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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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天晚上,马哈茂德师傅没跟我去镇上。我走近帐篷剧场,读着入口处拉起的条幅和海报上的字:“诗人的复仇,鲁斯塔姆与苏赫拉布,法尔哈德开山,电视未映之传奇。”我最为感兴趣的是电视上没有放映的内容。

票价几乎是马哈茂德师傅付给我日薪的五分之一。上面没有标注对儿童和学生有优惠。最大的海报上写着“士兵大优惠”,“周六、周日,13:30-15:00”。

我意识到自己对“警世传说”的渴望恰是源于马哈茂德师傅对剧场的轻蔑。去恩格然的夜晚,不管是否有马哈茂德师傅在,我都会找借口靠近剧场帐篷,至少远远看一眼那可爱的黄色已经成了习惯。

一晚,马哈茂德师傅坐在桌旁喝茶,我走到车站广场,再次看向红发女人那从未亮过的窗户。为了消磨时间,我在饭馆街上溜达,撞见了我以为是红发女人弟弟的年轻人,便跟了上去。

年轻男人应该大我五六岁。很快他走进车站广场,打开我盯着的那栋公寓的门,消失了。我的心一阵狂跳。到底哪层的灯会亮呢?红发女人在里面吗?当二层亮起时,我兴奋不已。然而就在此时,红发女人的弟弟走出公寓,直奔我的方向。他不可能在楼上开灯的同时又来到外面。我的脑子乱成一团。

他径直向我走来。可能发现了我在跟踪他,甚至察觉到我迷上了他的姐姐。我慌忙走进车站大楼,坐到附近的一条长凳上。车站里清冷无声。

红发女人的弟弟没有朝车站而是朝鲁米利亚咖啡馆大街走去。现在跟过去的话,会被喝茶的马哈茂德师傅看到。我索性从平行的一条街向上跑去,躲在另一条街的梧桐树后,等他心不在焉地从我面前经过时,立刻尾随其后。

我们穿过木匠铺所在的街道,途经太阳电影院背面,与铁匠铺的马车擦肩而过。看着还未打烊的杂货铺、理发店的橱窗和我给母亲打电话的邮局,我这才发现,在两个星期的来来往往和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中,我已经走遍了恩格然的大街小巷。

只见红发女人的弟弟走进镇外灯光闪耀的黄色帐篷,我立刻跑回师傅身边。

“你去哪儿了?”

“我说给妈妈打个电话呢。”

“你很想你妈妈?”

“是啊,我想她了。”

“你妈妈说什么了?你说没说一旦岩石的麻烦解决,我们就能找到水,最多一个礼拜你就能回去了?”

“说了。”

我在晚上开到九点的邮局给母亲打付费的叫人电话。女接线员先在电话里问了母亲的名字,然后说:“阿苏曼·切利克女士,恩格然的杰姆·切利克想与您通话,您接吗?”

“接!”母亲兴奋地回答。

接线员的存在以及付费电话的昂贵让我们俩很不自然,我们总是彼此说着同样的话,然后沉默。

我和母亲的疏离与沉默,在那晚回去的路上同样闯入我和马哈茂德师傅之间。我们看着星星,爬着山坡,一路寡言,时常低头不语,像是犯了什么罪,又被无数星星和蟋蟀逮个正着。坟地的猫头鹰从黢黑的柏树上向我们致意。

钻进帐篷,马哈茂德师傅点了睡前最后一支烟。“昨天你不是讲了那个令人深省的王子的故事吗?”他先开口,“今天我想了想。我也有个关于命运的类似故事。”

起初,我没料到他会提起俄狄浦斯的传说,但马上说:“讲吧,师傅。”

“很久以前,有一位王子,跟你故事中的一样。”马哈茂德师傅娓娓道来。

王子,是国王最疼爱的长子。父亲把儿子奉若至宝,儿子说一他不敢有二,还为他举办各种宴席晚会。一次宴会上,王子看出父亲身边黑胡须、黑脸的男人是死亡天使。王子和死亡天使四目相对,错愕地看着对方。宴会后,惶恐的王子对父亲说,宴会的宾客中有一个是死亡天使,从他怪异的眼神看出他决心取自己性命。

国王大惊失色:“你赶快去波斯大不里士[9]皇宫里躲一躲,别告诉任何人。”他对儿子说:“大不里士国王是我们的朋友,他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的。”

国王立刻送儿子到波斯,随后又举办了一场宴会,并若无其事地再次邀请了黑脸死亡天使。

“国王殿下,王子今晚不在这里。”死亡天使担忧地说。

“我儿子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国王说,“老天保佑,他还能活很久呢。你问他做什么?”

