为马富禄、茹富蕙双上。另有李洪福、刘连荣一仍旧贯。在这一阶段,马连良贴的戏码也格外硬整,如《十道本》、《九更天》双出,《借赵云》、《三字经》双出,以及从《一捧雪》、《审头》一直演到《雪杯圆》、《祭雪艳》,马一人前扮莫诚,中陆炳,后莫怀古。其中有一场戏值得一提,即马前演《借赵云》,后反串《打面缸》,马演花旦,扮周腊梅。叶盛兰反串王知县,马富禄反串张才,只是不记得四老爷由谁反串了。

在这期间,有一场义务戏极为罕见,当然也十分精彩。由杨小楼、郝寿臣与马连良合作,郝演《造白袍》的张飞,马演《连营寨》的刘备,最后由杨小楼演《战猇亭》的赵云。记得景孤血先生对此有一评论。大意是,在《火烧连营》一场,范宝亭、许德义分扮韩当、周泰,如两只下山猛虎;及杨小楼的赵云出场,东吴的这两员大将竟变得渺小阘茸,仿佛老鼠遇见了狸猫。在我的印象中,不少人都说杨小楼的台风如天神一般;而我的感性认识,以杨小楼此戏的赵云出场最似天神降世。至于马连良唱《哭灵牌》的反西皮,据贯大元先生谈,是马私淑贾洪林的得意之作。不过在我的记忆里,马此戏的反西皮唱法与贯先生教给我的路子并不相同(贯先生此戏是贾亲传),倒更接近孙菊仙、时慧宝一派。可惜这出戏未留下任何音响资料,想取得印证竟一点也不可能了。

一九三六年秋,我从北京转学至天津南开中学就读。这时天津中国大戏院建成开幕,由马连良首期演出,第一天打炮戏为《借东风》,并由马本人开场跳加官,马富禄跳财神。这时马的二牌旦角为林秋雯。但林只是唱二旦的材料,很快就感到吃力,不能胜任。到一九三七年,张君秋崭露头角,扮相好而嗓音甜,马乃邀张长期合作。马自一九三七年至四十年代所排新戏如《串龙珠》(与郝寿臣合作,只合演了一次,郝即基本上息影)、《临潼山》、《春秋笔》、《十老安刘》等,张君秋、叶盛兰如左辅右弼,一直与马合作。其中《临潼山》只演了一场就未再演出,其他各戏都成为马的保留剧目。及张君秋、叶盛兰皆自挑大梁,马的二牌旦角先后换了李玉茹、言慧珠、杨荣环等;五十年代初,一度用罗蕙兰。直到五十年代北京京剧团成立,马、谭、张、裘四梁四柱的局面形成,才真正解决了马的旦角合作问题。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开始,天津英、法租界暂时成为一块苟全性命的绿洲。马连良为维持天津中国大戏院班底的生活,曾一连演了近两个月的日场戏。配角除叶盛兰改为姜妙香外,都是扶风社旧人,即张君秋、李洪福、马富禄、刘连荣等。马把多年不演的老戏都轮番演出,我乃有机会看到马的《打登州》、《捉放曹》、《焚棉山》等。四十年代,马有一次到津演出,配角一度改为袁世海、李多奎,我乃有机会看到马的《要离刺庆忌》和《白蟒台》及《三顾茅庐·博望坡》等。总之,自一九三二年起,只要马连良演过的戏,我能看到的总尽量争取现场观摩。其中也有难得一演的,如《战宛城》、《洪羊洞》等,虽不是精彩之作,也算未失之交臂。至于马与郝合演的《串龙珠》,只演一次即不再演出的《临潼山》,还有与金少山合演的《渭水河》等,因我不在北京,只能通过收音机播送的实况洗耳恭听。当然,他晚年不再演出的靠把老生戏如《定军山》、《珠帘寨》等,只怪我生也晚,无缘得见,也就不算遗憾了。

说到谭富英,成名相当早。一九二一年百代公司请人灌制钻针唱片,在老生行中,余叔岩的六张唱片当然最受欢迎;而马连良在当时虽已很红,却因嗓子只吃扒字调,他录制的唱片并非十分畅销。与余、马同时,谭富英刚出科不久,也录制了几张唱片,其中与王连浦合演的《法门寺》,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抢手货。记得在二十年代中期,无论大街小巷,大人小孩,几乎每人都在模仿刘瑾和赵廉的对白:“(净)下面跪的敢是郿坞县的县太爷吗?(生)臣不敢赵廉。”而“小傅朋他本是杀人的凶犯”也成为时髦的唱段。它如富英在物克多公司所录的《洪羊洞》,在高亭公司所录的《南阳关》、《搜孤救孤》、《珠帘寨》、《定军山》等,都备受欢迎。我在一九三二年从东北定居北京之前,对谭富英已有较深印象。等来北京后,发现谭富英尚未组班,只给一些旦角挂二牌,因此看他的戏并不多。直到一九三四年富英正式挑大梁后,才有机会常看他的戏。

谭富英初挑大梁,由于嗓音爽亮甜脆,一时颇能叫座。二牌旦角是程派青衣陈丽芳,武生茹富兰(有时也兼演小生),丑角慈瑞泉,花脸刘砚亭,花旦计砚芬(艺名小桂花)。稍后其岳父姜妙香也加入演出,阵容更为齐整。他除演《失·空·斩》、《四郎探母》、《定军山》等重头戏外,平时多演双出,如《游龙戏凤》后面加演《碰碑》,《南天门》后面加演《黄鹤楼》,《盗宗卷》后面加演《南阳关》等。美中不足的是,演双出时总有一出不大卖力,真正过瘾的还只是其中的一出。他和马连良两人都爱贴《桑园会》、《打鱼杀家》双出。从我直觉的印象,谭的《桑园会》优于马,马的《杀家》胜于谭。后来看得多了,从老顾曲家那里听得也多了,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有确据的。富英的《桑园会》是乃翁小培先生亲授的(小培的《桑园会》我也见过,唱念做均好,确有实受),而小培此戏又得之于其师许荫棠。据谭元寿告我,《桑园会》是奎派戏,应有王帽戏功底才演得好,孙菊仙、双处以及许荫棠皆优为之。故富英从小培学得此戏亦有特色。而连良的《打鱼杀家》因早年屡与王长林合作,手眼身法皆有准谱,故马演来备见精彩。由此可见,即使是名演员,某戏倘得真传,其演出水平也会较侪辈为优。

