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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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啊,原来是你!”他大声说道,并用他那只大手使劲拍了一下弗龙斯基的肩章。弗龙斯基生气地回过头来,但是他的脸上马上就焕发出光彩,表现出他所特有的亲切感。

“弗龙斯基,你想得太周到了。”骑兵大尉粗声粗气地说,“现在你就吃点儿,再喝上一杯酒。”

“其实我并不想吃东西。”

“瞧这形影不离的一对儿。”亚什温看着此时从房间里走出去的两个军官,带着嘲笑的口吻说。他坐到弗龙斯基身旁,他的两条腿和椅子的高度相比太长了,所以他那穿着紧腿马裤的大腿和小腿弯成一个锐角形。“你怎么昨天没有去克拉斯宁剧场?努梅罗娃演得真不错。昨天你到哪儿去了?”

“我在贝特西家坐住了。”弗龙斯基说。

“啊!”亚什温应声说。

亚什温是个赌棍,是个酒鬼,他不仅行为放荡,而且是一个道德不端的人,就是这个亚什温,在团里是弗龙斯基最好的朋友。弗龙斯基喜欢他,因为他有超人的精力,主要表现在他能够狂饮而不醉,他能够彻夜不眠;还因为他有巨大的精神力量,这表现在无论是上司还是同事,都敬重他,而且都怕他三分。在赌场上,他敢于下上万卢布的赌注,而且不管他喝了多少酒,赌起来照样精明、果断,因此在英国俱乐部里是公认的头号赌徒。弗龙斯基敬重他,喜欢他,主要是因为他觉得亚什温喜欢他,不是喜欢他的名声和财富,而是喜欢他这个人。在所有的人当中,弗龙斯基只愿意同他一个人谈自己恋爱的事情。他觉得亚什温轻视任何一种感情,可是他认为,只有亚什温理解现在占据了他整个生命的那炽烈的爱情。此外,他相信,亚什温不是那种以散布流言、传布丑闻为乐事的人,他能正确理解他的感情,也就是说他理解而且相信,这种爱情不是儿戏,不是消遣解闷,而是一件极其严肃、极其认真的事。

弗龙斯基并没有同他谈起过自己恋爱的事情,但是弗龙斯基知道他都了解,他能正确理解,当他从亚什温的眼神中看出这一点时,他非常高兴。

“啊,是的!”亚什温听说弗龙斯基在贝特西家坐住了,就应声说。他那一双黑眼睛一闪一闪的,他抓住左边的小胡子开始往嘴里塞,这是他的一种坏习惯。

“喂,你昨天干什么了?赢了吗?”弗龙斯基问。

“八千。但三千靠不住,他未必给。”

“那你下在我身上的赌注输了也就无所谓了。”弗龙斯基笑着说。(这次赛马,亚什温在弗龙斯基的身上下了一大笔赌注。)

“我是绝对不会输的,只是马霍京危险。”

话题又转到今天的赛马上,此时此刻的弗龙斯基只想着今天的赛马。

“我们走吧,我已经吃完了。”弗龙斯基说完,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亚什温也站起来,伸直了他的长腿和长背。

“我吃午饭还早,不过应该喝上几杯。我马上就来。喂,来酒!”他用他那在团里出了名的、能震得玻璃颤动的洪亮的嗓音喊道。“不要了,不用来酒了。”他马上又大声喊道。“你回家,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他跟着弗龙斯基一块儿走了。

二十

弗龙斯基住在一座宽敞、干净、隔成两间的芬兰式木屋里。彼得里茨基在营地也和他住在一起。当弗龙斯基和亚什温走进屋子时,彼得里茨基还在睡觉。

“起来吧,你可睡够了。”亚什温说着进了隔壁屋,推了推把鼻子埋在枕头里、头发蓬乱的彼得里茨基的肩膀。

彼得里茨基突然跪起来,向周围看了看。

“你哥哥来过这里。”他对弗龙斯基说。“真见鬼,他把我叫醒,告诉我他还要来。”他又拉过被子盖上,一头倒在枕头上。“别打搅我,亚什温。”他对把他的被子拉开的亚什温生气地说。“别打搅我!”他转过身来,睁开眼睛。“你最好告诉我喝点什么好,我嘴里难受得很……”

“喝伏特加最好。”亚什温粗声粗气地说。“捷列先科,给老爷拿伏特加和黄瓜来!”他大声叫道,显然他很喜欢听自己的声音。

“伏特加,你认为喝伏特加最好?啊?”彼得里茨基皱着眉头,揉着眼睛问道。“你喝吗?那咱们一起喝!弗龙斯基,你喝吗?”彼得里茨基坐起来,一面用虎皮毯子裹住身子,一面说。

他走出隔断的门,举起双臂,用法语唱道:“从前屠勒国有个国王(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诗句。)……弗龙斯基,你喝酒吗?”

“你收拾一下吧。”弗龙斯基说着,穿上听差递给他的礼服。

“你这是到哪儿去呀?”亚什温问道。“瞧,马车都来了。”他看到马车已经驶到门前时说。

“到马房去,为了买马的事,我还需要去找一下布良斯基。”弗龙斯基说。

弗龙斯基确实说过要到离彼得戈夫十里地的布良斯基那里去一趟,把买马的钱给他送去,他也希望能尽快去那里一趟。但是他的两位同事立刻就明白了,他不仅仅是到那里去。

彼得里茨基一面还在继续哼着曲儿,一面丢了个眼色,努了努嘴,好像是说:我们知道你找的是哪一个布良斯基。

“当心别迟到!”亚什温说,他望着窗外,为了换个话题,他问起他卖给弗龙斯基的那匹辕马:“我的那匹栗色马怎样,好使唤吗?”

“等一下。”彼得里茨基对已经走出门的弗龙斯基大声喊道。“你哥哥给你留下一封信和一张便条。等一等,我把它们放到哪儿去了?”

弗龙斯基站住了。

“到底放哪儿了?”

“放哪儿了?这可成了问题!”彼得里茨基用食指从鼻子向上抹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

“说吧,真是胡闹!”弗龙斯基笑着说。

“我没有生壁炉,可能是放在壁炉的什么地方了。”

“够了,别瞎说了!到底信放在哪儿了?”

“我没有瞎说,确实忘了。也许是我做梦梦见的?等一等,等一等!你生什么气!如果昨天你也跟我一样,一个人一下喝了四瓶酒,你也会忘记你睡在了什么地方。等一下,我马上就能想起来!”

彼得里茨基走进里间,躺在自己床上。

“等一下!我就这样躺着,他站着。对对对……信就在这儿!”于是彼得里茨基从褥子底下摸出了信,原来信被他藏到了褥子底下。

弗龙斯基拿过哥哥的信和便条。正如他所预料,信是母亲写的,责怪他没有去看她,便条是哥哥写的,便条中说哥哥需要和他谈谈。弗龙斯基知道,他们都是为了那同一件事。“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弗龙斯基想。他把信和便条揉成一团,塞进礼服的两个扣子中间,准备在路上仔细看看。他在木屋的穿堂遇到两个军官:一个是他们团的,另一个是别的团的。

弗龙斯基的住处经常是军官们聚会的地方。

“到哪儿去?”

“到彼得戈夫去,有事。”

“马从皇村送来了吗?”

“送来了,不过我还没有看到。”

“听说马霍京的‘角斗士’瘸了。”

“瞎说!不过,你们怎么能在这种泥地上赛马呢?”另一个军官说。

“啊呀,我的救星到了!”彼得里茨基看见进来的人,大声叫起来,此时勤务兵用托盘托着一瓶伏特加和腌黄瓜站在他面前。“这是亚什温让我喝点酒醒醒神儿。”

“喂,昨天你们可搅得我们真够受的,”进来的一个军官说,“吵得我们一夜不得睡觉。”

“不是吧,我们的收场太有意思了!”彼得里茨基说。“沃尔科夫爬上屋顶,他说他特别难过。我说:咱们听音乐吧,听葬礼进行曲!他就在葬礼进行曲的乐曲声中在房顶上睡着了。”

“喝吧,一定要喝伏特加,然后再喝矿泉水和柠檬水。”亚什温站在彼得里茨基身旁说。他就像一位母亲让孩子服药一样。“然后再喝一点香槟,就喝一小瓶。”

“这个主意不错,等一下,弗龙斯基,咱们一起喝。”

“不,再见吧,诸君,今天我不能喝酒。”

“怎么,怕增加体重吗?那我们来喝。喂,拿矿泉水和柠檬水来。”

“弗龙斯基!”当他走到穿堂里的时候,听见一个人叫他。

“什么事?”

“希望你把头发剪一下,要不太长了,特别是头顶上的头发。”

弗龙斯基确实年年轻轻的,头顶上的头发就快掉光了。他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嘴整齐的牙齿,他把帽子往前额上拉了拉,便走出门,坐到马车上。

“到马房去。”他说道。这时他想把信拿出来看看,但是又转念一想,看马以前免得分散注意力。“信以后再看吧!……”

二十一

临时马房用木板搭成,就在赛马场的旁边。弗龙斯基的马昨天就应该牵到这里来了,他还没有看见他的马。最近这些日子,他都没有亲自驯自己的马,而是把这个任务委托给驯马员,所以他现在根本不知道他的马竞技状态如何。他一下马车,他的马倌(侍从),即所谓的马童,老远就认出了他的马车,于是就把驯马员叫出来。一个瘦削的英国人,穿着高统靴和短上衣,只有下巴底下留着一小撮胡子,迈着骑马人的那种笨拙的步子,两只胳膊肘向左右叉开,一摇一晃地迎着弗龙斯基走过来。

“喂,弗鲁弗鲁(马的名字。)怎么样?”弗龙斯基用英语问道。

“很好,先生。”英国人的声音是从喉咙的深处发出来的。“您最好不要进去。”他摘下帽子说。“我给它套上了笼口,它很不安生。最好不要进去,免得它受惊。”

“不,我要进去。我想看一看。”

“那我们就进去吧!”英国人皱着眉头,他的声音依然发自喉咙深处,他的两只胳膊肘向左右叉着,一摇一晃地走在前面。

他们走进马房前面的小院子。一个衣装十分漂亮的英武的值班小伙子手拿扫帚迎着他们走过来,然后跟在他们后面。马房里有五匹马,都拴在各自的栏里。弗龙斯基知道,他的主要对手马霍京的那匹叫做“角斗士”的高大的枣红马今天也应该送来和拴在栏里了。弗龙斯基很想看一看这匹马,因为他没有看见过,但是弗龙斯基知道,按照赛马的规定,也出于礼貌的考虑,不仅不能看对手的马,就连询问其情况也是有失体统的。就在他走在通道里的时候,值班小伙子打开了左边第二个马栏的门,弗龙斯基看到了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和它那四条雪白的腿。他知道这就是“角斗士”,但是他就像转过脸去不看别人的书信一样,立刻转过脸去,走到弗鲁弗鲁的马栏跟前。

英国人用他那指甲缝里有许多污垢的大拇指隔着肩膀指着“角斗士”的马栏说:“这匹叫马……克的马,名字真难发音,我叫它的名字很费劲。”

“是马霍京的那匹马吗?是的,它是我的一个主要竞争对手。”弗龙斯基说。

“如果您要是骑那匹马的话,”英国人说,“我就把赌注押在您的身上。”

“弗鲁弗鲁性子急躁些,那匹马强壮些。”弗龙斯基听到英国人夸赞他的骑术,高兴地笑着说。

“障碍赛马全看骑术和勇气。”英国人说。

勇气就是毅力和胆量,弗龙斯基觉得他不仅有足够的毅力和胆量,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坚信他是天底下最有勇气的人。

“您确实认为不需要再训练了吗?”

“不需要了。”英国人回答说。“请不要大声说话。这匹马很不老实。”他用头指了一下锁着的马栏。当他们站在马栏前面时,就听见马蹄在干草上踏来踏去的声音。

他打开马栏的门,弗龙斯基走进马栏,里面很昏暗,只从一个小窗口射进来一点点微弱的光线。戴着笼口的栗色马站在新鲜的干草上,不停地倒换着四条腿。弗龙斯基扫视了一下半昏暗的马栏,然后又下意识地细心观察起自己这匹心爱的马的整个体形来。弗鲁弗鲁是一匹中等个头的马,就体形来说,并不是无可挑剔的。它的整个骨骼偏窄,虽然胸骨向前突出,但胸部狭窄。臀部有点下垂,两条前腿,尤其是两条后腿,向里蹁得很厉害。前后腿上的肌肉都不特别发达,可是由于它的腹部练得很瘦,所以系肚带的地方显得特别宽。从前面看,膝盖以下的腿骨不比指头粗,从侧面看,却粗得出奇。马的整个身体除了两肋,就好像从两侧用东西夹了一下,变成了扁长形。但是这匹马也有无可比拟的优点,可以抵消掉它的所有缺点,这优点就是它是一匹纯种马。照英国人的说法,一匹马是否是纯种很重要。血管的网络分布在薄薄的、富有弹性的、像缎子一样光滑的皮肤下,从血管下面突起的筋肉像骨头一样坚硬。瘦长的头上窄下宽,一双鼓突突、亮闪闪的眼睛显得很有灵气,鼻孔很大,可以看见里面充血的粘膜。从马的体态,特别是从它的头部来看,这匹马既剽悍,又温顺。它很通人性,它所以不说话,只是因为它的嘴巴的构造使它不能说话罢了。

至少弗龙斯基认为,这马是懂得他现在看着它时的感觉的。

弗龙斯基一走进马栏,马就深吸了一口气,一只鼓突的眼睛歪斜着,眼白充满血丝,直直地盯着进来的人,不时地摇动着笼口,四条腿来回调换着,发出冬冬的声音。

“喂,看见了吧,它很不老实。”英国人说。

“啊,宝贝儿!”弗龙斯基走到马的跟前,安慰着马说。

但是他走得离马越近,马就越紧张。只是当他走到马头的跟前,马才突然安静下来,它的一块肌肉在柔软的细毛下面颤动起来。弗龙斯基抚摩了几下它那直挺挺的脖子,理了理它那倒在一边的绺绺鬃毛,把脸挨近它那像蝙蝠翅膀一样张大的灵敏的鼻孔。马用绷紧的鼻孔有响声地吸了一口气,又喷出来,身子抖动了一下,把两只长耳朵拢在一起,向弗龙斯基伸过硬硬的黑嘴唇,似乎想咬住他的袖子。但是当它觉出嘴上还戴着笼口,它就甩了一下笼口,四条细腿调换着踏来踏去。

“老实点儿,宝贝儿!”弗龙斯基抚摩着马的臀部说。他看出马的状态非常好,心里很高兴,然后就从马栏里走出来。

马的不安分状态也感染了弗龙斯基,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心脏,他像马一样,也想蹦跳,也想咬人,他心里有点紧张,又很高兴。

“好吧,我就指望您了。”他对英国人说。“六点半准时到。”

“一切都准确无误。”英国人说。“您上哪儿去呀,阁下?”他问时,突然用了“阁下”这个称谓,他还几乎从来没有用过呢。

弗龙斯基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英国人,但是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了看他的额头,使他吃惊的是英国人竟敢这样问他。可是当他明白过来,英国人所以提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没有把他看作是主人,而是看作赛马的骑手,于是他回答说:

“我需要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一下,一个钟头后就回来。”

“这个问题今天有多少人问过我了!”他心里想,他的脸红了,他很少有这样的情况。英国人认真打量了他一番。他似乎觉出弗龙斯基要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就说:

“赛马前要保持冷静,这是关键,”他说,“情绪要稳定,不能有丝毫烦恼。”

“好的。”弗龙斯基笑着回答说,然后他跳上马车,吩咐车夫到彼得戈夫去。

他的马车刚走出去几步远,就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实际上,一大早天气就阴沉沉的,就有下雨的兆头。