“三天前,至大的真主命我去波斯,进入大不里士皇宫取您儿子也就是王子的性命,”死亡天使说,“因此,我昨天在伊斯坦布尔,在这里看到您儿子站在我面前,既惊又喜。您儿子也看到了我注视他的奇怪眼神。”

说完,死亡天使离开了皇宫。

11

第二天正午,七月的酷暑灼烧着我们的脖颈。此时,马哈茂德师傅在十米深的井底不遗余力与之抗衡的岩石终于碎裂。欢喜过后,我们很快发现速度还是快不起来,因为我们两个徒弟把师傅铲碎的沉重岩石块拉上来异常耗时。

午后时分,马哈茂德师傅让我们把他拉上来。“我在上面跟你们其中一个一起拉的话,清理的速度会快些。”他说,“你们当中下去一个人,我待在这里。谁去?”

阿里和我都没有作声。

“阿里下去。”马哈茂德师傅说。

我很高兴马哈茂德师傅保护了我。阿里单脚踩在桶上,我们摇着辘轳缓缓把他放下去。现在我和师傅两个人在上面。我感激他没让我下井,却愁于不知自己的眼神和话语是否能够表达这份感激。实际上,想要超额完成他交代的每件事,这种感觉我并不喜欢。但我坚信,这样做,我挖井的日子会更加好过,我们也会更快找到水。摇辘轳或是等阿里的时候,我们不发一语,聆听着四周。

有蟋蟀喋喋不休、如出一辙的嘶嘶嗡鸣。在这纤细声音之下深沉而含糊的呼啸,是三十公里之外的伊斯坦布尔在喃喃低语。初来乍到时,我并未听到这种呼啸。其中还夹杂着其他的声音:我们听到乌鸦、燕子和无数不认识的鸟或大声呼号,或哀求,或抱怨般发出的啁啾。接着我们听到一辆从伊斯坦布尔开往欧洲的长长的货运班列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以及士兵们在酷暑中持枪奔跑时唱着“高原,高原”的民歌。

有时我们四目相望。马哈茂德师傅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渴望他更喜欢我,保护我。可每当眼神交汇时,我都会挪开自己的目光。

有时马哈茂德师傅会说:“看,又一架飞机。”我们俩抬起头,努力望去。飞机从耶希尔阔伊机场起飞,攀升两分钟后在我们上空转向。就在此刻,阿里在下面喊道:“拉。”我们缓缓地摇着吱扭作响的辘轳,把含铁、镍(马哈茂德师傅给我们看过镍是什么)的小岩石块拉上来,倒在手推车里。

每次拉桶上来,马哈茂德师傅都会冲下面的阿里喊,告诉他不要填得太满,不要碰大的岩石块,检查桶是否在吊钩上挂好了。

推车倒土的是我。含铁、镍,有着奇怪纹理的岩石块很快堆成了小山。这些岩石的颜色、硬度、密度与头七八天我们挖出来堆在一旁的土截然不同,让人感觉它们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土地主哈伊利先生又一次来的时候,马哈茂德师傅告诉他,无论如何没法加快进度,坚硬的岩石不会很快清除,不过他不打算在别处另辟新井。这里会找到水的。

纺织商哈伊利先生一直按照井的深度给马哈茂德师傅付钱。找到水后,还会再支付一大笔,此外还有礼物和赏钱。这个支付规矩是数百年来挖井师傅和雇主之间约定俗成的。倘若选择不易出水的地方,要拿到最后的奖赏会有风险,因此挖井师傅对选址会慎之又慎。或者,土地主选了一个缺水的角落,坚持“在这里挖”,挖井人照样按每米收钱。有些挖井师傅会说“如果想让我在那里挖,每米我要多收这么多钱”,以便找不到水时自己的利益得以有保障。有些师傅则在十米开外加价。

鉴于挖井师傅和土地主在找水方面利益一致,一起做出某个地方找不到水的结论亦属常情。有些土地主独断专行,固执己见,坚持选择找水难度大、条件差的地方(像是有很多岩石、沙土的干燥地方,浅色的土地等),挖井人也可以照样干下去,因为可以按每米收费。倘若遇到岩石,降低了挖掘速度,也可以要求不按米而按天收费。有时是土地主判断说,那个地方不会找到水了。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些挖井人感觉水就在附近、坚持己见,会要求再宽限几天。我看,马哈茂德师傅的情况就近于此。

第二天晚上,和马哈茂德师傅一进镇子,我就直奔饭馆街,此时是晚上8:15,也就是四天前看到红发女人弟弟那个时间的半小时前。我从红发女人弟弟上次出来的解放饭店的窗户向里张望。窗户后面是一面半掩的纱帘。没有看到任何熟人。为了确认,我打开门,在半空荡的饭馆里扫视,然而弥漫着拉克酒[10]味的饭馆里既没有熟悉的面孔也没有红色的头发。

次日,岩石下出现了松软的土壤。马哈茂德师傅还没来得及加快速度,傍晚时分又迎来新的岩石。那晚,我们坐在鲁米利亚咖啡馆闷闷不乐,沉默无语。忽然,我一言不发地离开座位,来到广场,向公寓的窗户看去。对面人行道旁矗立的杏树使我无法一眼看到窗户,于是我走到饭馆街。从解放饭店半掩的纱帘向里张望,看到红发女人和她的弟弟、母亲以及其他四五个人坐在一处靠窗的桌子旁。

一时间我热血沸腾,没头没脑地走了进去。桌旁的人说说笑笑,没人留意到我。他们面前摆着拉克酒杯和啤酒瓶。红发女人抽着烟,听着饭桌上的谈笑。

一个服务生问:“你找人吗?”