我在《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曾特别指出谭富英《南阳关》的引子,三句都有满堂彩声,堪称“名句”。其实谭的《战太平》演得也很有特色。李少春拜师余叔岩后,首演《战太平》,一时轰动。为此我特意又看了一次富英的《战太平》,发现富英的《战太平》是真情流露,是从肺腑中流淌出来的一腔忠愤之气,因此其身段表情均浑然天成,无丝毫造作雕琢之处;而少春则一招一式都不敢离谱,反而显得拘谨放不开。及天长日久,少春已渐忘当年所下的刻板功夫,因而去余派日远,反倒有点泛滥无归。而富英的演出虽前后相距数十年,却一直有准谱。这两年利用电视屏幕与音响资料,拍摄成不少音配像的戏曲片,乃有机会重聆富英的实况录音。我发现他在《战太平》和《定军山》里所唱的快板,真到了杀渴解气的程度,不仅气势雄浑奔放,而且珠走玉盘,爽脆有口劲。纵有先天禀赋,倘无后天的基本功,也无从臻此佳境。在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对富英晚年表演指疵过多,为此亦遭物议。但我也不同意今日有的评论家对富英一味赞誉有加,不嫌溢美。这样的评价易使后之学富英者进入误区,反而去谭益远。不论是为了振兴京剧还是总结过去经验教训,仍以认真总结、实事求是为好。

无论是潇洒大方、玲珑剔透的马连良,还是悃愊无华、真凿实砍的谭富英,“俱往矣”!而今日的“风流人物”又当属于谁何呢?泚笔至此,不禁怃然为间,“予欲无言”矣!这里似乎用得着《兰亭序》的结尾语:“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四大名旦”以外的旦行名宿于连泉

富连成科班尽管培养了不少旦角,但旦行演员的命运总是不幸的多。“喜”字科六大弟子中的云中凤中年夭逝,其辉煌的艺术仅昙花一现。“连”字辈的李连贞,习青衣,人们本亦认为他很有前途,不久也就病殁。特别是“盛”字科,仲盛珍还未出科已负盛名,可惜二十几岁即患肺痨病夭逝。朱家溍先生有文盛赞其艺,但我到北京后他已早离人世。仲盛珍以后,陈盛荪工青衣,刘盛莲工花旦,都是十分了得的人才。陈是陈德霖的侄子,扮相略清苦,唱做都是一时上选;刘出科后艺事大进,不仅是“小”派(小翠花即于连泉)传人,且深得王门(王瑶卿)法乳,吴祖光先生的成名作《风雪夜归人》,即是以刘盛莲为模特的。可惜这两人都病故于三十年代。及“世”字科崛起,李世芳和毛世来堪称一对璧人,一时瑜亮。毛世来后来扮相日非,晚年久羁长春,盛名远不及当年。李世芳入梅门后声誉鹊起,人们认为足可传梅先生衣钵,可惜乘飞机罹难,又是夭折而亡。屈指算来,舞台生命力最长,艺事最精,足以称得上承前启后的旦行名宿,唯有艺名小翠花的于连泉一人而已。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如暴风骤雨席卷人间,先后弃世者,有马连良、王少楼及于连泉诸人。王、于之逝,我当时正在贯大元先生家做客,噩耗传来,贯老为之惊心动魄,悲从中来。这样一位杰出的旦行表演艺术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尘世。事隔多年,我见到了于连泉先生的弟子陈永玲和哲嗣于世文,犹不禁唏嘘感叹,有不堪回首之痛也。

自王瑶卿以后,几十年来,“四大名旦”基本上代表了,或者说垄断了京剧界“旦行”的天下。在四大名旦之外,如徐碧云、朱琴心、黄玉麟(绿牡丹)等,皆旦行之翘楚,惜均未能全始全终,只“红”了一阵。黄桂秋后半生在上海扎根,有较大影响,然而自其逝世,亦渐成绝响,有人琴俱亡之叹。惟独于连泉自出科后,一度与尚小云合作,后来梅、程也都曾同他携手同台。长期独挑一班,始终拥有大量观众。以花旦而独树一帜,且经久不衰,是真有艺术魅力之明证。倘无十年浩劫,他肯定仍能发挥馀热,为京剧艺术继续做出贡献,其影响必不下于四大名旦也。

于连泉自幼坐科喜连成,艺名小翠花。初与同科的于连仙(小荷花)和久搭高庆奎、谭富英两班的计砚芬(小桂花)齐名。于连仙有一段时间长期跑码头,三十年代末回到北京搭班唱二旦,四十年代即病殁;计则人老珠黄,最后也默默无闻。独小翠花长期在北京挑班,兼演闺门旦、泼辣旦和刀马旦,能戏极多,而庄谐并擅。年轻时他与梅兰芳同师事路三宝(玉珊),也受教于王瑶卿。因他专工花旦,故亦兼得杨小朵、余玉琴、田桂凤之长。他演《醉酒》,与梅先生早年平分秋色,异曲同工,戏路更接近余玉琴、路三宝。中年以来,多演泼辣旦即荡妇型人物,《挑帘裁衣》、《坐楼杀惜》、《翠屏山》、《战宛城》一时脍炙人口。但我更欣赏他的闺门旦小戏,如《拾玉镯》、《得意缘》、《荷珠配》、《打樱桃》等,潜气内敛,不温不火,庄谐得中。至于近于舞剧之《小上坟》、《小放牛》,鬼剧《红梅阁》、《活捉》和久不上演的《阴阳河》,实为“小”派戏之绝唱。我还看过他与梅兰芳合作的《樊江关》,与尚小云合作的《梅玉配》,更是铢两悉称,精彩绝伦。当然,他还有几出黄色奸杀戏,如《双铃记》(即《海慧寺·马思远》)、《双钉记》(即全部《钓金龟》)、《杀子报》等,从剧情看自当批判,而从演技看则值得借鉴。