“糟糕!”弗龙斯基一面把车篷拉起,一面心里想。“本来就泥泞得很,这下可好,全成了沼泽地了。”他一个人坐在有车篷遮挡的马车里,拿出母亲的信和哥哥的便条,看了一遍。

哼,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所有的人,他的母亲,他的哥哥,都认为有必要干预他的恋爱。这种干预激起他的愤恨,使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这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他们都认为关心我的这件事是他们的责任?他们为什么缠住我不放?就因为他们认为,这件事他们很不理解。如果这件事只是上流社会常见的那种庸俗的男女关系,他们也就不会管我了。他们觉得,这件事情非同一般,这件事情不是儿戏,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比生命还宝贵。这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所以他们为我的事而烦恼。我们的命运是吉是凶,都是我们自己造成,我们决不会抱怨。”弗龙斯基在这里用“我们”二字把自己和安娜联系在一起。“用不着他们教训我们应如何生活。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幸福,他们不理解,如果我们二人没有了这种爱情,也就谈不上幸福或不幸福,就根本无法活下去。”他心里想。

他对大家干预他的事很生气,正是因为他从心里感觉到大家是对的。他觉得他同安娜的恋爱不是一时的冲动,决不像上流社会的那些男女之间的关系一样,很快就会消逝,无论在哪一方的生活中都不会留下痕迹,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回忆。他觉得他们两人的处境都很难堪,他们两人都处在上流社会的众目睽睽之下,要想隐瞒他们之间的爱情,要想说谎或蒙骗,都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现在,他们的爱情之火燃烧得正旺,他们除了爱情把一切都丢在脑后了,要想做到隐瞒、说谎、蒙骗,就更为困难了,也根本无暇去顾及别人怎么说和怎么看。

他清楚地记得,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地说过谎,不止一次地蒙骗过别人,但这是违背他的天性的;他更清楚地记得,由于说谎和蒙骗,他也不止一次地发现安娜脸上羞愧的表情。自从他和安娜发生关系以后,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情控制着他。这是一种极端厌恶的感情,厌恶谁呢,是厌恶卡列宁吗,还是厌恶自己,或是厌恶整个上流社会,——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他时时刻刻都在竭力排除这种厌恶的感情。现在,他振作了一下精神,继续往下想。

“是的,她从前是不幸福的,但她却受到大家尊敬,生活得很平静,可现在呢,她再也不能过过去那种平静的生活了,她的自尊心也没有了,尽管她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似的。不,决不能这样下去。”他这样想。

他的头脑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再不能靠说谎过日子了,这样的生活应该结束了,越快越好。“我和她必须把一切都抛下,躲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过我们的爱情生活。”他心里这样想。

二十二

暴雨很快停了,辕马驾着弗龙斯基的马车,带着已经松了缰绳在泥水中连蹦带跳的两匹拉套的马,向前一溜小跑着。马车快到目的地时,已经出太阳了。一座座别墅的房顶,大街两旁一株株苍老的椴树,经过雨水的冲刷,闪闪发亮。树枝上,屋顶上,还在继续往下滴水。他已经不去考虑这场暴雨对赛马场会产生多大影响,现在他心里乐滋滋的,因为这场雨后,安娜一定是一个人在别墅,他知道,卡列宁刚从温泉回来,还在彼得堡。

弗龙斯基只盼着和安娜单独相会,所以他像往常一样,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马车还没有过小桥,他就下了车步行起来。他没有上正门的台阶,而是进了院子。

“老爷来了吗?”他问园丁。

“老爷没有来。太太在家。请您走正门吧,那里有人开门。”园丁回答说。

“不,我从园子里进去。”

他断定她是一个人在家,他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因为他没有说他今天要来,而她也不会想到他在赛马前会来。于是他按住军刀,沿着两旁种满鲜花、铺着沙子的甬道,轻手轻脚地朝着面向园子的凉台走去。此时此刻,弗龙斯基把一路上考虑的他的处境如何艰难的问题早已丢在了脑后。他一心只想的是他马上就要见到她了,是实实在在的她,看得见,摸得着,而不是幻想中的她。当他踏着平缓的台阶,轻轻地往凉台上走时,他突然想起了安娜的儿子,想起了他那疑惑不解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是的,弗龙斯基常常忘记了他的存在,而正是这孩子成了弗龙斯基和安娜关系中最令人头痛的问题。

这孩子常常成为他们关系中的最大障碍。只要这孩子在场,无论是弗龙斯基,还是安娜,不仅不能说他们在别人面前不便说的话,而且也不便用暗语说孩子还不懂的话。这一点他们并没有商量,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他们觉得不应该欺骗一个孩子,否则也是对自己的侮辱。当孩子在场时,他们只能像朋友一样交谈。但是,虽然他们这么谨慎小心,弗龙斯基还是常常能看到孩子用疑惑不解的、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发现孩子有时表现出一种胆怯和局促不安的神情,孩子对他有时亲热,有时又很冷淡。似乎孩子已经觉察到,这个人和母亲的关系非同一般,只是这种关系的涵义他是无法理解的。

其实,孩子已经觉察到,他无法理解这种关系。孩子也想努力弄清楚他对这个人应该有什么样的感情,但是他弄不清楚。小孩子对于别人流露什么样的感情是很敏感的,他发现父亲、家庭教师、保姆都不喜欢弗龙斯基,而且还很厌恶他,害怕他,虽然他们并没有说他什么,可是母亲却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应该怎样爱他?如果我不懂,这只能怪我,或者是我太笨,或者是我太傻。”孩子这样想。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弗龙斯基才在孩子脸上常常看到那种疑惑不解、审视、胆怯和局促不安的表情。弗龙斯基心中总是有一种压抑感。只要这孩子在场,弗龙斯基的心中总会出现一种奇怪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感,最近一个时期老是这样。只要这孩子在场,弗龙斯基和安娜就会出现一种共同的感觉,他们觉得自己像一个航海者,从罗盘上分明看到高速前进的航船已经远远偏离了航线,可他们又无法使航船停住,每一分钟都使他们的航船离航线越来越远,可是后退也不成,因为反正一样,都是毁灭。

这孩子是用天真的目光看待生活的,他就好比是罗盘,能指出他们偏离开他们知道但又不愿意知道的航线有多远。

这一次,谢廖沙不在家,就她一个人坐在凉台上,等着外出玩耍和遇雨的儿子回来。她已经派一名男仆和一名侍女去找儿子了,自己坐在这里等着。她穿着宽边绣花白色衣裙,坐在凉台一角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他来。她低着头,黑色的鬈发下垂着,她把前额贴在栏杆上放着的一把冰凉的喷壶上,两只纤纤玉手扶着喷壶,手上戴着那只他非常熟悉的戒指。她那苗条的身影,漂亮的容貌,白净的脖子,纤纤玉手,每次都令弗龙斯基倾倒。他停住脚步,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她。但是,他刚想迈步向她跟前走去,她已经感觉到他来了,于是就推开喷壶,转过身来看着他,脸热辣辣的。

“您怎么了?您不舒服吗?”他一边用法语说,一边朝她跟前走去。他本想跑到她跟前,但是想到可能还有别人在场,于是就朝凉台的门那边望了望,脸变得通红。他每次都是这样,由于提心吊胆而四下里张望时,脸就变得通红。

“我的身体很好。”她说着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我的天!您的手怎么这么冰凉!”他说。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我一个人在这里等谢廖沙,他玩儿去了,他们要到这儿来的。”

不过,尽管她尽量使自己冷静,可她的嘴唇还是不住地颤动着。

“请原谅我到这儿来,我要是看不到你,一天也没法过。”他像平常一样,用法语说道,为的是避开用俄语中的“您”和“你”,因为用“您”,显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冷淡,用“你”呢,又要冒着暴露他们之间关系的风险。

“原谅什么?我很高兴!”

“不过您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有什么烦恼的事。”他说道,这时,他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还向她弯过身子去。“您在想什么呢?”

“老想着一件事。”她微笑着说。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什么时候问她心里想什么,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想着一件事,想着自己的幸福和不幸福。当他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在想:这种事情为什么对别人来说,比如对贝特西来说,就那么轻松,就那么不当回事(她知道贝特西和图什克维奇的暧昧关系),可是对我来说,就这么折磨人?尤其是现在,这种想法折磨得她非常难受。她问起他赛马的事,他回答她的问题时,看到她心里很不平静,为了尽量分散她的注意力,就像拉家常一样,谈起了准备赛马的详细情况。

“这件事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呢?”她看着他那一双安详和温情的眼睛,想道。“他多么开心啊,他一心一意只想着他的赛马,这件事情说出来,他也不会真正理解,他也不会明白这件事情对我们俩的全部涵义。”

“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我进来的时候,您在想什么。”他不再说赛马的事了。“请您告诉我吧!”

她没有说话,把头稍微往下低了低,紧皱起眉头,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面看着他。拿着一片树叶的手有点抖动。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的脸上马上就露出顺从的表情,露出绝对忠诚的表情,以取悦于她。

“我看出来了,您心中总是有什么事。当我知道您心中有烦难之事,我又不能为您分担时,我心里能好受吗?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吧!”他恳求地说。

“对,要是他不能理解这件事的全部涵义,我是不会原谅他的,还是不说为好,为什么要考验他呢?”她这样想,眼睛还是那样看着他,她觉得拿树叶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吧!”他抓住她的手,又说道。

“告诉你吗?”

“是的,说吧!”

“我怀孕了。”她慢声细语地说道。

她手中的树叶抖动得更厉害了,但她的眼睛仍然看着他,看他如何接受这一事实。

他的脸色变得刷白,他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放开她的手,低下头。“是的,他已经理解了这件事的全部涵义。”她心里想,并且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

但是,如果她以为,他也像她,像一个女人一样理解这件事的涵义,那她就错了。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极其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对某个人的厌恶之感立刻涌上心头。同时他也明白,他所期待的转折现在终于到了,不可能再继续隐瞒她的丈夫了,必须尽快结束这种不自然的状况。但是,除此之外,她的激动也感染了他。他用深情的、温顺的目光看了看她,吻了吻她的手,然后站起身来,在凉台上一声不吭地踱起步来。

“是的,”他毫不迟疑地走到她跟前说,“无论是我,还是您,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看作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定了。”他向周围张望着,说:“我们再不能过这种遮着瞒着的生活了,这种生活应该结束了。”

“应该结束?怎样结束呀,弗龙斯基?”她低声细语地说。现在她放心了,她的脸上露出柔情的微笑。

“离开你的丈夫,我们结合在一起。”

“我们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

“是的,不过要完全结合。”

“可是该怎么办呢,弗龙斯基,你教教我吧,该怎么办呢?”她带着满脸愁容说,因为她面对自己的困难处境束手无策。“难道有什么办法能摆脱目前的处境吗?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任何处境都有出路。就是需要下决心。”他说。“不管什么出路,都比你现在的处境好。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多么痛苦啊,无论是社交界,无论是你的儿子,无论是你的丈夫,都在折磨着你。”

“唉,丈夫无所谓。”她冷笑了一声说。“我心里根本没有他,我也没有考虑到他,他不存在。”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了解你。你也为他而感到痛苦。”

“他根本不知道。”她说道,她的脸上突然泛起两片红晕,两颊、额头、脖子都变得通红,眼睛里流出羞愧的泪水。“我们还是不谈他吧。”

二十三

弗龙斯基过去虽然没有现在这样坚决,但已经有好几次试图引导安娜认真商量一下她的处境问题,可是每次听到的都是一些浮浅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现在也是这样。好像在这件事情上存在着她无法或不愿弄清楚的问题,好像她一触及到这件事,她就不是她了,就不是安娜了,她就变成了另一个奇怪的、他所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他不仅不爱,而且还有点惧怕,这个女人老是跟他作对。但是今天,他决定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他知道,或是不知道,”弗龙斯基用平常那种肯定的、平缓的语调说道,“他知道,或是不知道,这跟我们无关。我们不能……您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特别是现在。”

“据您看来,该怎么办呢?”她依然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嘲笑的语气说道。她本来很害怕他不把她的怀孕当作一回事,可现在,当她听他说为此需要采取什么行动时,她又发愁了。

“把一切都告诉他,然后离开他。”

“很好,假如我这么做了,”她说,“您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我要是把一切都告诉他,”她那刚才还是满含温情的眼睛,现在闪射出愤怒的光。“‘好啊,你爱上了别人?你和他发生了罪恶的关系?(她学着丈夫的腔调,把“罪恶”一词说得特别重)我曾经警告过你,不要干违背宗教和法律的事,要维系这个家庭,您根本不听。现在我不能容许您败坏我的名誉。’(她还想说“和我儿子的名誉”,不过她不能随便说自己的儿子。)‘不能容许您败坏我的名誉’,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她补充说道。“总之,他会跟我打官腔,他可以明白不过地告诉我,他不会放过我,他可以采取任何手段阻止这种丑事继续发生。他这人说到,就能做到,而且会心安理得地去做。结果一定是这样。他这个人不像个人,倒像一台机器,当他发起怒来时,简直是一台凶狠的机器。”她一面这样说,同时脑子里就浮现出卡列宁的那副形象,那种说话时的姿态,以及他的个性特征。她把她在他身上所能发现的一切缺点,都算作他的罪过,所以她虽然在他面前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她对他是有罪的,可是她一点也不能原谅他。

“不过安娜,”弗龙斯基用恳切、温柔的语气尽力安慰她说,“还是要告诉他,然后看他的态度再决定下一步。”

“怎么,逃走吗?”

“为什么就不能逃走呢?我看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是不可能的,这倒不是为我自己考虑,我看出来了,您太痛苦了。”

“是啊,逃走,让我做您的情妇吗?”她恶狠狠地说。

“安娜!”他用一种既温柔又含有责备的口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是啊,”她继续说,“做您的情妇,把什么都断送掉……”

她还想说:把儿子也断送掉,但是她说不出口。

弗龙斯基无法理解,像安娜这么一个要强而诚实的人怎么能继续过这种遮着瞒着的日子,而不想摆脱这种处境呢,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这里有个主要原因,就是她说不出口的儿子。当她想到儿子,想到儿子将来会用什么态度对待她这个抛弃了他的父亲的母亲时,她就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害怕。她不去考虑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只能用一些安慰的话自己欺骗自己,为的是暂时保持现状,至于儿子以后会怎么样,尽可能不去想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求求你,我恳求你,”她抓住他的手,突然换了另一种语气,一种真诚的、温柔的语气说道,“以后不要再同我谈这件事了!”

