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十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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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以物为量

游鱼之乐中,齐同万物、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就是“大”的世界。

惠子就是从“大”上批评庄子的。他说,庄子的主张是“大而无当”,大而无当于理;又是“大而无用”,像一个又大又无用的大瓠瓜,用来盛水,坚不能举,用来做其他物品,也一无用处。但庄子却感到犁然有当于心,这就够了。惠子有一次对庄子说:“你所说的话实在无用。”庄子说:“知道无用才可以和他谈用啊。天地多么广大,人所用的只是容足而已。但除了你脚踩的其他地方都挖空,那有用的地方还有用吗?”惠子答道:“无用。”庄子说“无用是为大用啊。”

庄惠哲学都是为了“存雄”,如何克服人的渺小而同于天地之广阔,是当时哲学讨论的一个热点问题。庄子认为惠子陷入了目的论陷阱,心想其大,而愈见其小,执着于“当于理”,一落理窟,即失本真。正因此,惠子面对天地雄阔变化,无能为力,欲穷天地之精神,但“存雄而无术”。但庄学认为,道家却做到了,道家不是通过分析的途径、科学的态度,而是在体验中,在心灵的飞跃中做到了。存天地之雄,正为庄学所期盼。庄子强调的无用之用,是谓大用,其实就是要救人于目的论的束缚之中。在《天下篇》中,庄子的后学也称庄子之学是“无端崖之辞”,横无际涯,“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它将人从知性的“小”中解放出来。

惠子从量上看大和小。《庄子·天下篇》引惠子语道:“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大一”,是无穷大的宇宙;“小一”,是无穷小的世界。而庄子的大不是数量上的大,而是精神境界上的大,那是一种自由的、超越的状态。惠子是个博物学家,他泛爱万物,渴望天地一体,他感叹道:“天地其壮乎!”他肯定天地的“大”,这“大”是体量上的,是科学意义上的大,与庄子有根本区别。庄子的哲学核心就在“大”——一种超越的宇宙人生情怀。正是这“大”,使他超越世俗的功利眼光,来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正是这“大”,使他摆脱理性知识的羁绊,以一丝不挂的精神重新打量宇宙人生;正是这“大”,使他能“与天为徒”,以夜莺的声音啼唱,伴山风的节奏跳舞。庄子的“大”是“无际”的世界,他总是说游于“广漠之地”、“无穷之门”、“无极之野”、“无何有之乡”,不是说飞得远,而是性灵超越。

人处于“洞穴”中,中西哲学家都不回避人的这一存在现实。柏拉图认为,这“洞穴”的事实,是由人的知性缺席所造成的。蒙田说:“你看到的只是你所居住的小洞里的秩序和政治。”房龙《宽容》的开篇就是描写一个闭塞的深山,山里人有山里人闭塞的思维,知识的小溪干涸,使他们处于“洞穴”之中。在西方传统哲学中,强调通过人的知性力量走出“洞穴”。这一思维与惠子很相似。而庄子认为,知性非但不能领人奔向“洞穴”之外的广阔世界,而且使人封闭于知性之中。庄学的思想是:知性使人困于“洞穴”,体验使人走向广远。因为知识的小溪充沛了,生命的清泉则断流了。“相濡以沫”的故事说的就是这样的窘境。对于人的真实生命来说,知识的岸是无水的岸。

《德充符》说:“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人是小的,天是大的。人为什么会小?不是体量上小,而是人处于无所不在的束缚之中。被束缚的人,处处局促,处处狭隘,捉襟见肘,左冲右突,成为知识的俘虏,欲望的俘虏,习惯的俘虏,这样的境况下,怎么能不小!尼采在《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走出你的洞穴吧,世界如一座花园等待着你。”但很多人看不到这花园。庄子的存雄之术,其实是无“术”,克服一切知识上的“术”,彻底解放自己。大鹏逍遥而游,那位博学的知北游问道,那位自得的河神快乐地随着水流游向大海,都还不能称之为“大”,因为还有小大之别,还有所依待,还有追问的兴趣,还有“术”。而作自由之游的心灵,一无依傍,横无际涯,无所期待,自能成其大。

