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己以游世:《庄子》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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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生问题之解决(上):体道过程

一 道之特质

那么,经验主体如何解决这些重大的人生问题?如何使自己的人生具有意义?庄子认为,一个经验主体只有通过体道或与道同而为一的方式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或消解这些问题,才能使其人生具有终极的意义。庄子的道具有如下主要特点。

第一,道无形、无声(因而,又被称为“无”),窈冥(即深远难测)、昏默(即昏暗沉寂),绝待绝对、独往独来。


夫道……无形……。(《大宗师》:一/二四六)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在宥》:二/三八一)

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天地》:二/四一一)

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大宗师》:一/二五二)


第二,无论从时间上说还是从空间上说,道均是无穷无尽的。进而,我们根本不能用久老、高深之类的词汇来形容它。


夫道……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一/二四六至二四七)“太极”指“天”,“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中的“先”应作“上”(俞樾1954:三三九)。从注文可以看出,郭象本作“上”:“上下无不格者,不得以高卑称也。”(郭注:一/二四八)“六极”指“上下四方”(司马彪说,参见郭庆藩1995:二/四九六)。按照《则阳》(四/八九二)中的说法,上下四方无穷,这样,“在六极之下”之类的说法根本就没有意义。同样,“在太极之上”或“在天之上”的说法严格说来也是不适当的。

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在宥》:二/三八三至三八四)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秋水》:三/五八四)

其【道】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知北游》:三/七四一)


第三,道生天地万物,因此它自身不可能是由任何事物生成的。而且,任何事物的毁灭都是由道造成的,因此道本身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所毁灭。更准确地说,“生成”和“毁灭”之类的说法根本不适用于它。


夫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生天生地。(《大宗师》:一/二四六至二四七)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大宗师》:一/二五二至二五三)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知北游》:三/七四一)“冥冥”、“无形”指道;“昭昭”、“有伦”指万物。“形本生于精”中的“精”应该指有形的东西中的精微者。精神便可以看成这样的精微者(之一)。“形本”相当于“形体”(王叔岷1994:八一九)。“本”意为“质干”(宣颖1977:164)。参见:“夫精,小之微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秋水》:三/五七二)


在此,庄子认为,有形的东西之中的粗大者首先是由有形的东西中的精微者生成的。万物彼此间虽然也有生成的关系,但是,最终说来均生于道。

我们要注意,道生万物并不是一次性的过程,而是一个永不间断的连续过程。它时时都在生成新的事物。由于道生万物,所以庄子又将道称为“造物者”或“造化”。参见《大宗师》(一/二五八至二五九、二六二)。

第四,在生成万物之后,道作为它们的本质和命运(所谓“性命之情”或“本根”)比较《大戴礼记·本命》:“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王聘珍1998:二五〇)而继续支配着它们。因此,道又被称为“物物者”(《在宥》:二/三九四、《知北游》:三/七五二、七六三)。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一/二四二、二六二)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知北游》:三/七三五)《大宗师》(一/二四二)中的“大块”本指大地(参见褚伯秀1983:26、158,俞樾1954:三二八),在此应该指道(参见褚伯秀1983:158)。“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中的“今”另本作“合”(王校:三/七三七),前一“彼”字指天地,进而泛指世界整体或道,后一“彼”字指物(参见林希逸1997:三三二),这样全句意为:圣人(体道者)合于拥有“神明”或曰“至精”之天地或道,同万物一起千变万化。“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语序应为“万物扁然自古以固存”,意为:“万物之化,相寻而去,无所穷已”(林希逸1997:三三二),而道或体道圣人却自古以来一直存在着(更准确地说,“存在”或“不存在”这样的说法根本不适用于它们)。参见:“夫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大宗师》:一/二四六)“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可以这样来理解:天下万物莫不升降生死,往来不住,但是道却不然,因为对于它而言,没有过去、现在、将来之分。“油然不形而神”中的“不形”异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知北游》:三/七四六)中的“不形”,而同于“夫道……无为无形”(《大宗师》:一/二四六)中的“无形”。“可以观于天矣”为“可以观于天地矣”之简写。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彊,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巍巍)[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知北游》:三/七四一至七四三)

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渔父》:四/一〇三五)


第五,道不仅生成万物,而且无所不包,无所不在。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天地》:二/四〇六)

听之【道】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天运》:二/五〇八)

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二/四八六)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知北游》:三/七四九至七五二)“期而后可”意为:你说道无所不在,那么请你限定一下你的说法,具体指出一个地方来。“期”意为“限”,或“指定言之”(罗勉道1995—1999:二三九)。“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意为:你的问题(“所谓道,恶乎在”)本来就没有问及道的本质,因为道并非如你的问题所假定的那样,作为世界之内的一个对象,存在于世界之内的某个地方或某个其他的对象之中。最终说来,东郭子的问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参见:“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知北游》:三/七五八)“汝唯莫必,无乎逃物”意为:你只是不要认为道必定只存在于某个(某些)地方或对象之中,实际上它不离弃任何对象,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逃”意为“弃”(成疏:三/七五一)。“大言”指关于道的言说。由于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所以可以用“周”、“徧”、“咸”来称谓它。“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意同于“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知北游》:三/七三五),二者意均为:无论多么巨大的事物(比如天地四方)都不能穷尽或超越道的范围,而且无论多么微小的事物(比如秋毫)都为道所包容和支配,因此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包。“为”犹“虽”(郭注、成疏:三/七三六)。

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则阳》:四/九一三)


第六,道是严格按照“虚静恬淡寂漠无为”原则生成和支配万物的。因而,我们完全不能用“仁”、“义”、“巧”、“戾”等等词汇来形容它。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大宗师》:一/二四六)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天道》:二/四五七)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刻意》:三/五三七至五三八)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刻意》:五四二)

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大宗师》:一/二八一)

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天道》:二/四六二)关于“虚静恬淡寂漠无为”原则,研究者有不同的理解。成玄英(二/四五九)认为,“四者【虚静、恬淡、寂漠、无为】异名同实”。从上面的引文不难看出,这种解释不能成立。我们看到,庄子明确地区分开了“虚”、“静”、“淡”、“无为”。按照庄子的解释,“(至)虚”的意思是“无所于忤”,即与任何事物均无所抵触;“(至)静”的意思是“一而不变”,即不与物迁;“(至)淡(惔)”的意思是“不与物交”,即独往独来。另外,庄子又说:“休则虚……虚则静……静则无为”,“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因此,“虚”、“静”、“淡”、“无为”四者显然是有着层次上的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