“可是,安娜……”

“不要再说了。不必管我。我的处境很艰难,很可怕,这我知道。不过这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容易解决。你不必管我,听我的,不要再同我谈这个问题了。你能答应我吗?……不答应不行,你必须答应我!……”

“我都答应,可我放心不下,特别是你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你的心平静不下来,我的心也平静不下来……”

“我呀,”她接着说,“是的,我有时很痛苦,不过,要是你永远不跟我谈这个问题,我的痛苦很快就过去了。如果你要是跟我老谈这个问题,那就只会增加我的痛苦。”

“我不明白。”他说道。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说,“对你这么一个天性诚实的人,却要过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是很痛苦的,我很心疼你。我常常想,你为了我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我现在也在想,”他说,“你怎么能为我牺牲掉自己的一切呢?如果你不幸福,我是不能原谅自己的。”

“我不幸福吗?”她说着走到他的跟前,脸上露出兴奋的、充满爱意的微笑看着他。“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有人给了我食物。也许这个人还穿着破衣服,还忍受着寒冷,还过着羞辱的生活,但他是幸福的。我不幸福吗?不对,你就是我的幸福……”

她听到儿子回来的声音,向凉台四周扫视了一下,立刻站起来。她的眼睛闪射出他所熟悉的光芒,她迅速抬起戴着戒指的两只纤纤玉手,捧住他的头,看了他好长时间,然后用微笑的张开的双唇很快地吻了吻他的嘴唇和两只眼睛,就把他推开了。她想走,可是他把她拉住了。

“什么时候?”他充满激情地看着他,低声说。

“今天夜里,一点钟。”她小声说道,并长叹了一口气,就迈着轻快的步子去迎接儿子了。

谢廖沙下雨时正在大花园里,他和保姆在亭子里待了很长时间。

“好了,再见吧!”她对弗龙斯基说。“一会儿就要去看赛马了。贝特西答应接我一块儿去。”

弗龙斯基看了一眼表,就急匆匆走了。

二十四

当弗龙斯基在卡列宁家的凉台上看表的时候,由于心神不定和思想很乱,虽然他看了一下表盘上的指针,却没有看出是几点钟。他走上大路,小心翼翼地踏着泥水,朝自己的马车走去。此时的他,满脑子都装着安娜,根本没有考虑现在是几点钟,还有没有时间到布良斯基家去。此时的他,已经心不在焉,只是机械地记得做过一件事之后,下一步该做什么事。这种情况在他身上经常发生。他走到车夫跟前,那车夫正坐在浓密椴树歪斜的树荫下,正坐在驾驶座上,打着瞌睡,马身上散发着水气,就在马背的上空,蚊群飞舞着,形成柱状,弗龙斯基欣赏了一会儿飞舞的蚊群,然后叫醒车夫,跳上马车,吩咐到布良斯基家去。马车已经走出去七八里地了,他才冷静下来,才看了看表,才知道已经五点半了,他已经迟到了。

这一天,要进行好几场比赛:有护卫队的比赛,有军官二里赛和军官四里赛,然后就是弗龙斯基参加的一场比赛。他的这场比赛他完全来得及,不过要是去布良斯基家的话,等他赶回来,宫廷的人就全到了,这不大好。但是他已经跟布良斯基说好了要去他家去,所以他决定还是去,于是就吩咐车夫加快马车的速度。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只待了五分钟,就往回赶。由于马车的速度很快,他的心踏实了。此时此刻,他把他和安娜关系中一切苦恼的事,把他们谈话后留下来的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都抛在了脑后。他现在怀着满足和激动的心情只想着他的赛马,想着他还来得及参加这场比赛,他脑子里间或也会像一道光一样闪过他今天晚上即将和安娜的幸福幽会。

他的马车接连追过好几辆从别墅和彼得堡来的马车,这些马车上的人都是来看赛马的。赛马的气氛越来越浓,他也随着这种气氛,考虑得越来越多的只是赛马的事了。

他的住处已经没有一个人在家,都去赛马场了,他的仆人在门口等着他。仆人趁他换衣服的时候告诉他,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有好几位老爷来找过他,马童从马棚跑来过两次。

弗龙斯基不慌不忙换好衣服——他遇事从不慌张,一向都很泰然自若,——吩咐到马棚去。他从马棚里看到赛马场周围像潮水般的车辆、行人和士兵,看棚里已经挤满了人。看来,正在进行第二场比赛,因为当他走进马棚的时候,他就听见了铃声。他走到马棚跟前时,碰上了马霍京的那匹白腿枣红马“角斗士”,马身上盖着蓝边橙黄色马披,镶着蓝边的、看似很大的两只耳朵直直地竖着,它正被人牵着朝赛马场走去。

“科尔德在哪儿?”他问马夫。

“在马棚里,正在给马备鞍子。”

弗鲁-弗鲁已经架上马鞍,站在打开的马栏里,正要被牵出来。

“我没有迟到吧?”

“来得及!来得及!都准备好了!”英国人说,“不要紧张。”

弗龙斯基又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马,它的体形十分漂亮,它的全身抖个不停,弗龙斯基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走出马棚。他趁着人们不会注意他的时候,朝看棚走去。二里赛马就要结束,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跑在前面的两个人身上,一个是近卫重骑兵团军官,另一个是近卫骠骑兵团军官。两个人都竭尽全力驱马向终点的标杆跑去。所有的人都从赛马场中间和圈儿外向终点涌去,一群近卫重骑兵团的士兵和军官大声欢呼着,祝贺他们的军官和同僚就要取得的胜利。弗龙斯基悄然无声地走进人群中间,这时,铃声已经响了,比赛已经结束,第一个跑到终点的是近卫重骑兵团的高个子军官,他浑身溅满泥水,伏在马鞍上,他那匹被松开缰绳的灰色公马浑身都是汗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马竭力收住支撑着庞大身躯的四条腿,放慢奔跑的速度,那位近卫重骑兵团的军官像大梦初醒,向四周看了看,吃力地笑了笑。一大群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把他团团围住。

那些持重的上流社会人士在看棚前随便走动着和交谈着,弗龙斯基有意避开他们。他知道,安娜、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看台上,他有意不到他们跟前去,免得分神。但是他不断地遇到熟人,他们拦住他,和他扯一些刚才一场赛马的详情细节,并且都问他为什么来晚了。

当参赛的骑手们到看棚里去领奖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里的时候,弗龙斯基的哥哥亚历山大走到弗龙斯基跟前。他是一名佩戴金边肩章的上校,个子不高,像弗龙斯基一样结实,但更英俊,面色红润,一副真诚的面孔带着一点醉意,脸和鼻子都是红红的。

“你收到我的便条了吗?”他说,“总也找不到你。”

亚历山大虽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而且是一个出了名的酒徒,却得宠于宫廷。

他现在正在和弟弟谈的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他知道许多人都在注意着他们俩,所以他故作笑脸,好像他和弟弟谈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可笑的事。

“我收到了,说实在的,我不明白你操的哪份儿心。”弗龙斯基说。

“刚才我发现你不在这儿,礼拜一有人在彼得戈夫碰见过你。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有的事只能由当事人去解决。你所操心的事就是……”

“是的,不过你就葬送了你的前途了,你就不……”

“请你不要干预我的事,就这一点要求。”

弗龙斯基那阴沉的脸变得刷白,他那尖尖的下巴抖动了一下,这种情况在他还是很少有的。他是一个软心肠的人,很少生气,但是当他一旦生气了,他的下巴一旦抖动起来,亚历山大知道,这时的弗龙斯基是很不好对付的,于是亚历山大微微笑了笑。

“我只是想把母亲的信交给你。你给她老人家回封信,赛马前不要闹情绪,祝你成功。”

他笑着说道,然后就走开了。

但是他走了以后,又有人热情地和弗龙斯基打招呼,他又停住脚步。

“连朋友都不认识啦!你好啊,老弟!”斯捷潘说,他那红润的面容,他那梳得整齐光亮的胡子,在彼得堡的显贵中间,也像在莫斯科一样出众。“我昨天才来,非常高兴能看到你在赛马中取胜。咱们什么时候见面?”

“明天你到饭堂来吧”弗龙斯基说道,并拉了拉他的大衣袖子,表示了一下歉意,便离开他,朝赛马场中央走去,参加障碍大赛的马正往那里牵呢。

赛过的马一匹匹精疲力尽,浑身是汗水,被马夫牵回马棚。准备参加下一场比赛的马一匹匹被牵出来,它们大部分是英国马,它们戴着风帽,肚带系得很紧,真像一只只奇怪的大鸟。强壮而剽悍的弗鲁-弗鲁被牵着往右边走去,它那长长的蹄腕特别有劲,蹄子就像装上弹簧一样。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人从耷拉着一对大耳朵的“角斗士”身上往下拿马披。“角斗士”那高大、剽悍、匀称的体态,那滚圆的臀部,那短粗的蹄腕,偶然引起弗龙斯基的注意。他正打算走到自己的马跟前去,可是又被一位熟人叫住。

“您瞧,卡列宁来了!”和他说话的那位熟人对他说。“他在找妻子呢,她在看棚的中间,您没有看见她吗?”

“没有,没有看见。”弗龙斯基回答说,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这位熟人指的安娜所在的看棚,就朝自己的马走去。

弗龙斯基还没有来得及检查一下马鞍是否装好,骑手们就都被召集到看棚前面抽签,决定每个骑手的号码和起跑的位置。十七位军官都一齐来到看棚前抽签,他们一个个面孔严肃、紧张,许多人面色苍白。弗龙斯基抽了个七号。这时听到“上马!”的口令声。

弗龙斯基感觉到他和另几个骑手已经成为大家注视的中心,他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从容不迫地走到自己马的跟前。他遇到这种情况,通常都能沉住气。科尔德为了庆贺这次赛马,穿了一身礼服,黑色上衣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浆得挺括的衣领托着他的两腮,戴着一顶黑色礼帽,穿着高筒皮靴。他像往常一样,握着两根缰绳,沉着而自豪地站在马的前面。弗鲁-弗鲁依然浑身打着颤,就像打摆子一样。它那血红的眼睛瞅着走到它跟前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把一个指头伸到肚带下面。马使劲瞅了他一眼,龇了龇牙,动了动耳朵。英国人看见弗龙斯基检查他装的马鞍,蹙了几下嘴唇,想讥笑他,但没有笑出来。

“上马吧,上了马就不紧张了。”

弗龙斯基最后一次环视了一下自己的竞争对手。他知道,马一跑起来,他就看不见他们了。有两个骑手已经上了马朝他们起跑的位置驰过去。加利钦,既是弗龙斯基的朋友,又是他最有竞争力的对手,围着他的那匹枣红马转圈子,马不让他骑上去。一位穿着紧腿马裤的矮个子近卫骠骑兵军官模仿英国人的骑马姿势,像猫一样,俯伏在马的臀部,驱马疾驰而去。库佐夫列夫公爵面色苍白地骑着格拉波夫斯基育马场的纯种母马,一位英国人为他牵着缰绳。弗龙斯基以及他的同事们都知道库佐夫列夫和他那神经“脆弱”和自尊自爱的特点。他们知道,他什么都怕,他怕骑军马。但是现在,正因为这种比赛是可怕的,因为会有人摔断脖子,所以每一道障碍旁都站着一位医生和一名仁慈的护士,停着一辆带红十字的救护车,他才决定参加比赛。他们的目光相遇到一起,弗龙斯基十分亲切和表示赞许地朝他递了个眼色。只有一个人弗龙斯基没有看到,这就是他的主要竞争对手,骑“角斗士”的马霍京。

“不要着急,”科尔德对弗龙斯基说,“有一点要记住,遇到障碍,不要拉缰绳,也不要抽打马,让马自己选择它越过障碍的方式。”

“好吧,好吧!”弗龙斯基说着接过了缰绳。

“尽量让马快跑,万一落在后面,也不要泄气,直到最后一分钟。”

马还没有来得及动一下,弗龙斯基做了一个灵活、有力的动作,跃上带齿的马镫,他那健壮的身体就轻松地、稳稳地坐在吱吱作响的皮马鞍上。他把右脚插进马镫以后,就熟悉地用手指把两根缰绳捋齐、捋顺。这时,科尔德松开了手。弗鲁-弗鲁好像不知道应该先迈哪条腿,它那长长的脖子把缰绳绷得紧紧的,开始走起来,骑手坐在柔韧的马背上,就像坐在弹簧上一样,前后上下摇晃着。科尔德紧跑了几步,跟在后面。马很不老实,它故意戏弄骑手,它一会儿把左边的缰绳拉得很紧,一会儿又把右边的缰绳拉得很紧,弗龙斯基无论是吆喝,还是用手拉缰绳,都无济于事。

他们朝着起跑的位置走去,来到一条小河边,很多马都挤在这里,有在前面的,有在后面的。弗龙斯基突然听到身后满是泥水的路上有马奔驰的声音,原来是马霍京骑着他那匹白腿、竖着两只大耳朵的“角斗士”,从后面赶上来,并超过了他。马霍京龇着牙齿笑了笑,弗龙斯基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弗龙斯基本来就不喜欢他,现在弗龙斯基又把他看作是最厉害的竞争对手,他从弗龙斯基身边飞驰而过时,又惊了弗龙斯基的马,弗龙斯基对他更加恼火了。弗鲁-弗鲁抬起左腿,奔驰起来,刚跑了两步,就嫌缰绳拉得太紧,于是就变成了一溜小跑,把骑手颠得摇来晃去。科尔德也皱起眉头,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弗龙斯基的后面。

二十五

参加这一场障碍赛的有十七位军官。比赛在看台前周围四俄里的椭圆形赛场上进行。赛场上设置了九道障碍:一条小河,看台前的一道两俄尺高的栅栏,一条无水的沟,一条有水的沟,一道斜坡,一条最难跨越的爱尔兰式的障碍墙(墙用树木的枝干筑成,墙的后面还有一条沟,马看不见,马必须同时跨过这两个障碍,否则就有可能摔死),然后还有两条有水的沟和一条无水的沟,比赛的终点就在看台对面。但是比赛的起点不在赛场,而在赛场侧面一百俄尺以外的地方。在这里设置了第一道障碍,一条拦截住的小河,河面有三俄尺宽,骑手们可以骑马跳越过去,也可以蹚过去。

骑手们不得不三次把马拉回到起跑线上,因为每次都有骑手的马抢先冲出去,只好再重来。谢斯特林上校是个有经验的裁判,他已经生气了,当他第四次下了“出发”的口令后,骑手们才驱马出发。

当骑手们整齐地排在起跑线上的时候,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远镜,都对准这一群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骑士。

“出发了!跑起来了!”本来鸦雀无声地等待开始的人们突然叫了起来。

一群一群的人们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又跑到那儿,都想看得更清楚点。骑手们刚跑起来的时候,都挤做一堆,然后拉开了距离,他们或两个一起,或三个一起,相继接近小河。在观众看来,他们都跑得很快,但是对骑手来说,一两秒之差对他们都有很大意义。

弗鲁-弗鲁过分急躁和紧张,起跑时没有把握住时机,好几匹马都跑在它的前头,可是还没有跑到河边,弗龙斯基使劲拉紧了缰绳,弗鲁-弗鲁很轻易地就超过了三匹马,他的前面就剩下轻松地和有节奏地奋蹄奔跑的马霍京的“角斗士”和驮着不死不活的库佐夫列夫跑在最前面的富有魅力的“狄亚娜”。

开头几分钟,弗龙斯基还未能把握住自己,还未能自如地驾驭弗鲁-弗鲁。他在到达第一道障碍——小河之前,还不能控制马的动作。

“角斗士”和“狄亚娜”几乎是同一时刻到达小河边,它们纵身一跃,就跳到对岸。弗鲁-弗鲁不声不响地紧随其后,像飞一样腾空而起,当弗龙斯基觉得自己是在空中的时候,几乎就在弗-弗鲁的蹄下,突然发现了库佐夫列夫,他和他的马“狄亚娜”一起倒在对岸。库佐夫列夫在马跳起来之后松开了缰绳,结果马和他一头栽倒在地。这些细节是弗龙斯基后来才知道的,现在他只看到弗鲁-弗鲁的蹄子很可能踩在狄亚娜的腿上或头上。但是弗鲁-弗鲁就像从高处跳下的一只猫,四条腿和脊背一使劲,就越过“狄亚娜”,向前飞奔而去。

“啊,好样的!”弗龙斯基心里想。

过了小河,弗龙斯基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的马,能够随心驾驭它了。他打算紧跟马霍京跨过大栅栏,然后在二百俄丈没有障碍的这段距离内超过他。

大栅栏就在沙皇的看台前面。当弗龙斯基和马霍京快跑到魔鬼(人们这样称大栅栏)跟前时,皇帝陛下、皇帝的亲属以及其他观众都把目光投向弗龙斯基,投向跑在前头和弗龙斯基只有一马之隔的马霍京。弗龙斯基感觉到千百双眼睛都注视着他,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弗鲁-弗鲁的耳朵和脖子,只看见向他迎过来的大地和跑在他前面的“角斗士”的臀部和白腿。“角斗士”腾身跃起,干净利落地跨过障碍,甩了一下短尾巴,从弗龙斯基的眼前消失了。

“真棒!”有人喊道。

就在这一刹那的功夫,栅栏上的木板在弗龙斯基的眼前闪了一下。他的马一点也没有改变奔跑的姿势,便腾空而起,木板不见了,只听身后砰地一声响。他的马见“角斗士”跑在前面,有点着急,于是在障碍前过早地跃起,结果它的后蹄碰上了栅栏。不过马并未改变奔跑的速度,弗龙斯基的脸上溅了一团泥巴之后,他明白了,他的马和“角斗士”仍然保持着原来一马之隔的距离。他又看见了“角斗士”的臀部、短短的尾巴和它那奋力奔跑的白腿。

就在这一瞬间,弗龙斯基考虑到应该就在此刻超过马霍京,弗鲁-弗鲁好像也猜透了他的心思,没有等弗龙斯基给它任何表示,就加快了速度,从最有利的一侧,也就是围着绳索的那一侧靠近马霍京。马霍京也紧紧地贴着绳索不让。弗龙斯基刚刚考虑从外侧也可以超过去,于是弗鲁-弗鲁就改变了方向,开始从外侧超。弗鲁-弗鲁汗湿的肩膀和“角斗士”的臀部已经在一条线上了,有时两匹马已经并排跑了。但是他们快跑到障碍前的时候,弗龙斯基不想绕外圈,就扯了一下缰绳,马跑到斜坡上时,迅速超过了马霍京。他看到马霍京溅满泥水的脸一闪,他甚至觉得马霍京还笑了笑。弗龙斯基超过了马霍京,但他觉得马霍京就紧跟在他身后,而且还不断地听到背后“角斗士”均匀的马蹄声和时断时续大声的喘息声。

