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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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所有可能的痛苦与拯救

每年金秋十月的第一周,当年的诺奖悬念都会连续揭晓。首先发布的是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随后是物理奖、化学奖……似乎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很少会去追究,为什么按照这样的顺序(在诺贝尔遗嘱中的排序是物理、化学、生理学或医学、文学、和平)来发布。也没有人去深究,为什么当年诺贝尔设立奖项时就不简洁地称为“医学奖”,而是将“生理学”特别提出来与“医学”并列起来,这一切,在诺贝尔的最后遗嘱中并没有预先的交代,只强调该奖要独立、公正地遴选获奖者,不局限于某一国家和地区,要惠及世界上一切有伟大成就的人。

对于这些问题,我们今天只能从直觉方面来寻求解释:

或许因为医学是一门“顶天立地”的学科,一方面高耸入云,站在一个时代科学与技术的尖端;一方面世俗草根,与生老病死、痛苦、德行息息相关,这份“Cross”(跨界、横断)特性天生具有传播学意义上的“广场效应”,最容易激起公众的惊骇,因此要让它打头炮。不过,就是这个“Cross”特征,曾经让诺贝尔当年踌躇不已,最后只好破例地使用了一个双拼词,暗自揣摩:“生理学”归属于生物科学,囊括医学中生命、疾病奥秘的科学、技术方面的成就,而“医学”则不局限于技术进展,可以拓展到医学的人文、社会领域。

或许是因为现代医学的成就过于庞杂、显赫,半个“医学”无法容涵,诺贝尔委员会及各主题评委会都对医学的“Cross”相当理解和容忍,将自己学科有限的奖项颁发给医学家和与医学相关的成就。第一份诺贝尔物理奖(1901年)的得主伦琴就因X射线的发现而获奖。两年后,居里夫人因放射性元素镤与镭的发现而获物理学奖(1903年)。这两项研究都首先应用于医学领域(1979年,两位没有医学背景的物理学家科马克与电气工程师豪斯菲尔德因为发明计算机断层照相与扫描技术而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也算是一种回馈吧)。诺贝尔化学奖对医学家最为钟爱,因为生物化学的跨界性与先锋性,几乎1/3的奖项让医学家捧走了,尤其是在20世纪的后50年,因此,有人戏称“诺贝尔化学奖”应该改为“诺贝尔生物医学化学奖”。诺贝尔和平奖大多颁给政治人物,却有6次颁发给了医生与医学组织,其中德国医生史怀哲因为献身非洲的初级卫生事业,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崇高道德境界而获得1952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曾三次(1917、1944、1963)获得和平奖。此外,红十字协会(1963)、世界医生争取防止核战争组织(1985)、医生无国界组织(1999)也曾获得该奖。诺贝尔文学奖,按照诺贝尔的设奖初衷是激励“那些曾经创作出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出色作品的人”,很显然,“人类痛苦与拯救”的医学使命属于这个范畴。可以说,几乎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必然穿越“痛苦与拯救”的精神隧道,都浸透着人类对生命与死亡、疾病与健康的哲学审视。尽管如此,负责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的瑞典文学院还是多次将奖项直接颁给了以医学、医生、医院为主题的作品。如1929年托马斯·曼的《魔山》,1957年加缪的《鼠疫》,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1970年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 1982年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尽管这些作品可能是借助医学场景和医生的命运来揭示人性的荒诞和命运的跌宕,针砭法西斯与极权主义。但是,对于公众的医学理解而言,他们的确打开了人们关于医学认知的固有边界和思维空间,跳出了纯粹技术主义的管状视野。

无疑,一部诺贝尔奖的百年颁奖史大大拓展了现代医学的目的、意义、价值。它告诉我们:医学不仅有众多的技术目标(它们只是一些阶段性的、局部的职业战术、策略目标),还有关于疾病、痛苦、残障、健康的社会共识(它们是超越技术的复合的职业战略目标),以及人道主义的崇高愿景(它们是职业的出发点与归宿),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以为这是医学人文的玄思梦想,旨在建构人类健康的乌托邦,但是,我们的确需要一个乌托邦,来引领人类健康的永恒追求。

当下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来完整定义技术目标、社会共识与人道愿景的价值体系。

曾几何时,我们将抵御生老病死的长生丹、不老泉,无忧散、包医百病药作为人类健康的永恒追求,今天,我们又将生命、疾病、健康还原成为基因片段的表达与干预。结果呢?生老病死的法则依然动摇,反倒增加了无限的困惑与惆怅。因此,在我看来,作为社会共识与人道主义愿景的医学不应该是“生、老、病、死的驯服与超越”,而应该是“所有可能的痛苦与拯救”。人类幸福的基本要义就是“更多的快乐,更少的痛苦”。

为此,我奉上这样一部凝聚个人探索与思考,充满沉思、开放、怀疑的小书。这里没有最后的结论,只有永远的提问……没有高深的论断,只有稚拙的反思。而且,也绝然不是用科学术语编织的知识花环,而是一次充满着人文鬼魅的“精神暴动”,如同将电影、绘画、文学、哲学等想象、思辨的油彩往实证主义、技术主义的医学图景上一顿狂泼,自己还一脸的无辜(“教唆罪”还可算在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头上)和茫然(不知是闯了大祸,还是开启了新知)。如此这般,前无先例,一定会有人欣赏,也有人反感。还不知读者诸君会作何反响,是高声呵斥“住手”,还是跟我一起“胡闹”,不过,责我,宠我,一切都是文缘。

王一方

2009年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