小翠花的表演艺术最难能可贵处,即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乃至信口谈吐、眉目神情,无不从妇女现实生活中提炼摹绘出来。也就是说,他不但掌握了一般市井妇女言行举止的生活习尚,甚至也窥透了女性私生活中的精神世界,甚至在现实生活中,真正的女性对自己身上独有的语态行踪和心灵上特具的细微思想活动,都没有能体察到如此细致熨帖,而作为男性演员的小翠花,却不但能丝丝入扣地表演出来,而且还升华到高品位的艺术境界,这就不能仅用什么糟粕或鄙俗之类的评价去一笔抹杀了。我们从京剧大师身上看到写意艺术的超越于生活表象的美,却同样也从小翠花身上体察到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写实艺术的深入于腠理内心的自然美。看到这一层,才谈得上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和遗貌取神等等艺术上批判地继承的真谛。从京剧旦行这一方面说,四大名旦在艺术上所已达到的出神入化的境界,我们同样能在小翠花表演艺术的领域里寻得出、找得到。如果说四大名旦的表演是不朽的艺术精华的代表,那么小翠花的艺术成就同样是不朽的,是值得深入挖掘、钻研并予以传承、借鉴的。

在我所看到的所有小翠花的演出中,最不能忘记的有三场:一是一九三六年在天津大义务戏演出中与马连良合作的《坐楼杀惜》。我看过马和李玉茹、赵燕侠合演的此戏,也看过小翠花分别和雷喜福、奚啸伯合演的此戏,都不及这一场马、小合作印象深,魅力大。二是四十年代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与萧长华等合演的群戏《错中错》,主角的戏并不多,但关目紧凑,表演认真,做到了全台演员“一棵菜”,给人以十分完整和谐的印象,从而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主要演员特别卖力使观众感到过瘾固然是好事,但演出的最圆满效果还在于每个演员不仅对被分配的角色能演得胜任愉快,恰如其分;而且人人投入,个个称职,自始至终一气呵成。有些剧团只重“红花”而轻视“绿叶”,便达不到完整无缺的效果。我对那场《错中错》之所以永志不忘,原因正在于此。三是一九四八年在北京看到的小翠花、奚啸伯、侯喜瑞合演的《胭脂虎》,除演员珠联璧合外,主要在于最后一场小翠花、侯喜瑞两人的演技纯熟,“盖口”严紧,表演俏皮;且两人极少合作,使观众感到千载难逢,机会难得。

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小翠花在北京各家剧场上演《活捉三郎》和《海慧寺·马思远》,结果主其事者被划为“右派”,小翠花本人也胆战心惊,进退维谷。其实这是一次非常不明智的蠢举。我个人事后追思,感到主办者并非“小”派真正知音。于之所长,如前所说,可演之剧目正多。倘以《小上坟》、《小放牛》、《拾玉镯》、《荷珠配》等戏作示范演出,再加演《打杠子》、《一匹布》、《打刀》、《小过年》、《打灶分家》等玩笑戏助观众解颐,不但能收到良好艺术效果,而且也不致使剧坛闹得乌烟瘴气。实际上,小翠花从此一蹶不振,一身绝技糊里糊涂地被埋没,使花旦人才基本上绝了种。千秋功过,孰得孰失,令人真无法评说了。

“连”字科的净行演员

“连”字科净行演员,以王连浦崭露头角最早,未出科即“红”。王艺名小金钟,以唱铜锤为主。百代公司钻针唱片曾录有王的《法门寺》、《碰碑》等剧目。惜早夭。

我一九三二年到北京后,最先注意到的是马连昆。据刘曾复先生谈,马连昆会的戏比侯喜瑞还多。尤为难得者,马连昆既能唱架子花,也能应铜锤工,有时还能演武二花,堪称全材。二十年代末,李万春、王少楼自斌庆社出科到天津中原公司剧场演出,压轴为王少楼的《定军山》,由马连昆配夏侯渊;大轴为李万春的《战冀州》。这两出三国戏时间顺序上有问题。《战冀州》在前,如果演全,夏侯渊应出场与马超有一场开打;《定军山》则在后,夏侯渊被黄忠刀劈马下。当时排戏码的管事人一时疏忽,竟把《定军山》排在《战冀州》之前,如果照规矩表演,势必形成夏侯渊死而复生的尴尬局面。马连昆得知情况,明知已无法改戏,便说:“不要紧,交给我了!”及“斩渊”上场,黄忠使拖刀计后,马连昆的夏侯渊竟未翻抢背落马,而是“哇呀呀”一声怪叫,逃下场去。及黄忠下场,夏侯渊再行出场,加念一段台词:“黄忠老儿杀法厉害,若非某家马快如飞,险遭不测。众将官,回覆魏王去者!”《定军山》就是这样结束的。当时观众不禁大哗,及《战冀州》上场,观众始参透个中三昧,佩服马连昆的急中生智。此事是先姑丈何静若老先生所亲见,较其他传闻更为可靠。但我在这里所要强调的,却是马连昆演夏侯渊乃应的武二花这一工(此角本钱金福、刘砚亭应工,一般架子花是演不了的)。我曾见马配谭富英演《珠帘寨》的周德威,亦与此相类。这说明马的戏路宽,能戏多。

马连昆演铜锤戏,如言菊朋演《捉放曹》、《二进宫》,皆由马配曹操、徐彦昭。一九三六年夏历腊月祭灶日,余叔岩在吴宅堂会演《碰碑》,由马连昆配七郎。金少山演《白良关》,马连昆、裘盛戎皆为金配演过尉迟宝琳,都属铜锤应工。至于架子花原是马的本行,我第一次看马连昆的戏,就是在高庆奎班中演前三出,马演《取洛阳》的马武。三十年代,马长期搭雷喜福班,两人演《打严嵩》,列大轴,竟博得满堂彩声,足见马的艺术高明。

相传马连昆有三出绝戏,即《法门寺》的刘彪、《四进士》的姚廷椿(蠢)和《辕门斩子》的焦赞。前两戏我未见过,而《斩子》的焦赞却真是“一绝”。不但脸谱精美,身段妩媚,而且连插科打诨都有准谱。演至穆桂英跪帐,焦赞的每一微小动作、短暂亮相都美不胜收,尤以扛起“降龙木”手舞足蹈的动作,寓诙谐于爽朗之中,把焦赞的个性表露得令人心旷神怡,平生确未见过第二人。这样一个几乎臻于全才的花脸,却因在台上经常开搅,终于各个班社无人敢聘用,最后穷愁潦倒而死。