前面的两道障碍——水沟和栅栏——很轻易地就越过去了,但是弗龙斯基听见,“角斗士”的蹄声和喘息声越来越近。他催促弗鲁-弗鲁快跑,并高兴地感觉到弗鲁-弗鲁很轻松地加快了速度,“角斗士”的蹄声又和原来一样远了。

弗龙斯基跑在最前头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也是科尔德建议他做到的,现在他相信他一定能够取胜。他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兴奋,对弗鲁-弗鲁更温柔了。他想回头看一看,但是没有敢这样做,他尽量保持冷静,尽量不催赶马,让马多留点后劲,好与“角斗士”抗衡,他觉得“角斗士”就留着后劲呢。就剩下一道最难跨越的障碍了,如果他能比别人先跨过这道障碍,那第一名就非他莫属了。他驱马朝爱尔兰式的障碍墙飞驰而去。他和弗鲁-弗鲁老远就看到了这道障碍墙,他和弗鲁-弗鲁瞬息间都犹豫了一下。他从马的耳朵发现马有点犹豫不决,于是就举起鞭子,但他马上又觉得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弗鲁-弗鲁知道该怎么做。弗鲁-弗鲁有节奏地加快了速度,像他预计的那样,在该跳起的时候,腾空跃起,离开地面,凭着惯性的力量,越过壕沟,落到离壕沟很远的地方,弗鲁-弗鲁没有费什么劲,就又按原来的节奏继续向前飞奔而去。

“弗龙斯基,真棒!”他听到人群的喝彩声。他知道,他们是站在这道障碍旁边的团里的同事们和朋友们。他听出了亚什温的声音,可是他没有看见他。

“啊,我的好宝贝儿!”他一边这样想,一边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跳过来了!”他听到身后“角斗士”跳跃的声音。就剩下最后一道两俄尺宽的水沟了。弗龙斯基连水沟看都没有看一眼,他只想着第一个跑到终点,把别人都远远地抛在后头,他开始左右拉扯着缰绳,让马合着奔跑的节拍,抬头或低头。他觉得马已经把后劲都使出来了,马的脖子和肩膀都湿漉漉的,鬃毛的根部,头上,尖尖的耳朵上,都往下滴汗水,并急速地、短促地喘着气。但是弗龙斯基知道,凭这点后劲跑完剩下的两百俄丈是没有问题的。弗龙斯基觉得他的身子离地面越来越近,马奔跑的动作非常轻盈,他知道他的马大大加快了速度。马像一只鸟一样毫不在意地越过水沟。就是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跟上马奔跑的节奏,他非常吃惊,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屁股坐在马鞍上,造成糟透了的、不可饶恕的后果。接着他的姿势突然一变,他明白了,一定是出事了。他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枣红马的白腿在他身边一闪,马霍京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弗龙斯基的一只脚已经着地,马就向这只脚倒过来,他刚把脚抽出来,马就喘着粗气横倒下来。它那汗淋淋的、细长的脖子拼命使劲,它想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躺在他的脚下挣扎着,就像一只被击落的鸟。马的脊梁骨被弗龙斯基笨拙的动作压断了。但是这是过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的。现在他只看到马霍京已经跑得很远了,而他一个人踉踉跄跄地站在不动的泥水地上。弗鲁-弗鲁喘着粗气,躺在他面前,侧过头来,用一只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弗龙斯基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手里仍然拉着马的缰绳。马像鱼一样浑身打起颤来,弄得马鞍咯吱咯吱直响,它撑起前腿,但后半截身子怎么也起不来,摇晃了几下,就又横倒下去。弗龙斯基非常着急,他脸色苍白,下巴抖动着。他用靴后跟踢了踢马的肚子,又去拉缰绳,可是马没有动,鼻子顶着地,只是用它那好像要说话的眼睛看着主人。

“哎呀呀!”弗龙斯基抱住头嘟囔着。“哎呀呀!瞧我干的这事!”他大声说道。“赛马就这样输了!这全是我的错,这多么可耻啊!这错是不能饶恕的!多么可爱的一匹马呀!它太不幸了,让我给毁了!哎呀呀!瞧我干的这事!”

观众、医生、医士以及他团里的军官们都向他跑过来。他觉得很难过,因为他倒好好的,一点伤痛都没有受。马的脊梁骨被折断了,只能给它一枪,结束它的生命。弗龙斯基无法回答大家的问题,也无法跟任何人谈话。他转过身去,也没有去拾起头上掉下来的帽子,就离开了赛马场,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他觉得自己很倒霉。他平生第一次尝到这不幸的滋味,而且这不幸是无法弥补的,并且是由于他的过错造成的。

亚什温拿起帽子追上他,把他送回住处,半小时后,弗龙斯基恢复了常态。但是这次赛马却长期留在他的心中,成为他一生中最痛苦、最沉重的回忆。

二十六

卡列宁和妻子的关系表面上还和以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像往年一样,一开春,他就到国外温泉去疗养,为的是恢复一下由于冬天的繁重公务而受到损害的健康,通常都是七月份回来,立刻就又以充沛的精力投入到自己的日常公务中。和通常一样,这时妻子就到别墅去度夏,他留在彼得堡。

自从贝特西公爵夫人家的那次晚会后,他们谈过一次话,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安娜谈过他的猜疑和妒忌。他那种惯于模仿别人说话的腔调,现在用在他对待妻子的态度中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对妻子的态度变得有点冷淡了。他那天夜里第一次和妻子谈那个问题,可妻子避而不谈,为此他对妻子似乎只是有点小小的不满。他在一定程度上也生妻子的气,仅此而已。“你不愿意跟我说清楚,”他好像心里对她这样说,“这对你更不好。现在你就是求我,我也不跟你谈了。这对你更不好。”他心里说。他好像把自己当作一个救火的人,火没有救灭,还白花了力气,于是就生气地说:“那就随你的便吧!烧光算了!”他这么一个干起公务来又精明又细致的人却不懂得用这种态度对待妻子是不明智的。他所以不懂这一点,是因为他太害怕弄明白自己目前的真正处境。他心中有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他对家庭,即对妻子、儿子的感情,他把这个匣子盖得紧紧的,并且上了锁,还贴上封条。他本来是一个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父亲,可是从今年冬末开始,他对儿子突然变得冷淡起来,而且对待儿子也像对待妻子一样,常持取笑的态度。“喂,年轻人!”他常常这样称呼儿子。

卡列宁认为并且常说,哪一年也没有像今年这样公务繁忙。可是他没有意识到今年他故意给自己增加了许多公务,这是他不要打开那个匣子的一种办法,因为那个匣子里装着他对妻子和家庭的感情,装着他对妻子和家庭的认识,不过这些感情和认识在匣子里装得越久,就越可怕。如果有人问卡列宁,他对妻子的所做所为是怎么想的,那么一向温文尔雅的卡列宁就什么也不会回答,而且还会非常生这个人的气。因此,如果有人问起他妻子的健康情况时,他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高傲的、严肃的表情。卡列宁不愿意想妻子的行为和感情,实际上他也没有想。

卡列宁的固定别墅在彼得戈尔,利季娅伯爵夫人通常也在彼得戈尔过夏,和安娜毗邻,经常和安娜来往。今年,利季娅没有到彼得戈尔过夏,也没有去看安娜,她向卡列宁暗示,安娜不宜同贝特西和弗龙斯基接近。卡列宁拦住她,不让她往下说了。他郑重地说,他的妻子无可怀疑,从此以后,他就避免和利季娅伯爵夫人见面。他不愿意看到,也没有看到,社交界已经有许多人用另一种眼光看他的妻子,他不愿意弄明白,也不明白,他的妻子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到皇村去,贝特西就住在那里,那里离弗龙斯基那个团的兵营也不远。他不让自己想这些事,也没有想这些事,可是他内心深处是非常清楚的,他是一个被欺骗的丈夫,因此他是非常不幸的,尽管他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他手中无任何证据,也没有发现令人怀疑的形迹。

在他和妻子度过的八年幸福的生活中,他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别人家里不忠的妻子和被欺骗的丈夫,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过:“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怎么不了结这种不成体统的局面?”可是现在,当这种灾难落到他的头上时,他不仅没有考虑如何了结这件事,而且完全不想知道这件事,之所以不想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太可怕、太反常了。

卡列宁从国外回来以后,来过别墅两次。一次在这儿吃的午饭,另一次陪客人在这儿度过一个晚上,但他一次也没有在这儿过过夜,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赛马的那天是卡列宁非常忙的一天,不过早晨他安排一天的日程时就决定,提前吃午饭,然后去别墅看妻子,从别墅再去赛马场,因为宫廷的人都去看赛马,他也应该去。他所以要去看妻子,是因为他决定一礼拜去看她一次,完全是为了维持体面。此外,按照惯例,他这一天必须给妻子送钱去,作为她半个月的开支。

他通常都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关于妻子的事,他就考虑了这么多,至于有关她的别的事情,他就不去多想了。

这天早晨,卡列宁很忙。头天晚上,利季娅伯爵夫人派人给他送来一本小册子和一封信,小册子是彼得堡的一位到过中国的旅行家写的,她请他能接见这位旅行家,因为从各方面考虑,这位旅行家是一位用得着的人。卡列宁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没有读完这本小册子,所以早晨才读完。接着就来了一个个要求办事的人,然后就是看报告,接见,任命,免职,分配奖赏、抚恤金、薪俸,草拟和看往来公文,——这都是卡列宁的例行公事,这些事情占去了他的很多时间。然后就是处理私事,医生来探望,管家求见。管家没有占用他太多的时间。只是把卡列宁要用的钱给了他,简单地报告了一下有关情况,说情况并不太好,因为今年出行次数太多,开支大,入不敷出。不过这位医生是彼得堡的名医,是卡列宁的朋友,占了他很多时间。卡列宁没有料到他今天会来,所以他来了感到很惊讶,更使卡列宁惊讶的是医生仔细询问了他的健康状况,听了他的胸部,敲了和摸了肝脏。卡列宁还不知道,是他的朋友利季娅发现今年他的健康状况不太好,所以请医生来为他检查。“您就为了我,去给他检查吧!”利季娅伯爵夫人对医生说。

“伯爵夫人,我要为俄罗斯给他检查。”医生回答说。

“他真是一个宝贵的人才啊!”利季娅伯爵夫人说。

医生认为卡列宁的健康状况很不好。他发现卡列宁的肝过大,营养不良,温泉疗养无任何效果。医生嘱咐他尽量多进行体力活动,尽量少做脑力劳动,不要有任何烦恼,但是这对于卡列宁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像不让他呼吸一样。医生走了以后,卡列宁心情很不好,他觉得他的健康状况欠佳,而且不可能恢复。

医生从卡列宁家里出来,在台阶上碰上了熟人斯柳金,斯柳金是卡列宁的秘书。医生和斯柳金是大学的同学,他们虽然很少见面,但彼此都很敬重,是好朋友,因此医生对任何人都不会说而只对斯柳金坦率地说了说病人的病情。

“您能来给他检查,我太高兴了,”斯柳金说。“他的健康状况不太好,我觉得……您看呢,怎么样?”

“您听我说,”医生一面说,一面隔着斯柳金的头朝他的车夫招手,让车夫把马车赶过来。“您听我说,”医生说着,把柔软的手套的一个指头套到自己手指上,并且往紧里拉了拉。“如果没有把弦绷紧,您想弄断它,是很难的。可是如果您把弦绷得很紧,绷到最大限度,您用手指头在弦上一按,弦就会断。他干起公务来,可谓埋头苦干,恪尽职守,他把弦已经绷紧到最大限度,再加上别的压力,很沉重的压力。”医生扬起眉毛,最后说道。“您去看赛马吗?”医生边问,边走下台阶,朝马车走去。“是的,是的,当然要费很多时间了。”医生回答着他没有听清楚的斯柳金说的一句什么话。

医生占了卡列宁的很多时间,医生一走,那位著名的旅行家就来了,卡列宁充分利用了他刚才读过的小册子和自己以前在这方面积累的知识,所以旅行家对他在这方面的深刻见解和渊博知识感到惊讶。

在通报旅行家到来的时候,同时还通报说,某省的一位首席贵族也来拜访,卡列宁必须和他交谈交谈。首席贵族走后,他需要和秘书一起把例行公事办完,然后为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还需要去拜访一位有威望的人物。卡列宁五点钟该吃午饭的时候才赶回来。他和秘书一起吃完饭,就请秘书和他一起到别墅去,然后去看赛马。

现在,卡列宁总是找一个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机会同妻子会面,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二十七

当安娜听到大门口车轮碾压石子的声音时,正站在镜子前面,安努什卡正在帮她把最后一个蝴蝶结别在衣裙上。

“贝特西不会这么早就来的!”安娜心里想着,就往窗外看了看,看见一辆马车和从马车里探出来的黑色礼帽和她所熟悉的卡列宁的那双大耳朵。

“他来得真不是时候,难道要在这里过夜吗?”她这样想,她马上觉得由于他的到来可能会出现的局面是多么可怕,可是此时此刻,不容她多想,她满面笑容地迎着他走出来。她觉得她现在只能用她已经用得很熟的欺骗和说谎的方法和丈夫周旋,所以她对他都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弄不清。

“啊,你来得太好了!”她说着,把一只手伸给丈夫,并笑着和斯柳金打了一个招呼。“你要在这里过夜吗?那太好了!”这是她对丈夫说的第一句违心的话。“现在我们就一起去看赛马。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贝特西。她一会儿就坐着马车来接我。”

卡列宁一听到贝特西这个名字,就皱了皱眉头。

“啊,你们俩既然形影不离,我就不拆散你们了。”他用一种玩笑的语调说道。“我就和斯柳金一起去吧。医生也让我多走路,我就散着步去,我在温泉还不是常走路。”

“没有必要着急,”安娜说,“想喝茶吗?”她摇响了叫人的铃儿。

“端茶来,告诉谢廖沙,就说他爸爸来了。你的身体怎么样?斯柳金,你还没有来过这儿呢。你看,我这儿的凉台多好。”安娜一会儿对丈夫说,一会儿又对斯柳金说。

她说话很随便,也很自然,但是说话太多,说得又快。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而且她从斯柳金那看着她的好奇的目光中发现他似乎在观察她。

斯柳金立刻走到凉台上。

她坐到丈夫身旁。

“你的气色不太好。”她说。

“是的,”他说,“今天医生来过,给我做了检查,他呆了一个钟头。我觉得是我的一个朋友让他来给我检查的,把我的身体看得太贵重了……”

“医生怎么说的?”

安娜询问了他的健康状况和公务情况,并劝他休息休息,到她这儿来住。

安娜的话说得很快,她也很愉快,眼里闪着一种特别的光,可是卡列宁并不认为她说话的语调含着什么意思。对她的话,他只是听听而已,并没去揣摸这些话里是不是还有话。他的答话也很随便,虽然带着取笑的口吻。他们的这次谈话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后来安娜每想起这次短暂的会面,就感到羞愧和痛苦噬咬着她的心。

谢廖沙跟在家庭女教师后面走了进来。如果卡列宁要是能观察一下的话,他就会发现,此时的谢廖沙用胆怯和惘然若失的眼光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但是他没有发现,因为此时的他什么都不在意。

“啊,年轻人!你长大了。的确,你已长成一个男子汉了。你好啊,年轻人!”