《庄子》中有另外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罔两是影子的影子,他问影子说:“刚才你在行走,现在你却停了下来;刚才你坐着,现在却又起来,你怎么这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呢?”影子回答说:“我是因为必须有所依待才这样的,而我所依附的东西又有所依附呀!”[1]这个影子的故事与前面所说的侧重点有所不同,这是就知识上来说的。从知识上看,庄子认为有待的人是影子的影子,闪烁不定,因为有所依附、有所执着、有所求、有所贪欲,这样必然就有所拘束,心灵必然不能大——大是一种突破束缚的心灵境界。

“大”在庄子的哲学思想中,就是“与物为量”。它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天运》篇说:“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这里以音乐为比,说太和之音与万物浑然一体,不以人的知识为量,而以万物为量,所谓“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林希逸《庄子口义》:“随万物而为之剂量,言我之作乐,不用智巧而循自然也。”这解释是切合的。

一般意义上的量,指对世界的分别,即以大小多少的差异观、数量观去看世界。在量论看来,世界是表象的、外在的、形式的。如果从知识角度去解释、理解,世界便有了大小多少之别,这就是量的把握。庄子认为,这种量的把握,是人所赋予的。人赋予了世界以量,人以量去给世界判分高下差等,量非自然本来固有。一朵野花并不觉得自己是小,没有名气。

在庄子的哲学系统中,存在着两种不同“量观”:一是“以人为量”,一是“以物为量”。前者是以人衡天,后者是以天衡人,以天合天;前者是人为的,后者是自然的;前者为分别之见,后者为大道之见。庄子要以“以物为量”去取代“以人为量”,就是要人放弃知识和理性,还世界以自然之本性。人的量是知识之量,是对世界自然本性的误诠。庄子强调,不以人之知为知,而以天之知为知,以天之量为量。

以物为量,就是不以大为大,不以小为小,泰山不独大其大,毫毛不独小其小。泰山、毫毛独立自在,在在皆适。大、小是人意识的分别,而当你放弃知识,将生命的小舟摇进世界的芦苇深处之时,水平风静,鱼戏鸥飞,你闭上知识的眼,开启生命的眼,你与萧瑟的芦苇同在,你与高飞的沙鸥并翼,还哪里有什么大、小、美、丑之分?《齐物论》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泰山、秋毫是空间上的等同,殇子、彭祖是时间上的等同。“天地与我并生”,是说“我”放弃了一切知识的努力,回到了世界之中,与万物共存共生,成为无边世界萋萋芳草中的绿茵一片。“万物与我为一”,即齐同万物,无短无长,无差别,无高下,即由知识的分别进入到道的“一”中。

由此,我们看庄惠之辩,惠子对庄子的质疑,其实就是“以人为量”,而庄子则是拉起“以物为量”的大帜,走出知性的洞穴。庄子将“以物为量”的哲学概括为“秋水精神”。

董其昌有诗云:“曾参《秋水》篇,懒写名山照。”[2]参透了《秋水》的道理,就懒得去写名山图。这里的“名”颇值得注意。有名山,就有无名之山;有有名、无名,就有美与不美,就有高下差等之分;有高下差等之分,就会以分别心去看世界,这样的方式总要受到先入的价值标准影响,总会有知识的阴影在作祟,在知识和美丑的分辨中,真实世界隐遁了,世界成了人意识挥洒的对象。董其昌从《秋水》中悟出的,就是放弃对名山的追求,所在皆适。因为依庄子所言,万物一体,世界平等,心与天游,无分彼此,哪里有高下美丑之分,哪里有物我人他之别!秋水精神,是一种平等精神。以道观之,大道如一,这就是秋水精神的精髓。沈周有题画诗云:“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说的就是这种精神。

在中国哲学史上,儒道佛三家都说“大”,都重视“大”的提升性灵的特点,但在哲学趋向上各不相同。道家的“大”是与物为量的“大”,反映的是融于物的哲学精神。这也是中国美学的重要生长点。像阮籍的“大人先生”、刘伶“幕天席地”的“酒德”,苏轼“纵一叶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心灵超越等等,都是一种“大”。其中显然具有道家的哲学气质,这是颇富中国特性的美学观点。由此与西方建基于体量的崇高美判然有别。

[1] 原文为:“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齐物论》)

[2] 《秋水》一篇表达了特别的思想。前人马定国有《读庄子》诗云:“吾读漆园书,《秋水》一篇足。安用十万言,磊落载其腹。“其推崇如此。《秋水》虽在外篇,论者认为,以此一篇即可见《庄子》全书之精华,不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