马连良一九二九年大红大紫时,马连昆是搭在他的班里的。后来不知为了什么芥蒂细故,马连昆竟因当场开搅而被辞退。据王金璐先生说,马连良有一次演《问樵闹府》,马连昆配葛登云。在老生唱二黄原板之前,花脸例应唱四句原板,第三四两句,照大路都唱“今夜晚在府中安然睡稳,到明日待老夫差人找寻”,那天马连昆第四句竟唱起垛板:“待老夫,明日里,到庄前,和庄后,庄东庄西庄南庄北庄里庄外四面八方一处一处派人找寻。”这样一唱,台下哗然,弄得马连良该接唱原板时竟张不开口,等唱了出来台下也无法听清。这场戏一结束,马连昆就被辞掉了。金璐还说,刘宗杨初组班,邀马连昆合作,以《连环套》打炮。因宗杨的父亲刘砚芳(杨小楼的女婿)不肯多给马包银,马存心不想“伺候”。及演出当天,演到黄天霸《拜山》一场,刘宗杨“说马”之后,马连昆竟不照规定情节向下发展,自改台词,念道:“有这等事,果然是好马,待某下山走走。”念完便下场,把黄天霸一人给撂在台上了。凡此之类,不一而足。我本人四十年代在天津,看谭富英、侯玉兰合演《南天门》,压轴为杨盛春、马连昆合演的《战濮阳》。马扮曹操,扑火一场摔过抢背后,竟指着台口的电灯泡念道:“险哪,差点儿碰着电灯头!”虽于剧情无大碍,终嫌游离于角色之外,有欠严肃。

关于马连昆开搅的轶闻趣事,刘曾复、王金璐两位先生还对我讲过一些;我在三十年代,听先姑丈何静若先生和先姨外祖张醉丐老先生也说起过。因记忆不够确切,这里就不一一细表。总之,马连昆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艺术,终嫌于戏德有亏。其自食恶果,亦非偶然,真宜引为鉴戒。

与马连昆同科出身的另一位净角,名苏连汉,在三四十年代经常搭各名家班社演出。苏戏路甚宽,艺亦可取,惟嗓音干涩,念白似勉强用力从喉底挤出,听起来相当吃力,且音色欠美。苏搭程砚秋班甚久,程班主要花脸为侯喜瑞,而无铜锤花脸,有时便由苏连汉应工。我在程班曾见谭小培演全部《失·空·斩》列压轴,侯喜瑞马谡,鲍吉祥王平,慈瑞泉、李四广分演老军,可谓阵容齐整。惟由苏连汉扮司马懿,唱得十分难听,真有“打鸭子上架”之势。及李少春拜余叔岩后自挑大梁,苏亦为少春配戏。后少春与袁世海合作,苏始离去,而不知所终。

“连”字科花脸中舞台生命最长,所搭班社亦足以有用武之地者,是刘连荣。我自一九三二年到北平开始听戏,刘连荣即长期搭梅兰芳的承华社和马连良的扶风社。梅先生晚年演《别姬》、《宇宙锋》及《西施》等个人本戏,项羽、赵高、吴王夫差等皆由刘连荣配演;中年经常演出的《凤还巢》、《刺虎》,周公公和李虎亦非刘莫属。但我认为刘配梅先生演得最精彩的一出是《春秋配》的“砸涧”,刘扮侯尚官,确实起到绿叶衬红花的鲜明作用。而刘在扶风社配马连良,如《清官册》的潘洪,《四进士》的顾读,《苏武牧羊》的单于,《打登州》的杨林,亦为马所倚重。马排《淮河营》,刘扮刘长;排《春秋笔》,刘扮檀道济;以及继郝寿臣之后为马配《串龙珠》的完颜龙,不但戏很吃重,而且演出有效果。盖刘既能做戏,可应架子花,抑且能唱,故潘洪、檀道济大段唱工,在刘皆可应付裕如。刘晚年还一度任梅剧团的团长,已属元老地位了。

但刘虽为“连”字科演员,开始学老生,到最后才归工唱花脸。故有些花脸戏乃是比他稍晚的孙盛文(富连成的资深花脸教师)所授。我为此曾亲自向翁偶虹先生请教过,翁老告以确实如此。则师弟可以教师兄,亦佳话也。

“连”字科还有一位花脸演员王连奎,我曾见其配雷喜福演《群英会》的黄盖,艺事较平庸,规矩而已。

“富”字辈的丑行演员

上一节谈“连”字辈的花脸演员,知名者有四位之多。到了“富”字辈的净角演员,就记忆所及,只想到一位陈富瑞。此人特点是奇胖无比,连勾脸谱都费事。三十年代,我看过他配时慧宝演《洪羊洞》的焦赞,由于脸盘太大,几笔黑道在白色底盘上竟成了写意派山水,几乎“意连笔不连”了。他长期搭李万春班,班内一度用两位花脸演员,一是王永昌,一即陈富瑞。王永昌已经够胖,但犹逊陈一筹。陈如从守旧台帘上场,须侧身斜出才走得出来。他配李万春演全本《武松》,扮蒋门神,“鸳鸯楼”一场,被武松杀死后有意往扮张都监的演员身上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观众往往引为笑乐。但陈艺事不凡,能戏亦多,为净行一时上选人才。惜身躯过胖,有些戏他已唱不动,终为条件所累。

至于“连”字辈丑角,在我记忆中亦只想起一位高连峰。他长期搭马连良班,演一些不重要的扫边角色,如在全部《胭脂宝褶》“遇龙馆”一折中演酒保,虽无特殊表演,却能称职无疵。而从富连成出身的优秀丑行演员,几乎全集中在“富”、“盛”两科。这里只谈“富”字科的名丑。

文丑一行,从风格上划分,一般说来有两大类型,即圆熟与冷隽。两者兼而有之,我见到的老一辈演员只有萧长华先生一人而已。萧老之外,慈瑞泉偏于圆熟,郭春山则长于冷隽。在“富”字科文丑中,马富禄、茹富蕙、高富权(艺名七岁丑)、高富远四人之名最著。此外尚有一傅富铭,艺名笑而观,出科后长期在天津搭班,乃鲜为人知。马富禄、高富权属于圆熟类型,茹富蕙、高富远则属于冷隽类型。冷隽者近雅,圆熟者易俗。但丑行表演,并不摒弃“俗”,故“俗”亦有俗的好处。俗不等于粗野,更不等于低级趣味。倘俗得恰到好处,便是丑行表演上乘境界。相反,如冷隽一派故意求雅而失之矫揉造作,亦有卖弄之嫌,还不如俗而能本色者为优也。