他把手向怯生生的谢廖沙伸过来。

谢廖沙本来就害怕父亲,自从卡列宁叫他年轻人和他脑子里总是琢磨弗龙斯基究竟是友还是敌这样的问题以后,他就处处都躲着父亲。这时他扭过头去看了看母亲,似乎在乞求母亲的保护。他觉得只有和母亲在一起才愉快。卡列宁一面和家庭女教师搭话,一面搂住儿子的肩膀,谢廖沙不知为什么感到如此不自在,安娜看见儿子都要哭了。

当儿子进来的那一刹那,安娜的脸红了一下。此时,她发现谢廖沙非常不自在,就站起身来,把卡列宁的手从儿子的肩膀上拿开,吻了吻儿子,然后把他领到凉台上去,自己立刻又反身回来。

“已经到时候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表说,“怎么贝特西还不来?……”

“是啊,”卡列宁说着站了起来,把手指头扳得咯吧咯吧直响。

“我来还有一个目的,给你送钱来了,因为空话不能当饭吃。”他说,“我想,你是需要的。”

“不,不需要……是的,需要。”她说这话时,眼睛没有看他,可是脸一直红到头发根儿。“我想,你看完赛马就到这儿来了吧。”

“那是!”卡列宁回答说。“你瞧,彼得戈夫的美人儿贝特西公爵夫人来了。”他看了看窗外一辆驶近的英国马车说。马车的车厢非常精巧,它高高地架在车轮架上,车厢上装着弹簧,皮制的轭具驾在马身上,显得非常气派。“多么讲究!多么漂亮!喂,我们也该走了。”

贝特西公爵夫人没有下车,只是她的那个穿鞋套、披斗篷、戴黑色礼帽的仆人等车到了大门口从车上跳下来。

“我走了,再见吧!”安娜说着吻了吻儿子,又走到卡列宁跟前,把手伸给他。“你真好,你到这儿来了。”

卡列宁吻了吻她的手。

“好吧,再见了。你一定回来喝茶,那多好啊!”她说着喜气洋洋地走出去了。可是当她看不见他了,她看到他的嘴唇刚才在她手上吻过的地方,就觉得恶心,她打了一个哆嗦。

二十八

卡列宁来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和贝特西已经坐在看台上了,所有上流社会的人士都在这座看台上。她老远就看到了丈夫。她生活中有两个人,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中的中心,只要他们一走近,她就能用心感觉到,不必靠外部感官。她老远就感觉到丈夫朝她走过来了,在那潮水般的人群中,她不由自主地用两眼追踪着丈夫移动的身影。她看见他正朝着看台走过来,他时而摆出一种宽容大度的架势回敬那些阿谀奉承的鞠躬,时而友好地、随便地和身份同等的人打着招呼,时而又摘下他那顶戴到耳根的大圆礼帽,殷勤地等候着某个大人物的垂青。安娜对他这种老于世故的习气非常熟悉,而且非常反感。“他一心只想着贪图功名,一心只想着飞黄腾达,他的灵魂里就只有这些。”安娜想。“至于他常常发表一些高雅的见解,热心于教育事业,关心宗教事业,等等,只是他为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而采用的一种手段。”

他朝着女士们的看台望去,但是在罗纱、绸带、羽毛、阳伞和鲜花的海洋中,他虽然看见了妻子,却没有认出来,而安娜知道他是在找她,她就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

“卡列宁!”贝特西公爵夫人朝他喊道,“您大概没有看见夫人吧,她在这儿呢!”

他冷冷地笑了笑。

“这儿真可谓是花枝招展,戴金挂银,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他说着走到看台上来。他对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一个做丈夫的刚跟妻子见过面后又遇到妻子时应该做的那样。他同公爵夫人和其他熟人一一打了招呼,他不冷淡每个人,看见太太们,就开句玩笑,看见男士们,就问个好。在看台下面站着一位侍从将官,此人很有头脑,很有教养,卡列宁对他很敬重。他和这位侍从将官攀谈起来。

这时正是两场赛马之间的间歇时间,所以他们尽可以放心地谈他们的话。侍从将官说赛马没有什么好处。卡列宁反对他的观点。安娜一句不落地听着他那尖细的、单调的声音,她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虚伪的,她听着他的话非常刺耳。

四俄里障碍赛开始了,安娜的身子向前探了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弗龙斯基走到马的跟前,骑到马背上,同时她依然能听到她丈夫那令人讨厌的、没完没了的说话声。她为弗龙斯基悬着心,吊着胆,心里就够难受的了,可是耳边还老响着她早已听腻了的她丈夫那尖细的声音,她心里就更加烦躁。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她心里想,“但是我不喜欢虚伪,我讨厌虚伪,可是他却把虚伪当作精神支柱。他完全知道,他完全看出来了,可是他竟然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说话,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杀死了我,杀死了弗龙斯基,我倒真会佩服他呢。可是他不会这么做,他这人只要虚伪,只要面子。”安娜心里这样想,可她并没有考虑她希望丈夫怎么做,希望丈夫用什么态度对待她和弗龙斯基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卡列宁的话特别多,简直使她受不了,这只不过是他内心恐慌和不安的一种表现。一个跌倒的孩子,爬起来后会跳一跳,活动活动筋骨,缓减一下疼痛,卡列宁也是如此,他也需要活动活动脑子,缓减一下因安娜的事而引起的内心痛苦,因为当着安娜的面,当着弗龙斯基的面,当人们在他面前提到弗龙斯基的名字时,他又不能不想安娜和弗龙斯基的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爬起来跳一跳,是很自然的事,对于卡列宁来说,为活动活动脑子而发表一些高论,也是很自然的事。他说道:

“无论是军官赛马,还是骑兵赛马,冒险是赛马的必要条件。如果在英国的军事史上,骑兵曾经有过最辉煌的战绩,那只是因为英国历来重视培养人和马的这种冒险精神。我认为体育竞赛具有很大意义,可是我们常常只看到其最表面的东西。”

“可不是只看到表面的东西。”贝特西公爵夫人说,“听说有一个军官摔断两根肋骨呢。”

卡列宁微微一笑,只是露出了牙齿,什么意思也没表示。

“公爵夫人,就算这不是表面的东西,是内在的东西。”他说,“可问题不在这里。”他又扭过身去,对那位刚才跟他谈话谈得很认真的将军说,“不要忘记,这项活动都是参加赛马的军人自己选择的,应该承认,任何活动都有其正反两个方面。这项活动是军人分内的事。至于拳击或西班牙斗牛这类荒唐的体育运动是很野蛮的,但是专业性的体育运动是文明的。”

“不能这么说,我下一次不来了,这太让我紧张了。”贝特西公爵夫人说。“安娜,你说不是吗?”

“紧张是紧张,但是又不能不看,”另一位太太说,“如果我是一个古罗马人,任何一场人兽格斗我都不会放过。”

安娜一声不吭,拿着望远镜,只看着一个地方。

这时有一位高个子将军从看台走过,卡列宁马上住了口,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朝这位将军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您没有参加赛马?”将军和他开玩笑说。

“我参加了,不过是更难的一种。”卡列宁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虽然这回答毫无意义,可是将军却做出一副样子,好像他从聪明人口中听到了一句聪明话,好像他已经懂了这句俏皮话的意思。

“这有两个方面,”卡列宁继续他刚才的话题说,“表演者和观众,喜欢看这种场面的观众是文化素养低的表现,我赞同,但是……”

安娜一声不吭,拿着望远镜,只看着一个地方。

“公爵夫人,咱们打赌吧!”斯捷潘在下面冲着贝特西说。“您押谁呀?”

“我和安娜押库佐夫列夫。”贝特西回答说。

“我押弗龙斯基。赌一副手套。”

“行!”

“瞧,多好看呀,不是吗?”

当卡列宁身边的人说话时,他一声不吭,可是马上又开始说起来。

“我赞同,但这是男子汉的运动……”他继续说道。

可是这时候,骑手们出发了,大家都不说话了。卡列宁也不说话了,大家都站起来,朝河的那边望去。卡列宁对赛马根本不感兴趣,因此他不看那些骑手,而是用他那双疲惫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观众。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娜身上。

安娜的脸色苍白,神态严肃。很明显,她谁也不看,只看着一个人。她屏着呼吸,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扇子。卡列宁看了看安娜,马上又扭过头去看了看别人。

“瞧这位太太多紧张,别的太太也很紧张,这是很自然的。”卡列宁心里想。他想不看她,可是他的目光不由得就老往她那儿跑。他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他尽量不去注意她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来的表情,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看到了她脸上流露出来的、他不愿看到的表情,这时他才感到内心的恐惧。

库佐夫列夫在小河边第一个从马上掉下来,使所有的人都很紧张,但是卡列宁从安娜那副苍白的、洋洋得意的脸上清楚地看出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那个人没有掉下来。当马霍京和弗龙斯基跳过障碍墙以后,后面的一个军官一头栽倒在地,摔得失去了知觉,观众发出一片惊骇之声,这时,卡列宁发现,安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半天她才弄清楚周围的人为什么而惊骇。于是卡列宁的两只眼睛更加频繁地盯着安娜了。安娜全神贯注地看着纵马飞驰的弗龙斯基,不过也感觉到了丈夫那冷冷的目光从旁边盯着她。

她把头转过去,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就又把头转过来。

“哼,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了。”她好像对他这样说,此后就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这场赛马很不走运,十七个骑手中就有一半从马上摔下来,并受了伤。到赛马快结束时,大家心里更加紧张了,因为皇帝陛下很是不满。

二十九

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声地非议起来,有人说了一句:“就差和狮子格斗啦!”大家也都跟着这样说,此时大家一片惊慌,所以当弗龙斯基从马上掉下来和安娜“哎呀”大叫一声时,并不显得特殊。可是即至安娜的脸色大变,就有失体面了。她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她就像一只被捉住的小鸟,简直坐站不安,她一会儿想站起来,走到什么地方去,一会儿又朝贝特西靠过去。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说。

但是贝特西没有听见。她正弯下身子同走到跟前的一位将军说话呢。

卡列宁走到安娜跟前,彬彬有礼地向她伸过手来。

“如果您愿意走的话,咱们走吧。”他用法语说道,但是安娜正在注意听将军说话,没有注意到丈夫。

卡列宁走到安娜跟前,彬彬有礼地向她伸过手来。

“如果您愿意走的话,咱们走吧。”他用法语说道。

“据说也把腿摔断了。”将军说,“这可是太不像话了。”

安娜没有理丈夫,她举起望远镜,朝弗龙斯基摔倒的地方望去,可是距离太远,而且那里聚了许多人,所以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放下来望远镜,想要走,可是这时有一名军官骑马跑过来,向皇帝陛下报告。安娜把身子探到前面,听军官说什么。

“斯捷潘!斯捷潘!”她朝着哥哥喊道。

但是哥哥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她又想走出去。

“我再一次向您伸出手,如果您想走的话。”卡列宁说着,触了一下她的手。

她带着厌恶的表情躲开他,连看他一眼也没有看,只是回答说:

“不走!不走!别管我,我不走。”

此时她看见一名军官,从弗龙斯基摔倒的地方穿过赛马场朝看台跑过来。贝特西向他挥动着手帕。

军官带来的消息说,骑手没有受伤,但是马的脊梁骨折断了。

安娜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坐下,用扇子捂住脸。卡列宁看见她哭了,她不仅落下了眼泪,而且还哭出了声,她哭得很伤心,胸脯一起一落的。卡列宁用身子把她挡住,好让她有时间恢复常态。

“我第三次向您伸出手,”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她说。安娜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贝特西公爵夫人过来给她解围。

“不,卡列宁,是我带安娜来的,我答应送她回去。”贝特西解围说。

“对不起,公爵夫人,”他看着她的眼睛,很有礼貌地笑着说,“我看出来安娜身体不大舒服,我想让她跟我一起走。”

安娜吃惊地回过头来看一看,顺从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丈夫的手上。

“我派人到他那里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让人去告诉你。”贝特西对安娜小声地说。

在看台的出口处,卡列宁还像往常一样,碰到人就搭话,安娜也像平常一样,或者回答别人的问话,或者和别人搭话,但是她根本心不在焉,她就像做梦似的挽着丈夫的胳膊走着。

“他摔伤了没有?是不是真的?他能不能来?我今天能不能见到他?”她心里想。

她默默地坐上卡列宁的马车,默默地离开停车的地方。虽然这一切卡列宁都看在眼里,可是他还是不去考虑妻子目前的情况。他只是看到一些表象。他看到她的行为有失体面,认为自己有责任提醒她。可是如果只说这个而不说别的,他又很难做到。他张口想对她说她的行为有失体面,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不由自主地说的是另一番话。

“我们怎么竟喜欢看这种残酷的场面,”他说,“我发现……”

“您说什么?我不懂。”安娜轻蔑地说。

他感到很委屈,立刻就开始说他心里想说的话了。

“我应该告诉您。”他说道。

“他终于要摆出来谈了。”她想着,心里有点害怕。

“我要告诉您的是您今天的行为有失体面。”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什么地方有失体面了?”她立刻扭过头去,直盯着他的两眼,面部表情严肃地大声说道,她脸上过去常有的那种由于内心隐藏的秘密而喜上眉梢的神情一下子都消失了,她好不容易才掩盖住了她内心的恐惧。

“注意点儿!”他指着车夫背后开着的车窗对她说。

他欠起身来,把车窗关上。

“您认为我什么地方有失体面了?”她又问了一遍。

“当一个骑手掉下马来,您的那种绝望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了。”

他等着她的反驳,可是她没有说话,两眼看着前面。

“我曾经要求您在交际场合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免得那些尖酸刻薄的人说您的坏话。过去,我说的是内心活动,现在我不说这个问题了,现在我要说的是表面态度。您的举止有失体面,我希望以后不要再有这种事。”

他的话她连一半也没有听进去。她有点怕他。她还在想,弗龙斯基没有摔伤,这是不是真的。他们说他没有受伤,而是马的脊梁骨折断了,这个“他”是不是指弗龙斯基?卡列宁的话说完以后,安娜只是装作嘲弄的样子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见他都说了些什么。卡列宁开始说他这一番话的时候,还毫无顾忌,可是当他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时,他有点害怕了。他看见安娜做出嘲弄的样子笑了笑,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是在嘲笑我的怀疑。是的,她现在又会对我说那次对我说过的话:我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是可笑的。”

现在,当他就要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时,他反而希望她还像过去一样,用嘲弄的口吻回答他说,他的怀疑是可笑的,是没有根据的。他知道的事太可怕了,所以现在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准备相信。但是现在从她面部上那惊恐的、忧郁的表情来看,她不想再欺骗下去了。

“也许是我说错了,”他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请您原谅我。”

“不,您没有说错,”她无所顾忌地看了一眼他那冷冰冰的脸,慢慢地说道。“您没有说错,我很痛苦,我不能不痛苦。我现在听您说话,心里却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人。我讨厌您,怕您,恨您……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她朝马车的角落里一靠,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卡列宁坐着没有动,两眼仍然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他的脸突然绷得紧紧的,像死人的脸一样一动不动,他就这样板着面孔一直坐到马车来到别墅。当马车快到别墅时,他向安娜扭过头去。

“好吧!”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过为了我的名誉在我采取措施和把我的措施通知您之前,我要求您在表面上维持体面。”

他先下了车,然后扶她下了车。他当着仆人的面默默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就坐上马车回彼得堡去了。

他刚走,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就给安娜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我派人到弗龙斯基那里了解了他的身体情况,他说他的身体好好的,没有受伤,就是很失望。”

“要是这样的话,他会来的!”她心里想。“我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他了,我做得太对了。”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钟头,当她回忆起他们最近一次幽会的详情细节时,她的脸发烧了,她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我的上帝,多么幸福啊!这事情是令人提心吊胆的,可是我喜欢看他那张脸,我爱他,爱这个我理想的情人……至于丈夫,哎呀,算了吧……谢天谢地,我和他的关系总算结束了。”

三十

谢尔巴茨基一家来到德国一个小小的温泉疗养地,这个地方也像一切有人聚居的地方一样,已经形成的社会关系网络给予每个成员一个确定的、不变的位置。就比如一滴水在寒冷的时候就会变成一片雪花,那么每一个新到温泉的人立刻就会被安置在适合的位置上。