饭桌上的人一起转过头。从旁边的一面大镜子里,能够看到所有的人。蓦然间,我和红发女人四目相对。她的脸上还是同样怜爱的表情,这次还有一丝喜悦。她仔细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或许那表情是嘲笑。她的小手在桌子上迅速地移动。

我对服务生的问题无言以对。他说:“晚上六点以后,这里不允许对士兵开放。”

“我不是当兵的。”

“对十八岁以下的人也禁止开放。要是有你认识的人就坐下,没有的话就抱歉了。”

“我们认识他,让他坐吧。”红发女人对服务生说。忽然间万籁俱寂。她看着我,像看着一个认识多年、无比熟悉的人。她的目光是这么甜美、和善,我满心幸福荡漾,并且也充满爱意地看着她。但是这次她却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二话不说,立刻走了出去,回到鲁米利亚咖啡馆。

“你干吗去了?”马哈茂德师傅问,“每天晚上丢下我都去哪儿了?”

“师傅,新出现的岩石让我心烦意乱。”我说,“没完没了可怎么办?”

“相信你师傅。听我的话,放宽心。我肯定能在那里找到水。”

从前父亲总用玩笑和话语逗我开心、让我思考,正因如此我才能够发觉自己的智慧。然而,我并非总是相信他。马哈茂德师傅的话却总能令人感到安慰和信任。一时间,我也笃信,我们会找到水的。

12

接下来的三天,既望不穿岩石,我也再没见到红发女人。面对解放饭店里想把我扫地出门的服务生,她的挺身而出,怜爱的目光和嘲弄地微笑时展露出美丽线条的圆润双唇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她身材颀长,优雅,而且异常迷人。白天,马哈茂德师傅和阿里轮流下井,用镐一点一点敲击岩石。一切都那样缓慢,炎热让我们精疲力竭。不过,摇辘轳,拉岩石碎块,装车,卸车,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吃力。因为回忆红发女人那透着好似相识般充满爱和怜惜的目光对我来说足矣。我带着很快就会找到水的信念继续干活。

一天晚上,马哈茂德师傅没有去恩格然。我走到剧场帐篷,打算排队买票。坐在售票处桌子后面的陌生男人打发我说:“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起初,我当此话是针对我的年龄。但即便是小镇子里最下流的地方都有小孩子混进去,谁也不会说什么。况且,我够得上十七岁了,大家都说我看起来更大。或许,门口男人的那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是想说剧中的庸俗下流和粗制滥造不适合像我这样城市出身、有教养的小少爷。为士兵表演的这些鄙俗、下流的闹剧里是否也有红发女人的参与?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无边无际的繁星,又一次想,我要成为一名作家。马哈茂德师傅正看电视等我。那晚,他又问我去没去剧场帐篷,我说没有。不过,从他的眼睛里我知道他不相信。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鄙夷。

即使在白天的酷热中一起摇辘轳时,同样的表情也时常出现在马哈茂德师傅脸上。那时,我就会愧疚地认为,自己无意中做错了什么让他失望了。我做错了什么?或许是摇辘轳不够卖力,没有注意到满桶上的挂钩,或者别的什么。随着找水无果,这种谴责、鄙夷甚至怀疑的目光习惯性地出现在马哈茂德师傅脸上。那时,我既感觉到愧疚,又对他感到生气。

父亲绝不会像马哈茂德师傅这样关注我。我跟他从未能像跟马哈茂德师傅这样从早到晚守在一起。但父亲从来没有鄙视地注视过我。如果说我感觉罪恶,也是因为父亲在狱中受苦。马哈茂德师傅做了什么能唤起我如此的感觉?为什么我总想顺从他,不断讨他欢心?有时我们面对面摇着辘轳,我试图鼓起勇气问自己这些问题,却连这个都做不到。我的眼睛躲避着师傅,感觉到自己对他深深的怨气。

跟师傅在一起最好的时光便是听他讲故事。就像那晚我们盯着电视上模糊的图像时他讲的那样,在他看来,地表下层层叠叠。有些土层如此深厚庞大,挖井生手会以为坚硬的土层没有尽头。然而只要你坚持,就会遇到别的脉络。这些土层可以比作人体的血管。正如血管通过血液为人类输送营养一样,庞大的地下脉络也通过铁、锌、石灰石和其他东西为地球提供养分。其中也会有溪流、水道和大大小小的地下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