马富禄嗓音最好,功底亦深,中年前后,扮彩旦有时比同台的花旦扮相还漂亮。一九三二年,我第一次看马富禄配荀慧生演全部《十三妹》,扮《能仁寺》一折的赛西施,其光彩竟胜过同台扮张金凤的王盛意。进入四十年代,额纹加重,便无复昔年风韵了。

马富禄离开荀慧生的留香社后,长期与马连良合作,直到“十年浩劫”发生为止。二马合作诸戏,如《胭脂宝褶》(连良白怀,富禄金祥瑞)、《打登州》(连良秦琼,富禄程咬金)、《四进士》(连良宋世杰,富禄万氏)、《法门寺》(连良赵廉,富禄贾桂)、《调寇审潘》(连良寇准,富禄马牌子),《打严嵩》(连良邹应龙,富禄严遐),皆珠联璧合,严丝合缝。其中富禄尤以马牌子为神来之笔。但马富禄不长于韵白,故汤勤、蒋干、张文远及《苏武牧羊》卫律等便难展其长。马富禄爱抱演老旦,然实未高明,故《清风亭》贺氏、《八大锤》乳娘、《桑园会》秋母等,虽久傍连良,终嫌望之不似。唯以嗓音亮、中气足、劲头准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他在台上卖力,临场发挥总会使观众提神醒脾,感到解渴过瘾,故其叫座力始终不衰。“十年浩劫”中被迫害致死,是很可惜的。

茹富蕙嗓音不及马富禄,但气质远胜于马,成名较早,四大名旦中的梅、程两家,均曾倚重他。以艺术风格论,马圆熟而茹冷隽,马浊而茹清;马能俗不能雅,茹则雅俗共赏,具有灵气。马早年恃有武功,每爱串武丑,以致遭傅小山公开反对,攫走其鬃帽;茹则只能演文丑,且彩旦亦非所长。惟茹有书卷气,凡用韵白的角色,茹皆优为之。杨宝森挑班后,一度用茹富蕙配演,不独《乌盆记》的张别古,《审头》之汤勤,茹演来十分出色;即《洪羊洞》之程宣,《伍子胥》之渔丈人,戏不多而从规矩中见气度,亦令人击节称赏。惟马有时独演一出,如《绒花计》、《送亲演礼》之怯与侉,《连升三级》之市侩气十足,则胜茹一筹。而茹之崇公道(《女起解》)、马兰(《庆阳图》),视萧老亦无多让。惜天不假年,新中国成立不久,茹即病逝,惜哉!

高富权出科后搭班甚多,及李盛藻出科自挑大梁,高搭其班为时最久。嗓不及马富禄而较马为规矩,有马之熟而无马之俗,但不及马台风大方,头脑灵活。李演全部《火牛阵》,高前演齐王后扮把关皂吏,甚精彩。李演《四进士》,高先扮混混后扮看堂人,戏不多而富有烘托力。戏路与马富禄相近,马搭班多,价码亦高,有的戏班则邀高为配,一时亦甚受欢迎。惟中年得病暴卒,十分可惜。

舞台生命较长,艺亦相当出色,人缘又好,厥惟高富远。高富远属于冷隽一路,出语不多而往往一鸣惊人,做戏不火而能以少胜多。曾长期搭尚小云班,亦不时与马连良、小翠花合作。我平生最欣赏高富远的两出彩旦戏,却并非重要角色。一次配马连良演《三娘教子·双官诰》,高扮大娘张氏,于下场时念对儿云:“虽然徐娘半老,亚赛深州蜜桃。”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反使满座解颐。故连良亦对之开玩笑,有“凤冠霞帔无有尔的份,只好到大街之上拉客人”之语,亦一本正经,无油滑气,使台下气氛立时活跃。另一次配小翠花、萧长华演《打杠子》,前场加演“回娘家”,高扮娘家妈妈,与小翠花插科打诨,把一场粗俗鄙俚的戏演得含蓄雅驯,当时捧腹而回味无穷,今殆成绝响矣。

高富远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在中国戏曲学校执教。一九五八年戏校勤工俭学,在吉祥戏院有一场义演,大轴为李桂春(小达子)主演的《独木关》。高富远扮张士贵,王福山和钮骠分扮老军,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在此之前,高曾陪雷喜福、侯喜瑞演《打严嵩》的严遐,陪雷喜福、小翠花演《坐楼杀惜》的张文远,皆不及他演的张士贵精彩。高于“十年浩劫”中病逝,冷隽一派的文丑也从此后继无人了。

马、茹二高之外,尚有一傅富铭,艺名笑而观。三十年代初长期在天津春和戏院当班底。我一九三四年在津,尚及见其演出,如《大名府》李固、《铁弓缘》石公子等。及我一九三六年重到天津,就看不到他了。我对此人演出印象不深,惟觉其本分规矩,不抢戏做(是班底本色)而已。

“连”、“富”两科的武生和小生

富连成的群体武戏是极有特色的。自二十年代后期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戏曲学校,武戏总提调(或者说总导演)一直是王连平。这连其他培养戏曲人才的单位如中华戏校、荣春社、鸣春社乃至天津的稽古社,提起王连平,称得上“有口皆碑”。当“盛”字辈学员大量出科之后,富连成一度只靠叶盛章挑大梁支撑局面,自《酒丐》而《徐良出世》,而《藏珍楼》,而《智化盗冠》,而《白泰官》,主角是叶盛章担任,编、排、导则始终离不开王连平。尽管我们在舞台上看不到王,但作为富连成功臣之一,王连平必须大书特书。

从“连”字辈到“富”字辈,武生行中榜上有名的,就我所知,逐一列出:一、何连涛;二、骆连翔;三、沈富贵;四、苏富恩;五、钱富川;六、茹富兰。其中尤其要大书特书的是茹富兰。我为什么把他列在最后?因为谈过武生,便谈小生;而茹则先演小生,后改武生,而在执武生界牛耳后有时仍演武小生(偶亦演文小生)。他演武生得杨小楼之一体,而演小生又能继程继先之衣钵,实在是一位难得的人物。

何连涛成名最早,但到三十年代后期已沦为二路武生。吃亏在于嗓子不好和扮相略差,但他的表演却是老成人仪型犹在。我看何的戏时,何已渐不为世所重,在戏班中只唱二路角色或在开场时贴一出单挑戏。我见到的何的单挑戏,有《金锁阵》、《擒张任》等,都是开场即上,后面还有挂二三牌的主要武生演压轴或中轴,人们已不大知道这个武生就是曾经“红”过的何连涛。记得有一次看雷喜福《借东风》,“借风”前场有赵云起霸,一出场竟使观众眼前一亮,原来这个扮赵云的大武生乃是何连涛。虽仅一场戏,却给人以不可磨灭的印象。因思在任何行业中都不宜以成败论人,而真正被埋没的有真才实学者自古迄今更不知有多少,本不仅梨园界为然也。