谢尔巴茨基公爵以及妻子和女儿凭着他们租用的宅第,凭着他们的声望,凭着他们结识的朋友,立刻就找到了自己固定的、合适的位置。

这年,温泉疗养地来了一位真正的德国公爵夫人,因此社会关系的网络就变得更加粗大了。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希望自己的女儿一定要结识这位贵夫人,于是第二天就让女儿去拜访。基蒂穿着一身从巴黎定做的既朴素又漂亮的夏季连衣裙,向这位德国贵夫人深深地行了一个姿态优美的屈膝礼。这位德国贵夫人说:“我想用不了多久两朵红云又会飞上这张美丽的小脸。”于是谢尔巴茨基一家的生活位置就牢牢地被确定下来了,想要脱离开都不可能了。谢尔巴茨基一家还结识了一位英国勋爵夫人,一位德国的伯爵夫人和她在最近一次战争中受过伤的儿子,一位瑞典学者,以及康纳特兄妹。但是谢尔巴茨基一家无意间交往最多的还是自莫斯科来的一位太太尔季谢娃和她的女儿。不过基蒂不喜欢她的女儿,因为她也和基蒂一样,害的也是恋爱失意的病。谢尔巴茨基一家和一位莫斯科的上校交往也很频繁。基蒂小时候就见过他和认识他,那时他穿着一身军服,肩上佩戴着带穗肩章。此人长着一对小眼睛,脖子上系着一条花领带,样子非常可笑,而且很无聊,因为他缠住人就不放。当谢尔巴茨基一家在这个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位置牢固地确定下来后,基蒂觉得非常烦闷,更何况公爵又到卡尔斯巴德(捷克的一个矿泉疗养地。)去了,只剩下她和母亲。她对她所认识的人都不感兴趣,她觉得,他们不会提供给她任何新鲜的东西。现在她在这个疗养地的最大兴趣就是观察和猜测那些她不认识的人。基蒂认为每个人身上,特别是她所不认识的那些人身上都有最美好的东西,基蒂的天性如此。现在,当她在观察人的时候,当她在猜测某某人和某某人都是什么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都是怎样的一种人的时候,就想象他们都是一些性格很好的人,并且要通过自己的观察加以证实。在她所观察的人当中,有一位俄国姑娘引起她的注意。这位俄国姑娘是陪着一位有病的俄罗斯太太来到温泉疗养地的,人们管这位太太叫施塔尔太太。施塔尔太太也是来自上流社会,她病得不轻,不能走路,只是在难得的好天气,坐着轮椅到温泉来。施塔尔太太不和任何俄国人来往,正如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说的,与其说是因为有病,不如说是因为傲慢。这位俄国姑娘是照顾施塔尔太太的,此外,基蒂发现,她和所有的重病病人都很亲近,这样的重病病人在温泉是很多的,她很自然地去关心和照顾她们。据基蒂观察,这位俄国姑娘不是施塔尔太太的亲戚,也不是雇来的佣人。施塔尔太太叫她瓦莲卡,别人都叫她瓦莲卡小姐。基蒂很喜欢观察这位姑娘和施塔尔太太的那种亲密关系,和她所不认识的其他一些人的亲密关系,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对这位瓦莲卡小姐怀有好感,并且通过她们相遇在一起的目光,基蒂觉得,瓦莲卡小姐也喜欢她。

这位瓦莲卡小姐是一位青春少女,但看起来好像不年轻,说她十九岁可以,说她三十岁也可以。从她的外表来看,她还是很漂亮的,虽然她的脸色不好看,像有病似的。她的身材也还不错,就是显得太瘦了点,头和个子不大相称,不过看来她对男士没有什么吸引力。她就像一朵美丽的花,虽然花瓣还没有落,但是已经发蔫,没有香味儿了。此外,她对男士没有吸引力,还因为她缺少基蒂身上有的东西,那就是火一般旺盛的生命力和女性的魅力。

瓦莲卡小姐总是忙于她的事,她对她所做的事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所以她也就顾不上去关心别的事了。这正是她和基蒂的不同之处,所以基蒂特别注意她,基蒂觉得,在瓦莲卡小姐身上,在她的生活方式中,可以找到自己现在苦苦寻求的东西:生活情趣和生活价值,也就是基蒂所厌恶的上流社会那种姑娘对男士的依附关系以外的生活情趣和生活价值。她觉得在上流社会,姑娘就好比是商品,陈列在柜台里,等待顾客来购买。基蒂越是仔细观察她的这位不熟悉的朋友,就越相信,这个姑娘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人,她就越希望和她相识。

两位姑娘一天会遇到好几次,每次遇见时,基蒂的眼睛都好像在说:“您是什么样的人?您的情况如何?您真的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人吗?不过您千万不要以为我非跟您交朋友不可,我只是很欣赏您,喜欢您。”这位不熟悉的姑娘也用眼神回答说:“我也喜欢您,您非常非常可爱。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会给予您更多的爱。”基蒂看到她确实总是那么忙:她或是领着一群俄国孩子离开温泉,或是给病人拿来围巾给病人围上,或是宽慰情绪不好的病人,或是为某人去选购喝咖啡的点心。

谢尔巴茨基一家来后不久,有一天早晨,温泉来了两个人,大家都用不友好的眼光注视着他们。一个是高个子男人,背有点驼,有一双大手,穿一件旧的、和他的个子不相称的短大衣,长着一双天真但又可怕的黑眼睛;另一个是招人喜爱的妇人,她的脸上有点雀斑,穿的衣服质地很差,也不美观。基蒂看出来他们都是俄国人,脑子里就编织起他们美好、感人的恋爱史来。但是公爵夫人从疗养地的登记簿上看到,男的是尼古拉,女的是玛莎,并对基蒂说,这个尼古拉是一个多么坏的人,于是基蒂为这两个人编织的美好故事立刻消逝了。这与其说是因为母亲对她说了有关尼古拉的坏话,倒不如说是因为尼古拉是列文的哥哥。基蒂马上就对这两个人产生了反感情绪。尼古拉那抽动头的习惯现在就使基蒂感到难以忍受的厌恶。

她觉得,在他那双老是注视着她的可怕的大眼睛里,表现出仇恨和嘲弄的情绪,她尽量避免和他见面。

三十一

这是一个阴雨的日子,雨下了一个早晨,病人都带着雨伞集中在游廊里。

基蒂、她的母亲和那个莫斯科上校一起在游廊里走着。上校穿一身从法兰克福买的现成的欧洲式礼服,显得神气十足。他们尽量靠着游廊的一边走,为的是避开走在另一边的尼古拉。瓦莲卡穿着一件深色衣裙,戴着一顶垂边的黑帽子,陪着一位法国盲女人在游廊里来回走着。她每次和基蒂碰面时,她们都要互相交换一下友好的目光。

“妈妈,我可以去跟她说话吗?”她对母亲说,因为她发现自己不熟悉的朋友正在向温泉走去,她们可以在那里见面。

“如果你想跟她说话,那我先去了解一下她的情况。”母亲说。“你觉得她有什么特别吗?她恐怕是个女陪伴(旧时贵族家庭中陪伴太太或小姐、给她们解闷儿的女人。)。如果你想跟她认识,那我先去跟施塔尔太太认识。我认识她的嫂子。”公爵夫人说着扬起头,显出高傲的样子。

基蒂知道,施塔尔太太好像不愿意跟她认识,所以她好像受了很大的侮辱。基蒂也就没有坚持自己的要求。

“她太好了!太可爱了!”她看着瓦莲卡说,此时瓦莲卡正在把一个杯子递给那个法国女人。“您瞧,她多么朴实,多么可爱。”

“你怎么对她发生了兴趣,我觉得真可笑。”公爵夫人说,“算了吧,咱们还是往回走吧!”这时,公爵夫人发现尼古拉跟他的太太和一位医生正朝她们走过来,尼古拉正气呼呼地和大声地跟医生说着什么。

她们刚刚转过身来要往回走,就听见他们不是大声说话,而是争吵起来了。尼古拉停下来,叫嚷着,医生也发起火来。他们周围围了很多人。公爵夫人和基蒂赶紧走得远远的,而上校却挤到人群中,想探个究竟。

过了几分钟,上校朝她们追过来。

“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问道。

“真丢人!”上校回答说。“就怕在国外遇到俄国人。那位高个子先生同医生吵起来,他对医生说了许多无礼貌的、粗鲁的话,他怪医生没有给他好好地治,他还抡起手杖。真丢人!”

“哎呀,真叫人不愉快!”公爵夫人说。“那后来怎么了结的?”

“多亏那个戴蘑菇形帽子的女子给劝开了……那女子好像是俄国人。”上校说。

“是瓦莲卡小姐吧?”基蒂高兴地问道。

“对,对,是她,是她第一个站出来拉架的,她拉住那位先生的胳膊,把他拽走了。”

“您瞧,妈妈,”基蒂对母亲说,“我夸奖她,您还觉得奇怪呢!”

第二天,当基蒂观察她的这位不太熟悉的朋友时,发现瓦莲卡小姐对待尼古拉和他的女人已经像对待她的其他保护人一样了。她常常走到他们跟前,和他们交谈,还替不懂任何外语的尼古拉的女人当翻译。

基蒂更加恳切地要求母亲同意她和瓦莲卡认识。公爵夫人要想打听到有关瓦莲卡的详细情况,就必须首先同施塔尔太太认识,可施塔尔太太又很傲慢,所以不管她心里如何不愿意,她还是迈出了这第一步。当她问清楚了瓦莲卡的情况后,她认为基蒂和她认识没有多大好处,但也没有坏处,于是公爵夫人先去找瓦莲卡,想先跟她认识认识。

这时,女儿到温泉去了,她看见瓦莲卡走到卖面包的前面停下来,公爵夫人选择了这个机会,走到瓦莲卡跟前。

“让我们认识一下吧!”她微笑着说。“我的女儿很喜欢您。您也许还不认识我。我……”

“我也很喜欢她,公爵夫人。”瓦莲卡连忙回答说。

“昨天您为我们那位可怜的同胞做了一件好事!”公爵夫人说。

瓦莲卡的脸变得通红。

“我不记得了,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她说。

“怎么什么也没有做呢,您帮助那位尼古拉摆脱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哦,对了,是他的女伴叫我去的,我尽力劝他,安慰他,因为他病得不轻,对医生不满意。我照料这样的病人照料惯了。”

“是的,我听说您和施塔尔太太住在孟通,她好像是您的姑妈吧?我认识她的嫂子。”

“不是,她不是我姑妈。我叫她妈妈,但我不是她生的,我是她抚养大的。”瓦莲卡说着脸又红了。

这个瓦莲卡说话如此朴实,对人如此坦诚、热情,公爵夫人这才明白,为什么基蒂非常喜欢她。

“那个尼古拉怎么样了?”公爵夫人问道。

“他就要走了。”瓦莲卡回答说。

这时,基蒂看见母亲已经和她这位不熟悉的朋友认识了,非常高兴,于是就从温泉那边走过来。

“基蒂,你瞧,这就是你非常想认识的小姐……”

“瓦莲卡。”瓦莲卡笑着提醒说。“大家都这样叫我。”

基蒂高兴得脸通红,她握住这位新朋友的手,握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位新朋友把手放在她的手里,一动不动。瓦莲卡小姐没有再去握基蒂的手,但是她的脸上却露出温柔、高兴而带着几分忧郁的笑容,露出大而好看的牙齿。

“我早就希望跟您认识了。”她说。

“可是您非常忙……”

“啊,不,我一点也不忙。”瓦莲卡回答说。但是就在这时候,有两个俄国小女孩,是病人的女儿,朝她跑过来。

“瓦莲卡,妈妈叫你呢!”两个小女孩嚷道。

瓦莲卡只好离开自己新交的朋友,跟着她们走了。

三十二

公爵夫人了解到的瓦莲卡的身世、她和施塔尔太太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太太本人的情况是这样的:

施塔尔太太体弱多病,但却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妇人,有些人说她把丈夫折磨得够苦的,有些人说,丈夫生活放荡,把她折磨得够苦的。当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和丈夫离了婚。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施塔尔太太的家人知道她感情脆弱,担心她经受不住这一重大打击,就抱来当天夜里在彼得堡的同一座楼里出生的宫廷厨师的女儿作了她的孩子。这孩子就是瓦莲卡。后来施塔尔太太知道了瓦莲卡不是她的女儿,但是还继续抚养她,况且不久以后,瓦莲卡的父母也都离开人世。

施塔尔太太在国外的南方已经住了十几年,从未离开过病床。有的人说,施塔尔太太是社会公认的乐善好施、笃信宗教的妇人,有的人说,她生来就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她活着就是为了他人的幸福。谁也不知道她信的是什么教,是天主教,耶稣教,还是东正教,但是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她和所有教会的最高层人士都保持着友好关系。

瓦莲卡一直同她住在国外,所以凡是认识施塔尔太太的人,都认识和喜欢瓦莲卡,都叫她瓦莲卡小姐。

公爵夫人了解到这些详细情况后,就认为女儿和瓦莲卡接近没有什么不体面了,更何况瓦莲卡是一位举止端庄和极有教养的姑娘。她的法语和英语都说得很好。更重要的是,她转达施塔尔太太的话说,太太因病没有福分和公爵夫人结识,感到十分遗憾。

基蒂和瓦莲卡结识后,越来越喜欢这位朋友了,每天都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优点。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歌唱得很好,于是晚上就邀请她到家里来唱歌。

“基蒂会弹琴,我们家有一架钢琴,不是太好。不过您的歌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欢乐。”公爵夫人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虚假的笑,她的这一笑引起了基蒂的反感,因为基蒂发现,瓦莲卡不愿意唱歌。但是到了晚上,瓦莲卡还是来了,并带来了乐谱。公爵夫人把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邀请来了。

瓦莲卡看到有陌生人在场,不过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她大大方方地走到钢琴旁边。她不会伴奏,基蒂的琴弹得不错,基蒂给她伴奏,她看着乐谱演唱,唱得很出色。

“您很有才能。”当瓦莲卡出色地唱完第一首歌以后,公爵夫人对她说。

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也向她表示感谢和赞赏。

“您瞧,”上校看着窗外说,“来了这么多人听您唱歌。真的,窗前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很高兴,我的歌能给你们带来快乐。”瓦莲卡很朴实地回答说。

基蒂看着瓦莲卡,很为自己的朋友而自豪。基蒂赞赏她唱歌的技巧,赞赏她的嗓音,赞赏她的面貌,但是更加赞赏她的风格。很明显,瓦莲卡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歌唱得怎么样,她对大家的赞扬也毫不在意,她好像只是问自己:还需要不需要再唱?还是够了?

“如果这要是我的话,”基蒂心里想,“我会很得意的!我看到窗外有这么多人,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她却毫不在意。她只是希望不要让妈妈失望,要让妈妈高兴。她身上有一种什么力量呢?她为什么能这样超脱呢?我多么想知道并向她学习啊!”基蒂看着她那张冷静的脸想道。公爵夫人请瓦莲卡再唱一支歌,瓦莲卡笔直地站在钢琴旁,用一只黑瘦的手打着节拍,又唱了一支歌,她的歌声还是那么平缓、清脆、优美、动听。

乐谱的下一页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基蒂弹完了前奏,看了一眼瓦莲卡。

“我们跳过这一首吧。”瓦莲卡红着脸说。

基蒂用惊讶和疑问的目光看着瓦莲卡。

“好,那就换一首吧!”基蒂立刻明白了,必然有什么事同这首歌有关系,于是赶紧翻着乐谱说。

“不要翻了,”瓦莲卡把一只手放在乐谱上,笑着回答说。“不要翻了,就唱这首吧。”她唱得还和以前一样柔和、沉着、动听。

等她唱完以后,大家又对她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就去喝茶了,基蒂和瓦莲卡来到楼旁边的小花园里。

“这首歌是不是勾起了您的一件往事?”基蒂说。“您不要告诉我是什么事,”她又赶忙补充说,“只告诉我,是不是?”

“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您呢?我可以告诉您。”瓦莲卡坦率地说,而且不等回答就接着说,“是的,是勾起我的一件往事,而且是一件痛苦的往事。我爱过一个人,我给他唱过这首歌。”

基蒂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看着瓦莲卡,她被深深地感动了。

“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是他的母亲不同意,他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您没有想到我也有过恋爱史吧?”她说着脸上泛起红晕,好像一道红光闪过,基蒂觉得,这就是当年照亮她全身的红光。

“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如果我是一个男人,已经认识了您,我就不可能去爱别的人。我真不明白,他怎么能为了讨好母亲,而把您抛弃呢,使您遭受不幸,他这人真没有心肝。”

“啊,不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没有不幸,相反,我是很幸福的。怎么样,今天我们是不是就不再唱了?”她说着就要往楼里走。

“您多好啊!您多好啊!”基蒂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走过去,吻了吻她,“哪怕我有一丁点儿像您也好啊!”