骆连翔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不但演武生,而且演武净。有人说他在台上表演显得笨拙,我却看到他功底坚实、举手投足皆有准谱的主要方面。在他的舞台生涯中,有极光荣的一页,如他曾配杨小楼演过《金钱豹》的孙悟空,直到他晚年还有人一谈起此事便如数家珍,称其难得。他是富连成留科效力的“元老”之一,却有着一页耻辱的历史,即他曾动手打过萧长华老师,一度被逐出过富连成。当然,到后来他承认了错误,又回科效力,而萧老也原谅了他。在富连成报散之前,骆连翔一直留在科里。直到一九五七年、一九五八年,中国戏校两次勤工俭学演出,由三位武旦“领衔”演出《大泗州城》,骆先演青龙后演白虎,仍活跃于舞台上。可惜在新中国成立后我未再看到他主演的拿手戏了。

骆连翔的武生戏,长靠戏如《挑华车》高宠,短打戏如《溪皇庄》尹亮,演得都很出色。而武净戏则以《洞庭湖》的杨幺最擅胜场。“水擒”一场,三张半翻台蛮而下,全身披挂,干净利落,稳如泰山。《嘉兴府》的鲍赐安,也很见功夫,仅逊于武净名宿许德义。富连成有一出独有武戏,故事出于《左传》,名《登台笑容》。我看过此戏两次,骆连翔演齐侯,勾白脸,穿改良靠,插短雉尾,纯属海派扮相。此戏演齐侯辱四国使臣故事,目的为了招引其母萧氏发笑,终于引起战祸,齐侯败绩。开打虽不繁重,编排戏路却较特殊。自富连成报散,诸演员星散,此戏恐亦失传了。

沈富贵主要演黄派武生,有时亦兼演武老生,在群戏中有时还配演二路武生,亦属多才多艺者。凡黄派戏如《百凉楼》吴桢、《溪皇庄》褚彪、《大名府》卢俊义,皆由沈应工。《洞庭湖》的岳飞,是老生应工的主角,多由李盛藻主演;但有一次李患病,即由沈代演,仅唱工稍逊。我还看过沈演的武老生戏《磐河战》(扮公孙瓒)、《战岱州》(扮周遇吉)。他如《九龙杯》的李七侯,《恶虎村》的李堃都是二路武生,沈亦优为之。沈还有一出极特殊的戏,即《马思远》中扮演满大臣(名舒明德)。我看富连成演出《海慧寺·马思远》,自刘盛莲至毛世来,除有一次由叶盛兰为满大臣外,其他场次均由沈富贵扮演。我看沈所演诸戏,都是挂髯口的,独《马思远》为俊扮,亦一例外。

当富连成“盛”字科人才辈出时,绝大部分武生戏均由杨盛春主演,连高盛麟都很少轮得上。及“盛”字辈人才纷纷出科,武生戏则专靠苏富恩独撑局面。当时叶盛章挑大梁,有时竟以《青石山》王半仙列大轴(此戏叶得王长林亲传)。凡叶所演戏,皆由苏与之合作。短打如《三岔口》任堂惠,长靠如《青石山》关平,群戏如《大名府》燕青,都由苏富恩扮演。苏扮相、身材以及娴熟的武功,皆相当中看,嗓音亦较杨盛春为优,只是始终在科班效力,从未搭班演出,故非富连成的老主顾皆不甚注意他。当时叶盛章的《三岔口》和《巧连环》,我每演必看。《三岔口》最早由杨盛春配演,继则苏富恩,后来则为黄元庆。叶后来与盖叫天、李少春合演,已是富连成解散后的事;如以在科班内演出而论,实以叶、苏合演为最精彩。老本《三岔口》有任堂惠在屋顶揭瓦打刘利华的表演,最初的演法是武生站在桌上(喻立于屋脊),武丑登椅子欲上桌,在欲上未上之际武生以一瓦击武丑头部,武丑用手一按头顶,血即从指缝流下,然后武丑在台上翻扑做势,武生自桌子另一端入下场门。这种演法难而逼真。及后期叶再演出,则武生与武丑皆在桌边,隔着桌子对看。等两人碰面,武生用一瓦敲武丑头部,瓦片较大而登时碎裂。意为两人均在屋上,隔着屋脊对望,两人所站地位很近,瓦击头部已不见险情,较最初演法容易多了。今则此一段戏全删,只有屋内戏而无屋外戏了。我始终不解,为什么戏中的刘利华必须是正面人物呢?

钱富川是二路武生,但功底深、能戏多,几乎演武生的主角都爱用钱为配。八十年代我在吉祥戏院后台得遇其哲嗣,还谈起许多旧话。钱富川唯一的遗憾是躯矮项短,扮相不理想。然而在台上演戏,不论大戏小戏,角色重要与否,钱与主演者合作,均能得心应手,滴水不漏。平生所见《两将军》中扮马岱者,只有两人演得不但称职而且有派头、有光彩。一为韩长宝晚年在天津参加戏曲会演,为其徒某人配马岱;韩本大武生,屈居二路,自然游刃有馀,虽好亦不足为奇。另一则为钱富川,为吴彦衡《两将军》配马岱,接令下场,竟似《挑华车》高宠的气度,亮相极好。再未见过第二人。我看钱所演戏较多,皆为配角,这里无从逐一记述。