“为什么您要像某个人呢?您本人就很好嘛!”瓦莲卡说着露出温柔的、带点倦意的微笑。

“不,我一点也不好。怎么样,您还是对我说说……等一等,咱们再坐一会儿。”基蒂说着,又拉她坐在凳子上自己的身边。“您告诉我,如果一个人不珍视您的爱情,背叛了您,难道您不觉得是受了侮辱吗?”

“他没有不珍视,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但他是一个不违抗母命的儿子……”

“可是,如果他不是顺从母命,而是他自己……”基蒂觉得这一问不要紧,完全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而且羞得通红的脸颊也会让人看出自己的心事。

“那就是他自己不好了,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可怜他。”瓦莲卡回答说,显然她已经懂了,现在谈的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基蒂的事了。

“要是受了侮辱呢?”基蒂说。“侮辱是不会忘记的,不会忘记的。”她想起来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了的时候她对弗龙斯基那无限深情的一瞥。

“侮辱从何而来?您又没有做坏事?”

“比做坏事还坏,真是羞死人。”

瓦莲卡摇了摇头,把一只手放在基蒂的手上。

“有什么害羞的?”她说,“您总不会对一个对您冷淡的人说您爱他吧?”

“当然不会,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可是他心里明白。从他的眼神,从他的举止,可以看出来。我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那又有什么?我不明白。问题是现在您还爱不爱他。”瓦莲卡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恨他,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那又是为什么?”

“真是丢人现眼。”

“哎呀,如果都像您这样感情脆弱……”瓦莲卡说,“没有一个姑娘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无关紧要。”

“那什么事情有关紧要呢?”基蒂惊奇地看着她的脸问道。

“哎呀,重要的事情多着呢!”瓦莲卡笑着说。

“什么事情重要?”

“嗨,重要的事情有的是。”瓦莲卡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此时听到公爵夫人在窗子里边说:

“基蒂,外边很凉吧!要么你把披肩拿去,要么回屋子里来。”

“确实,外边是有点凉,我也该走了!”瓦莲卡说着站起来,“我需要去看看伯尔特太太,她叫我去一下。”

基蒂拉住她的手,似乎用好奇和恳求的目光问她:“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您能这样超凡脱俗呢?您是知道的,告诉我吧!”但是瓦莲卡并没有懂基蒂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她只记得今天还需要去看一看伯尔特太太,还需要在十二点以前赶回家去服侍妈妈喝茶。她走进屋子,拿上乐谱,向大家告过别,就要走。

“让我送送您吧。”上校说。

“是啊,天已经完全黑了,怎么能一个人走路呢?”公爵夫人也说。“我叫帕拉沙送你去也行。”

基蒂看出来,当瓦莲卡听到还需要有人送她时,就忍不住想笑,但没有笑出来。

“不用送,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儿。”她说着拿起帽子,又吻了吻基蒂,就这样,并没有说什么事情重要,腋下夹上乐谱,走出房门,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中了,她带走了什么是重要事情的秘密,也带走了她为什么能超凡脱俗、自尊自重的秘密。

三十三

基蒂和施塔尔太太也相识了。她和瓦莲卡的友谊,再加上她和施塔尔太太的相识,这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而且在她痛苦的时候,这对她也起到了安慰的作用。她所以能从她们身上得到安慰,是因为自从认识了她们之后,在她面前就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和她以前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崇高而美好的世界,站在这个世界的高度,就可以冷静地观察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基蒂现在认识到,一个人除了本能的生活(直到现在为止,她就过的是这种生活)之外,还有精神生活。这种精神生活是宗教展示给她的,不过这种宗教和基蒂从小就熟悉的那种宗教毫无共同之处。这是一种崇高、神秘、包含着许多美好思想和感情的宗教,这种宗教不仅可以虔诚地信奉,而且可以爱。可是基蒂从小所熟悉的那种宗教就是:寡妇院(寡妇院是1830年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成立的慈善机关,收容在国家机关供职至少10年的官员或阵亡军官的贫病及年迈的寡妇。)里白天的和彻夜的祈祷(在这里可以碰上许多熟人);跟着神父背诵斯拉夫经文。

基蒂的这些认识不是听来的。施塔尔太太和基蒂谈话的时候,就像和一个可爱的孩子谈话一样,她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就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时代。施塔尔太太只有一次跟基蒂说起过只有爱和信仰能够给予受苦受难的人们以慰藉,基督对我们的怜悯和同情是无限的,然后立刻就转向别的话题了。但是基蒂通过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通过她那——正像基蒂说的——纯洁的目光,特别是通过基蒂从瓦莲卡嘴里了解到的她的身世,基蒂真正懂了“什么是要紧的事”,懂了许多她原先不懂的东西。

但是,施塔尔太太的品格无论多么高尚,她的身世无论多么感人,她的言词无论多么高雅和动听,基蒂无意中发现,施塔尔太太的有些言行还是使她困惑不解。她发现,当问起有关施塔尔太太的亲属时,施塔尔太太总是轻蔑地笑笑,这是违背基督的仁爱精神的。她还发现,当她在施塔尔太太家遇到天主教神甫时,施塔尔太太总是尽量躲在灯罩的暗影处,脸上露出一种特殊的笑容。不管这两件事多么微不足道,还是使基蒂困惑不解,她对施塔尔太太就产生了怀疑。可是瓦莲卡虽然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虽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过着凄苦的生活,平生无奢望,也没有什么可以惋惜,她却是基蒂心目中最完美的人。通过和瓦莲卡的接触,她懂了,一个人只要能忘我和爱别人,他在心理上就不会失衡,他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和完美的人。基蒂就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基蒂明白了,什么是最要紧的事,现在基蒂已经不满足于赞赏展现在她面前的这新的生活,而是立刻想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新生活中去。基蒂根据瓦莲卡告诉她的施塔尔太太和其他她知道的一些人都在做什么,她也为自己设想了一个未来的生活计划。她像瓦莲卡多次对她讲过的施塔尔太太的侄女阿琳一样,不论住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发现不幸的人,尽可能去帮助他们,散发福音书,为有病的人、有过失的人、临终的人读福音书。基蒂特别希望为有过失的人读福音书,阿琳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她的这些想法还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瓦莲卡,暂时还是秘密。

其实,基蒂现在就在温泉,这里有很多病人和遭遇不幸的人,她不是要等待机会完全实现自己设想的计划吗?在这里就很容易效仿瓦莲卡的做法,找到实现新的生活计划的机会。

公爵夫人开始时只是发现基蒂——正如她自己说的——对施塔尔太太,特别是对瓦莲卡小姐崇拜得太厉害,受她们的影响太大,公爵夫人发现,基蒂不仅模仿瓦莲卡的所做所为,而且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眼睛的眨动,都模仿瓦莲卡。可是后来公爵夫人发现,除此之外,基蒂在思想上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公爵夫人发现,基蒂每天晚上读施塔尔太太送给她的那本法文的福音书,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她还发现基蒂现在总是避开和社交界的那些熟人交往,经常和瓦莲卡照顾的那些病人亲近,尤其是经常同一个有病的画家彼得罗夫一家交往。这个家庭比较贫穷。基蒂在这个家庭里担当了护士的职责,为此她感到很光荣。事情很顺利,而且公爵夫人毫不反对,更何况彼得罗夫的妻子又完全是一个正派女人,那位德国公爵夫人发现基蒂的所做所为后,也倍加赞扬,并称基蒂是安慰天使。假如做得不过分的话,这本来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公爵夫人发现女儿有点走极端,就对女儿说:

“任何时候和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走极端。”

但是基蒂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心里想,基督教的慈善事业中就没有“过分”这一说。教义上说,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转过去给他打,有人抢你的外衣,你把内衣也脱给他。这难道能说过分吗?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欢这种过分,尤其令她不高兴的是,她觉得,基蒂不愿意对她敞开自己的心扉。确实,基蒂不愿意把自己的新观念、新思想告诉母亲。她所以这样做,倒不是因为她不尊重母亲,不爱母亲,只是因为她是她的母亲。她宁愿向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也不愿向母亲敞开。

“不知为什么,帕夫洛夫娜好长时间没有到我们家来了。”有一次,公爵夫人谈起彼得罗夫时说。“我曾经邀请过她。她好像有什么不满意的事。”

“不会的,妈妈,我没有发现。”基蒂突然脸涨得通红说。

“你很久没有去过她家了吧?”

“我们明天准备到山上去游玩。”基蒂回答说。

“好的,你们去吧。”公爵夫人回答说,同时端详着女儿那副难为情的样子,并且想竭力弄清楚女儿难为情的原因。

这一天,瓦莲卡来吃午饭,并告诉基蒂,帕夫洛夫娜改变了主意,明天不到山上去了。公爵夫人发现,基蒂的脸又红了。

“基蒂,你和彼得罗夫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公爵夫人问道,当屋里就她们俩的时候。“为什么她不再送孩子来,她也不再到我们家来了?”

基蒂回答说,她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她确实不明白,为什么帕夫洛夫娜对她好像不满意。基蒂说的完全是实话。她不知道帕夫洛夫娜对她的态度改变的原因,她只是猜测。她猜想是那件事情,但是这是不能对母亲说的,连自己对自己也说不出口。如果猜对了,真是那么回事,也不能说,如果猜错了,那就太可怕,太不好意思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她和这家人的关系。她回忆起她每次和帕夫洛夫娜见面时,她那圆圆的、和蔼可亲的面容上流露出的质朴的微笑;她回忆起她们俩在背地里如何议论病人的病情,并商量好尽量不让病人做他不适合做的事,尽量带他出去游玩;她回忆起那个小男孩多么依恋她,叫她“我的基蒂”,没有她在就不肯睡觉。这一切多么开心啊!接着,基蒂又回忆起彼得罗夫那瘦瘦的身影,长长的脖子,他那身棕褐色的礼服,稀稀疏疏的鬈发,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基蒂最初感觉有点可怕的、疑问的目光,以及他在她面前强打精神、强装欢笑的样子。她回忆起开始阶段她如何努力克服对他、对一个肺病病人的厌恶感,如何绞尽脑汁想出话来和他交谈。她回忆起他看着她的那种羞怯的、深受感动的目光,以及在这种情况下她所体验到的同情和难为情的感觉和后来认识到自己这种高尚行为的奇怪感觉。这一切是多么开心啊!但这只是最初的事。现在,也就是几天以前,情况突然变了。帕夫洛夫娜一方面假装殷勤地接待基蒂,一方面又紧紧地盯着她和丈夫。

难道他和她接近时发自内心的喜悦,就成了帕夫洛夫娜对她冷淡的原因?

“是的,”她回想道,“前天帕夫洛夫娜就不耐烦地说:‘瞧,他一直在等您呢,您不来,他连咖啡都不想喝,虽然他虚弱成这个样子。’她说这话时很不自然,这不像是她这位心地善良的人说出的话。”

“是的,也许,我给他送来毛毯时,她也是很不愉快的。这本来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可他接过毛毯时,那么难为情,感谢的话就说了好半天,弄得我也难为情了。还有我的这幅画像,他画得这么好。而主要的是他那含情脉脉的、温柔的目光!是的,是的,是这么回事!”基蒂怀着一种恐惧的心情自言自语说。“不是的,这不可能,也不应该这样!他太可怜了!”她心中想道。

这些个疑虑使她对新生活的美好理想一下子就化为泡影了。

三十四

谢尔巴茨基公爵离开卡尔斯巴德之后,又去巴敦和启星根看望了几位俄国朋友,正如他所说,为的是感受一下俄罗斯氛围,直到温泉疗养季节快要结束了,他才回到家人身边。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国外的生活持完全相反的观点。公爵夫人认为国外的一切都是好的,尽管她在俄国社会有其稳固的地位,可是她在国外尽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欧洲太太,可是装又装不像,因为她本来是一个俄国贵夫人嘛,所以她常常感到别扭。公爵和她相反,认为国外的一切都不好,过欧洲式的生活,使人很不自在,使人感到很累。他始终保持着俄国的生活习惯,他在国外实际上也像个欧洲人,但他尽量做得使别人看他不像个欧洲人。

公爵比以前瘦了,两腮的肌肉也搭拉下来了,但情绪很好,很愉快。他看到基蒂的病完全好了,他就更加高兴了。公爵夫人告诉他,基蒂跟施塔尔太太和瓦莲卡建立了友谊关系,基蒂的思想、观念都发生了变化,公爵听了很是不安,思想上产生了一种常有的忌妒心理,他觉得女儿从此就不再听他的了,他担心女儿会脱离开他的影响,在思想上步入一个他所陌生的新领域。不过这不愉快的消息很快就淹没在和善和欢乐的海洋里了,因为他秉性如此,是个乐天派,特别是从卡尔斯巴德温泉疗养地回来以后。

公爵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同女儿一起高高兴兴地朝温泉走去,他穿着一件长长的大衣,脸上露着深深的皱纹,挺括的硬领子托着他那略带虚肿的两颊。

这是一个晴和日丽的早晨。那一座座整洁、敞亮和带小花园的楼房,那一个个面色红润、手也红润、喝够了啤酒、高高兴兴地走来走去的德国侍女,那明媚的阳光,都令人赏心悦目。他们走得离温泉越近,遇到的病人也就越多。在这优越的德国生活的正常条件下,病人的样子就显得更加可怜。这种反差已经不再使基蒂感到吃惊。在基蒂看来,明媚的阳光,翠绿的草木,音乐的声音,是她所熟悉的这些人的天然背景,是她所密切关心的他们的病情恶化还是好转的天然背景。但是在公爵看来,晴和日丽的六月的早晨,乐队演奏的流行的欢快的华尔兹乐曲声,特别是那些走来走去的健康的侍女,跟这些从欧洲各地来到这里的、情绪沮丧的半死不活的人联系在一起,似乎有点有伤大雅,似乎有点不谐调。

当爱女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的时候,他虽然感到很得意,好像又回到了青春时代,可是当他现在迈着矫健的步伐,当他摆动着肥胖的四肢,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很难为情。他现在的感觉和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没有穿衣服的人的感觉一样。

“你把你的新朋友介绍给我吧!”他用胳膊肘夹了夹女儿的胳膊说。“我现在也喜欢上这讨厌的苏登温泉了,因为它治好了你的病。只是你们这儿的气氛不好,使人有愁闷感。这人是谁?”

基蒂给他介绍了他们遇到的一些他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花园门口,他们遇见了盲妇人伯尔特夫人和给她带路的人。公爵看到,这位法国老妇人一听到基蒂的声音马上就露出激动的表情,非常高兴。她立刻表现出法国人的那种极大的热情,和公爵攀谈起来。她夸奖他有这样一位好女儿,她当面说了许多赞扬基蒂的话,说她是一颗金光闪闪的珍宝,说她是安慰天使。

“哦,那她就是第二天使了。”公爵笑着说。“她把瓦莲卡小姐叫做第一天使。”

“啊,瓦莲卡小姐嘛,那可是一位真正的天使,这还用说!”伯尔特夫人应声说。

他们在游廊里遇见了瓦莲卡。她提着一个雅致的红色手提包,急匆匆迎着他们走来。

“瞧,爸爸回来了!”基蒂对她说。

瓦莲卡就像做其他事一样,朴实、自然地做了一个介乎于鞠躬和屈膝礼之间的动作,然后就像跟其他人谈话一样,立刻朴实、自然地跟公爵攀谈起来。

“我当然知道您,知道您的很多情况。”公爵笑着对她说。基蒂从父亲的笑容中看出来父亲很喜欢她的这位朋友,基蒂心里很高兴。“您这样匆忙,是到哪儿去呀?”