最后想谈谈茹富兰。茹为梨园世家,所演诸戏,堪称昆乱不挡。论茹在京剧界之功绩,至少可列举三事。一、杨小楼为武生一代宗师,能继其衣钵者,有孙毓堃、茹富兰、高盛麟和晚年的王金璐。集四人之所长,可以想象杨小楼之形神于万一。孙初学俞振庭(艺名小振庭,孙与俞有亲戚关系),后从丁永利重温杨派戏,扮相气质,皆有杨之风度,惜中年困于烟与色,嗓音不佳。高盛麟有嗓而身矮,脸上无戏;王金璐晚年亦病嗓哑,不能展其所长。茹富兰苦于二目短视,眼神无法表现;然平正规矩,处处有准谱,学杨亦步亦趋,不敢稍过,故有时显得不足。有些大武生戏如《麒麟阁》,得自李寿山,非纯杨派(其《长坂坡》实得自程继先,亦不尽宗杨派,晚年竟为傅德威所讥,以致因气成疾,实属遗憾),因而受讥于人。其实学杨应师其意而不宜生搬硬套。如从茹富兰入门受艺,再向杨逐步靠拢,实属事倍功半。人见其表演太规矩而欠花哨,求平稳而少锋芒,遂从而少之,实非知富兰者。我所见茹之长靠戏如《麒麟阁》、《挑华车》、《伐子都》(头本),短打戏如《武文华》、《夜奔》,勾脸戏如《状元印》、《铁笼山》,无一不佳。惜知音寥落,致湮没无闻。论杨派武生者,竟罕及富兰,实欠公平。二、富兰初演小生,能戏亦多,而私淑程继先,得程之法乳,转较程之弟子叶盛兰、俞振飞为多(白云生亦程弟子,然视叶与俞又等而下之)。故《八大锤》、《探庄》、《战濮阳》、《蔡家庄》诸戏,可以继程之踵武。此又可大书特书者也。三、由于杨盛春、叶盛兰年龄皆稚于茹,盛春为杨隆寿之孙,盛兰与茹又有姻戚关系,故富兰于杨、叶诸人,皆有承先启后之作用。尤其是盛兰,所以能自成一派,富兰之功诚不可没。我曾见富兰《群英会》周瑜,舞剑一段,实胜盛兰。惟扮相嗓音皆逊于盛兰,遂使盛兰独步耳。

六十年代初,曾与包于轨先生、刘曾复先生及钮隽、钮骠昆仲闲谈,说起茹富兰有一出绝活,乃《斩黄袍》的高怀德。此戏为高庆奎宗刘鸿声的拿手戏,高每次上演,均由李洪春配高怀德。而茹擅演此戏,则未之前闻。以之请教贯大元先生,亦不详其渊源所在。曾拟嘱钮骠兄向富兰先生当面请教,而未几茹即病倒,事遂寝。今包于轨先生、贯先生及富兰先生早成古人,亦不知内外行中尚有人知其细情否,姑记于此,以俟知者。

“连”、“富”两科之小生演员,据我所知,程连喜曾一度很“红”。萧连芳出科即留社任教,陈盛泰、江世玉皆曾从受业。叶盛兰是否从萧学戏不详,因盛兰初习旦,后来才改唱小生。我一九三二年到北京开始看戏,经常见一小生名张连升,扮相不好而能戏甚多,搭班亦勤,不知是否富连成出身。我见过张与马连昆合演《取洛阳》(在高庆奎班),此外,言菊朋、程砚秋、马连良各班亦均用过张为二路小生。据刘曾复先生谈,以前演《卧龙吊孝》(即《柴桑口》),祭文照例由赵云读(言菊朋改为孔明本人读),而张连升之读祭文乃为拿手活。我还见过张配程砚秋演《骂殿》的赵德昭,配马连良演《战樊城》(在《楚宫恨史》的后半出)演家将等。至于“富”字辈有一杜富隆,能演文武小生,出科后即到外省搭班。某次一外地旦角来京、津演出,班内有杜,我记得他配旦角演过《玉堂春·会审》的王金龙。究竟是在北京抑在天津,旦角是谁,均已忘记,而对杜的印象亦不深,只记得是三十年代初的事。

在“富”字科小生中,尚富霞是一例外人物。他是名旦尚小云的弟弟,出科后即傍乃兄演二路小生,成为长期合作的老搭档。他演《打金枝》的郭暧、《醉酒》的裴力士,配尚小云最称职。演《玉堂春》的王金龙、《得意缘》的卢昆杰、《十三妹》的安骥,就有点勉强了。记得尚小云有一次演《奇双会》,特邀姜妙香演赵宠,富霞只能扮保童。不过兄弟合作,默契较深,在台上能做到滴水不漏,也是难能可贵的。一九三六年我到天津就读南开中学,从此很少看尚小云的戏,当然对尚富霞也就印象淡漠了。

“连”、“富”两科的武旦和武净

富连成出身的武旦人才很多。“连”、“富”两科,自以方连元最称翘楚。我看过他演的《盗仙草》、《摇钱树》、《红桃山》,确不同凡响。除由于年事较长,扮相略逊外,无论身段、工、把子、小扑跌,均能做到一个“美”字,真是上乘功夫。一九三六年在天津明星戏院李宅堂会,配杨小楼《铁笼山》演四蛮女之一,有一极精彩场面,自今日言之,殆已成空前绝后。姜维卸甲后,与众蛮女打出手,有一场姜维持武旦所用狭刃长柄刀,站在上场门台口。通常演法,姜维掷刀作车轮状,连着几个三百六十度,由蛮女在下场门接住。杨小楼则为一手推出刀柄,刀头向上,刀贴地,初出手时刀紧贴地面旋转,转至舞台中央,则刀渐离地,越旋转离地越高,至下场门,恰好适合蛮女用双手将刀接住的部位。接刀的蛮女即方连元。这一绝技,我从未见他人演过(包括尚和玉、孙毓堃、高盛麟乃至厉慧良)。六十年代初,邢威明先生过访寒斋,我对他谈及此事。未几我回访邢先生,邢介绍我拜访赵桐珊(芙蓉草)先生,我又详述所见。赵先生却深知此中诀窍,当时手执木筷,向邢和我边说边演,并说明如何用劲头始能出此效果,我受益匪浅。那天因时已近午,不及走访方连元先生,未能面致景仰之意。今赵、邢、方诸先生皆已作古,广陵散从此绝矣。

方连元之外,搭班多而演出频者,厥惟邱富棠。邱功夫甚好,能戏亦多,惟动作稍笨,台风不美。一度在天津搭班甚久,经常陪尚和玉演出。我因久居津门,看邱戏较多,惟私意邱终逊方一筹。邱之外有范富喜,扮相身材均好,惜我看他的戏不多。五十年代后期,中国戏校教师勤工俭学,曾两演老本《大泗州城》(非《虹桥赠珠》),我获观第二次。承钮骠兄抄示两次演出人员表,今照录于此以飨读者:

第一次在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为祝贺萧长华先生八十寿辰于中国戏校排演场演出。前场有雷喜福、侯喜瑞、高富远、陈盛泰合演的《打严嵩》,压轴为《泗州城》。大轴是梅兰芳、姜妙香、雷喜福、江世玉、王盛如等合演的《奇双会》。《泗州城》的演员表如下:

水母——方连元、邱富棠、范富喜三人分饰

孙悟空——奎富光

金吒——孙盛云

哪吒——钱富川

玄坛——宋富亭

白虎——梁连柱

伽蓝——薛盛忠

木吒——宝连和

灵官——韩盛信

青龙——骆连翔

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六日夜场中国戏校教师为勤工俭学义演,在西单长安戏院演出,《泗州城》开场,压轴为萧长华、姜妙香、钮骠的《连升店》(半出),大轴为于连泉、雷喜福、高富远、时青山的《坐楼杀惜》。《泗州城》演员分配与第一次略有出入,今将异于第一次的演员列述如下:

灵官——沈三玉

白虎——骆连翔

观音——陈世鼐

青龙——郭庆永

金吒——陆建荣

“连”字科的武净,观众最熟悉的为张连廷与冯连恩。张配杨盛春时间较长,冯曾配孙毓堃演出。他如梁连柱,我只在戏单上见过。我印象最深,而且认为水平很高的是“富”字科的宋富亭和韩富信。

宋富亭出科后,长期在科班效力,任教之外,还经常演出。我看过宋的戏不少,开始并不知他所宗何派。及年事稍长,所见日多,才体会到宋富亭基本上属于钱(金福)派。有时也兼演侯(喜瑞)派戏。因他极少在外搭班,故知之者少。八十年代初,宋在中国戏曲学院任教已退休,某次在开会途中与宋老相遇,亟向其倾诉仰慕之忱。当年在台下看戏,总以为宋是一位魁梧出众的人,及至见面,始发现为一既不颀长又不英伟的老者,瘦瘦的身躯,谦和的态度。可惜未几即归道山,无缘向他请益了。

我看宋的戏,以《五人义》的颜佩韦最精彩。窃以为完全不逊于刘砚亭、范宝亭。我听过李连仲此戏的唱片,念白比宋糙多了。它如《铁笼山》的司马师、《乌盆记》的跳判、《青石山》的周仓,皆有钱派仪型。叶盛章每演《大名府》和《九龙杯》,宋为配李逵与黄三泰,则是侯派路数。钱金福已是传说中人物,我所见过的钱派传人钱宝森、刘砚亭之外,宋富亭、孙盛文皆有足多。今不但钱派已成绝响,即当初配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一辈的多少武二花,如何佩亭、范宝亭、许德义、刘砚亭、杨春龙、朱小义、张德发、娄廷玉等亦俱已长逝。现在如想在台上看一次标准“跳判”的规范动作,都近于痴人说梦,其他更无论矣。

韩富信嗓子不好,念白根本不大像花脸,但功底不弱。我在天津前后住了十多年,看韩的戏竟长达近十年。他是天津京戏班底,先后在春和戏院、北洋戏院、中国大戏院都长期演出过。犹记一九三六年初冬杨小楼、梅兰芳在津义演,剧目之硬无与伦比。而其中一晚,竟由韩富信《金沙滩》开场,居然能镇住舞台,足见其造诣之深。自四十年代中期以后,韩富信不再演出,使人缅怀不已。

“连”、“富”两科其他行当演员

我所知“连”字科老生除马连良外,尚有三位演员。一为曹连孝。曹在科内,经常与马连良配戏;出科后也还一度搭过马连良的班。马与曹合演,有似于李盛藻大红时之与贯盛习。惜曹身材太高,人亦不丰满,扮相台风不够理想。我见曹搭过荀慧生的班,那是在张春彦离荀之后,陈喜星入留香社之前。他配演《十三妹》的安学海、《玉堂春》的蓝袍(曹晚年与张君秋、姜妙香、雷喜福合灌《玉堂春》密纹唱片,则扮红袍;惟雷对蓝袍台词不熟,每由曹先念,雷反成为曹配者。此事曾与刘雪涛、钮骠两兄言之,皆谓信然)、《香罗带》的唐通,皆甚称职。二为张连福,出科后长期在班社效力,任老生教师,培养出人才不少。第三位老生演员详后。

“富”字科旦行演员,有唐富尧和吴富琴。唐扮相苦,艺亦一般,三十年代常搭各班唱二路青衣。吴富琴曾搭高庆奎、郝寿臣班,配郝演《牛皋招亲》,颇谨严有绳墨规矩。吴自二十年代即为程砚秋倚作左右手,在程班中演二旦(程班中原有两位二旦,吴之外尚有芙蓉草,后仅用吴一人),兼后台管事,其位置之重要一如姚玉芙之于梅兰芳。一九二九年程在蓓开公司录制唱片若干张,报名者即吴富琴。并配程所演剧目甚多,如《弓砚缘》之张金凤(但程如演《能仁寺》,则自扮张金凤,而由芙蓉草扮十三妹),《碧玉簪》之丫环(五十年代一度由小翠花与程合演《碧玉簪》,丫环为小翠花配演,今所能听到小翠花的唯一音响资料即此戏中的夹白),《赚文娟》之文娟,以及后来新排的《锁麟囊》中的赵女(受囊者),皆能起到绿叶之妙。新中国成立后,程自沪返北京,而吴竟滞留上海,故自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就未再看到吴演戏了(吴与程合作既久,受程熏沐,俨然程派,偶演《未央宫》吕后、《岳家庄》岳夫人,皆按程派路子表演,亦甚可看也)。

在“连”字科中尚有一人值得提出,即相声演员常连安是也。常初习老生,后改说相声,长子宝堃,次子宝华,三子宝霆,孙贵田,皆以相声享名,成了相声世家。然常连安出身于喜连成且为老生演员,竟罕为世所知矣。

在“富”字科中,有苏富旭、富宪,皆苏富恩之弟,在科班中常与富恩、叶盛章、杨盛春等配戏,演武二花。我见过富旭演《五人义》大校尉,富宪配李少春《战太平》扮陈友杰,印象较深。另有小生茹富华,马连良入北京京剧团前自行挑班,即用茹为配。但如演《借东风》、《失印救火》等,皆嫌力不从心。我有一次曾亲自问过马连良先生,马先生说茹富华是富兰本家,也是富连成的。我说我以前未听说过,连良先生不答。我当然也不便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