“妈妈在这儿,”她对基蒂说,“她一夜都没有睡,医生劝她到户外待会儿。我给她送针线活去。”

“她可真是第一天使!”等瓦莲卡走了以后,公爵说。

基蒂看得出来,他很想取笑瓦莲卡,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喜欢她。

“这一来,咱们就可以见到你的所有朋友了。”他补充说。“也能见到施塔尔太太了,如果她肯赏光的话。”

“您难道认识她,爸爸?”基蒂发现父亲提到施塔尔太太时,眼睛里露出嘲笑的意思,所以惶恐地问道。

“我认识她丈夫,所以也多少认识她一点儿,那还是她成为虔诚派教徒以前。”

“什么是虔诚派教徒,爸爸?”基蒂问道。基蒂认为她如此看重的施塔尔太太身上那种高尚的品格居然还有一个名称,所以她觉得很吃惊。

“我也不很清楚。我只知道,她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感谢上帝,不管遇到什么灾难,即使丈夫死了,她也要感谢上帝。说来也好笑,他们总是合不来。”

“这是谁?瞧他那样子多可怜!”公爵问道。他发现长凳上坐着一位病人,个子不高,穿一件棕褐色大衣,白色的裤腿在他那骨瘦如柴的腿上打出一些奇怪的褶儿。

这位先生把自己的草帽举到稀疏的鬈发上面,露出高高的、被帽子勒红了的前额。

“这位是彼得罗夫,是位画家。”基蒂红着脸回答说。“这位是他的妻子。”她指着帕夫洛夫娜补充说。此时,当他们快走近时,帕夫洛夫娜好像故意去追一个顺着小路跑开的孩子。

“真可怜!他的那张脸多讨人喜欢!”公爵说。“你怎么不过去?他想对你说什么吧?”

“好吧,咱们都过去吧。”基蒂说着,立刻转过身去。“您今天身体怎么样?”她问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拄着手杖站起来,羞怯地看了看公爵。

“她是我女儿。”公爵说。“咱们认识一下吧!”

画家点了点头,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们昨天就等上您了,小姐。”他对基蒂说。

他说这话时,身子歪斜了一下,然后又歪斜了一下,他竭力表示,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是想来的,可是瓦莲卡告诉我说,帕夫洛夫娜派人来说过,你们不去了。”

“我们怎么会不去呢?”彼得罗夫脸涨得通红,顿时咳嗽不止,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寻找妻子。“帕夫洛夫娜!帕夫洛夫娜!”他大声叫道,在他那又白又细的脖子上,一条条青筋像一根根绷得紧紧的绳子。

帕夫洛夫娜走了过来。

“你怎么叫人告诉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他用嘶哑的声音生气地对她说。

“您好,小姐!”帕夫洛夫娜笑着说,不过她的笑是装出来的,和她以前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很高兴认识您。”她对公爵说。“我们早就盼着您了,公爵。”

“你怎么叫人告诉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呢?”画家用嘶哑的声音又说了一遍,而且更加生气了,当然也因为嗓子不听他使唤,他不能用声音充分表达他想表达的感情。

“哎呀,我的天,我以为我们不去了呢。”妻子懊丧地回答说。

“怎么会呢,什么时候……”他又咳嗽起来,摆了一下手。

公爵摘了一下帽子,表示再见,就和女儿一起走开了。

“唉呀!”公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一家人真不幸啊!”

“是的,爸爸。”基蒂回答说。“要知道,他们有三个孩子呢,一个佣人也没有,几乎没有什么钱。他只能从画院得到一点微薄的收入。”她兴致勃勃地说着,尽量压制着由于帕夫洛夫娜突然对她莫名其妙地改变态度而产生的不安情绪。

“瞧,这就是施塔尔太太。”基蒂指着一辆轮椅说。施塔尔太太躺在轮椅里,头部用枕头围着,穿着浅灰色衣服,上面支着阳伞。

这就是施塔尔太太。后面站着一位表情忧郁、身体健壮的德国佣工,是给太太推轮椅的。一位淡黄头发的瑞典伯爵站在旁边,基蒂知道他的名字。轮椅周围还逗留着几个病人,他们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这位太太。

公爵走到她跟前。基蒂立刻就发现父亲眼睛里流露出嘲笑的神气。他走到施塔尔太太跟前,用出色的法语——能说一口流利法语的人不多了——极其谦恭和极其亲切地和她攀谈起来。

“我不知道您还记得我不记得,但是为了感谢您对小女的一番热忱,我必须提一提自己。”他对她说,他摘下帽子,一直没有再戴。

“您是谢尔巴茨基公爵。”施塔尔太太一边说,一边抬起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基蒂发现,在她的眼睛里含着某种不满情绪。“我非常高兴,我太喜欢您的女儿了。”

“您的身体一直不好吗?”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施塔尔太太说道。她给公爵和瑞典伯爵做了介绍。

“您变化不大。”公爵对她说。“我有十年或者十一年没有看见您了,甚为遗憾。”

“是啊,上帝赐给人们苦难,同时也赐给人们承受苦难的力量。我常常觉得奇怪,这条命拖下去还有什么用……往那边盖一盖!”她生气地对瓦莲卡说,因为瓦莲卡用毯子给她盖腿没有盖好。

“可能是为了做善事吧。”公爵两眼眯缝起来笑着说。

“这不由我们来评判。”施塔尔太太已经注意到了公爵脸上的表情。“您把那本书给我送来吗,亲爱的伯爵?我非常感谢您。”她对那位年轻的瑞典人说。

“啊!”公爵看见站在旁边的莫斯科上校,就突然叫了一声,他向施塔尔太太点了点头,就带着女儿同莫斯科上校一起走开了。

“她是我们这里的贵族,公爵!”莫斯科上校因为施塔尔太太不肯跟他结识,所以对她很不满意,于是就有意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她这人就这样。”公爵回答说。

“那么,公爵,您是不是在她生病前就认识她?也就是说在她病倒在床上以前您就认识她?”

“是的,我看着她病倒的。”公爵说。

“听说,她在病床上躺了十年了。”

“她起不来,因为她腿短。她的体形很难看……”

“爸爸,这不可能!”基蒂大声说道。

“这都是那些喜欢制造谣言的人说的,我的好女儿。反正够你的瓦莲卡受的。”他补充说。“唉,这些生病的太太!”

“你说得不对,爸爸!”基蒂激烈反驳说。“瓦莲卡非常爱她。况且她做了很多好事!谁不知道呢!没有人不知道她和阿琳。”

“也许是这样吧!”他用胳膊肘夹了夹她的手说。“不过,如果做了好事,又不要别人回报,又不要别人知道,那就更好。”

基蒂没有说话,这倒不是因为她无话可说,而是因为她不想对父亲敞开自己的思想。但是,说来也奇怪,虽然她不愿屈从于父亲的看法,不愿让父亲踏进自己的心中圣地,可她感觉到,她一个月来保留在心中的施塔尔太太的神圣形象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就像是用一件被扔掉的衣服摆成一个人的样子,当你一旦明白过来,这只不过是件衣服时,人也就不存在了。所以现在在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短腿的妇人,她所以老躺着,是因为她的身材难看,她责备百依百顺的瓦莲卡,就因为瓦莲卡没有把毯子给她盖好。基蒂努力想恢复施塔尔太太在自己心中的过去的形象,但已经不能了。

三十五

公爵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家里人,感染了朋友们,甚至也感染了他们的德国房东。

公爵和基蒂从温泉回来后,公爵邀请了上校、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和瓦莲卡到家里来喝咖啡,并吩咐把桌椅搬到小花园的栗树底下,在那里摆早餐。房东和仆人在公爵快乐情绪的影响下也都来凑热闹。他们都知道公爵一向慷慨大方。一位住在楼上有病的汉堡医生在窗口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一伙聚在栗树下有说有笑的健康的俄罗斯人。一张桌子放在一团团晃动的树叶的阴影下,桌上铺着白色桌布,摆着咖啡壶、面包、黄油、干酪、野禽肉。公爵夫人戴着花边头饰——上面飘着藕合色缎带——坐在桌旁,正在往每人跟前摆咖啡杯和往每人盘中放涂奶油的面包片。公爵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不停嘴地吃着,大声地和愉快地交谈着。公爵把他买来的一些小玩意儿摆在身边,有雕花小木盒,有木雕小玩具,有各种各样的裁纸刀,这些东西都是他从各疗养地买来的,然后把它们分赠给大家,包括女仆丽珊和房东都能分到一份儿。他用他那糟得可笑的德语和房东开玩笑说,治好基蒂疾病的不是温泉,而是他的美味佳肴,特别是他的黑李子汤。公爵夫人嘲笑丈夫死抱住俄国习惯不放。她今天特别活跃,特别开心,这是她到温泉以来没有过的。上校像往常一样,公爵一讲笑话,他就面带微笑听着,但是一谈到欧洲,他总是站在公爵夫人一边,因为他对欧洲悉心研究过。善良的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经常被公爵的笑话逗得捧腹大笑,就连瓦莲卡也失去自制力,听到公爵的笑话,也憋不住笑起来,虽然不是大笑,但她的笑极富感染力,基蒂从未见过她这样笑。

基蒂看着大家很开心,自己也开心,不过一种忧虑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父亲用愉快的目光看待她的朋友,看待她所热爱的现在的生活,这无疑向她提出一个她难以解答的问题。其中也包括她和彼得罗夫一家关系的变化,这一变化今天就更明显,更令人不愉快。大家都很高兴,可是基蒂高兴不起来,于是她就更加烦恼。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小时候受到处罚被关在自己屋子里听着姐姐们的笑声时的心情。

“喂,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公爵夫人笑着说道,并把一杯咖啡递给丈夫。

“只要我一出去,只要我一走到小铺门口,就有人向我兜揽生意,他们管我叫‘公爵大人、阁下、殿下’。听他们一叫‘殿下’我就不能不买了,于是十个银币就出去了。”

“原来只是为了解闷儿。”公爵夫人说。

“当然是为了解闷儿了,因为太无聊了,夫人,简直不知道上哪儿去消磨时间。”

“怎么会无聊呢,公爵?现在德国有趣的事儿多着呢。”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说。

“是多着呢,不过有趣的事儿我都领略过了,比如黑李子汤,又比如豌豆腊肠,我都领略过。”

“不管您怎么说,公爵,他们的一些规章制度还是很有意思的。”上校说。

“有什么意思?一文不值!可他们满意极了,好像他们把所有的人都征服了。可是我有什么可满意的?我什么人也没有征服。靴子还得我自己脱,还得我自己放到门外去。早晨起来,立刻就得穿好衣服,到沙龙去喝那难喝的茶。要是在家里,那就完全不同啦!我可以睡睡懒觉,可以为某件事发点儿脾气,可以发点儿牢骚,也可以愣愣神儿,还可以不慌不忙地考虑问题。”

“可是时间就是金钱,难道您忘了。”上校说。

“这要看是什么时间!有的时间,一个月不值半个卢布,可是有的时间,无论拿多少钱也换不来半个小时。基蒂,是不是这样?你怎么了?为什么老是闷闷不乐?”

“我没什么。”

“您这是要到哪儿去?再坐一会儿吧。”他对瓦莲卡说。

“我该回家了。”瓦莲卡说着站起来,脸上露出笑容。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大家告过别,就到屋里去拿帽子。基蒂也跟着她进了屋子。基蒂觉得瓦莲卡现在也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但不是变坏了,而是变得不是她以前所想象的那个瓦莲卡了。

“哎呀,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瓦莲卡边收拾伞和提包,边说。“您爸爸多好呀!”

基蒂没有作声。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瓦莲卡问道。

“妈妈想去彼得罗夫家。您想去吗?”基蒂试探着问瓦莲卡。“我去。”瓦莲卡回答说。“他们准备走了,我答应帮他们收拾行装。”

“那我也去。”

“不,您去干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去?为什么?为什么?”基蒂睁大眼睛说,并抓住瓦莲卡的伞,不让她走。“别走,等一等,究竟为什么?”

“没什么。您爸爸回来了,况且,他们和您在一起感到拘束。”

“不对,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不希望我常到彼得罗夫家去?是您不希望?为什么?”

“我并没有说过这话。”瓦莲卡冷静地说。

“不,请您告诉我吧!”

“全都说吗?”瓦莲卡问道。

“全都说!全都说!”基蒂应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彼得罗夫原来想早些走,可现在不想走了。”瓦莲卡笑着说。

“说呀!说呀!”基蒂阴沉着脸,看着瓦莲卡,催促她往下说。

“不知为什么,帕夫洛夫娜说,他不愿意走,是因为您在这儿。当然,这话说得很不恰当,就为这事,就为您,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而您是知道的,这些病人都容易生气。”

基蒂一声不吭,眉头越皱越紧,只是瓦莲卡一个人在说。她尽量把话说得缓和点,使她不至于过分激动,可她还是看出来基蒂要发作,她也不知道基蒂是要哭,还是要说什么。

“所以您最好还是不要去……您是个明白人,您不要生气……”

“我这是自作自受!我这是自作自受!”基蒂的话说得很快,她一边说,一边从瓦莲卡的手中拿过伞,并且避开朋友的目光。

瓦莲卡看见朋友耍小孩子脾气,觉得很好笑,但没有笑出来,怕伤害了基蒂。

“怎么是自作自受呢?我不明白。”她说。

“真是自作自受,因为这都是装出来的,这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不是出自真心。我干吗要去管别人的事呢?结果我倒成了别人争吵的原因。我所做的事,谁也没有让我去做。就因为这都是装出来的!都是装出来的!都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要装呢?”瓦莲卡小声说。

“唉呀,多糊涂!多可憎!我根本没有任何需要……都是装出来的!”她一边说,一边把伞打开又合上。

“那为什么要装呢?”

“为了让人们说我好,让上帝说我好,让自己说自己好,为的是欺骗大家。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宁肯坏一点,至少不虚伪,不是骗子!”

“那谁是骗子呢?”瓦莲卡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您好像是说……”

但是基蒂正在火头上,不让她把话说完。

“我不是说您,我完全不是说您。您是一位很完美的人。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很完美的,不过我是很坏的,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要不坏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这人本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好了,我不再装了。帕夫洛夫娜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好了,我也要按照我的意愿去生活。我这人不可能变了……这些事情真使人失望!”

“什么事情使您失望了?”瓦莲卡莫名其妙地问道。

“所有的事情。我这人只能按照心愿生活,而您是按照做人的原则生活。我喜欢您就是喜欢您,而您喜欢我只是为了拯救我,开导我!”

“您这话可说得不对。”瓦莲卡说。

“我不是说别人,只是说我自己。”

“基蒂!”这是母亲在叫她。“到这儿来一下,把你的珊瑚项链给你爸爸看一下。”

基蒂没有跟朋友和解,从桌上拿起项链盒,朝母亲那里走去,样子显得很高傲。

“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母亲和父亲异口同声地说。

“没什么。”她回答说。“我马上来。”她说着又跑走了。

“她还在这儿!”她心中想道。“我的天,我对她说什么好呢?我这是怎么搞的!我都说了些什么呀!我为什么要伤害她呢?我该怎么办呢?我对她说什么好呢?”基蒂心里想着,走到门口停下来。

瓦莲卡已经戴上帽子,手里拿着雨伞,坐在桌子旁边,看着被基蒂弄断的弹簧。她抬起头来。

“瓦莲卡,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基蒂小声说着,朝她跟前走去。“我不记得我都说了些什么。我……”

“我确实不愿意使您伤心。”瓦莲卡笑着说。

她们和解了。但是,自从父亲回来以后,基蒂生活的这个世界整个都变了。她不会放弃她获得的许多新认识,可是她明白了一点,她认为她可以做一个她想做的人,这是在欺骗自己。她好像醒悟过来了,她觉得,如果不装扮自己,如果不说大话,想要站在她希望达到的高峰上,是多么困难。

此外,她觉得,生活在一个充满痛苦、疾病和死亡的环境,心情是多么沉重。为了爱这个世界,她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这对她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因此她就急于想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气,回俄国去,到叶尔古绍沃去,她从来信中知道,姐姐多莉已经带着孩子到那里去了。

但是她依然像过去一样爱着瓦莲卡。告别的时候,基蒂恳请她到俄国到他们家去。

“您出嫁的时候,我一定去。”瓦莲卡说。

“我永远不嫁人。”

“那好吧,我就永远不去。”

“好吧,那我就为了您能来而出嫁吧。等着吧,千万别失信!”基蒂说。

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基蒂回到了俄国,回到了家里,她的病完全治好了。她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快活了,但是她的心情是平静的。莫斯科的那件伤心事已经成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