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书有法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四、笔势:狡兔暴骇,将奔未驰

“势”,在先秦诸子学时期,是极为重要的概念,和军事有关,和政治有关,和哲学有关,和思想有关。《老子》讲“物形之,势成之”;《庄子》讲“时势适然”;荀子讲“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韩非子等法家讲“法、术、势”,又有《难势》一篇专门论势;《管子》中有《形势》和《形势解》两篇专门论势;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有《势备》篇;《孙子兵法》中有《(军)形》、《(兵)势》、《虚实》三篇论形势。这些势,既包含自然界日月星辰和四时之节的运动法则和规律,但更多的是涉及社会生活中人们的统属关系、社会的权力结构、国家的秩序建构、兵家的胜负成败等等。

从现存的书法文献看,中国书法的理论自觉,是从对“象”和“势”的认识开始的。不仅很多著述直接以“势”命名,如东汉前期崔瑗的《草势》,东汉后期蔡邕的《篆势》、《九势》,西晋时期卫恒的《四体书势》(收崔瑗的《草势》、蔡邕的《篆势》,以及卫恒自己的《字势》、《隶势》),索靖的《草书势》,刘劭的《飞白书势》,东晋王羲之的《笔势论十二章》等;而且很多不以“势”命名的论著,实际上也主要是谈“势”的问题,如西晋成公绥的《隶书体》,杨泉的《草书赋》,梁武帝的《草书状》等。可以说,关于书法“势”问题的讨论,占据了汉末魏晋乃至南北朝时期书学思想的核心。这些书势论,大多借助比喻,以形象描述的方法,把难以言传的书法美表达了出来。

书法的势,不离书法的形,但不等同于书法的形。形是静态的,势是动态的;形是可见的,势是不可见的;形是潜在的势,势是变化的形;形是势的基础,势是形的发挥;形是有所素备,势是因敌而设。势总是藏于形之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形和势,是形中有势,势中有形,形发出来就是势,势未发出来还是形。势的关键是动。书法要有笔势,就要包含动感。魏晋时期的书势论,充斥了大量对自然物象动态的比拟,以物象的生动来比拟书法笔触的生机活力。可以说,当时对“势”的广泛强调,最能反映出书法“动”的特征,也就是要写出物象的“活”态。

毛笔无时无刻不在流走之中,就像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动”。无物不在动,无时不在动。前面说过,这种“动”,是积微成著的,是瞬息变化、不可捉摸的。这种“动”,是大自然的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它推动无生界以进入有机界,从有机界达到生命的情绪和感觉。这个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和艺术的源泉。书法当然也要表现这种大活力。这种活力,这种动,是生命精神的表示,描写这种动,就是描写生命精神,这是书法艺术最深的核心。

书法的笔势,是在字形结构中表现出最有视觉张力和包蕴性的瞬间。蔡邕《篆势》说:“扬波振撇,鹰跱鸟震。延颈胁翼,势欲凌云。”崔瑗《草势》说:“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均被收入卫恒《四体书势》)成公绥说:“或若鸷鸟将击,并体抑怒;良马腾骧,奔放向路。”(《隶书体》)卫恒《字势》说:“虫跂跂其若动,鸟飞飞而未扬。”(《四体书势》)索靖也说:“婉若银钩,飘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草书势》)看他们所描述的这一组组生命的舞蹈:鹰的跱立、兔的惊骇、兽的蹑足、虫的爬行,特别是鸟的振翅欲飞而未飞的态势尤为生动。

在字形结构中所包含的动势,就像兽踮起脚跟、鸟立起来将飞未飞的样子,或像一只兔子突然被惊吓,正准备奔跑,但还没有奔跑;鸷(如鹰、雕、隼、鹗等凶猛的鸟)将击而未击,马欲奔而未奔。内在的冲突,构成一种富有强烈动感的瞬间,这就使形式内部一下子对峙起来,出现了巨大的不平衡,产生将行未行、将动未动、将驰未驰的奇效。

书法家在书法的结构中,就是要把这一瞬间的动势表现出来,定格在这个瞬间,这是最有张力的瞬间,具有最大的“势”。梁武帝曾形容草书如“泽蛟之相绞,山熊之对争”(《草书状》)。此二句可以说最得“形式厮杀”之要义,龙绞熊争,将形式冲突推向了高峰。所有这些描写,都是在书法家的笔触中展示的生命活力,以及这种活力中所包含的自然美和精神美。这种美,能用毛笔表现出来,就是“笔势”。

读古代书论对我们最大的启示是,对书法结构中笔势的把握,要善于从动物中去观察。

如一只猫,安静地蹲着,忽然见了生人,它就吃惊,警惕着全身收缩,盯着来客,防止可能的攻击。人如果再向它走近,它就更紧张,准备逃跑。如果离人较远,它就猛一转身,一闪就跑掉了;如果离人太近,它可能从人的头上跳过。这个极具视觉张力的瞬间,曾被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吸取过来,表现两个人对打之前,相互僵持的动作和警惕的神情,极具动感。

锦鲤华美的转身,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又如一条鱼,在水里疾速地游,又突然猛烈地转弯,如此迅疾而轻松,在划过美丽弧线的同时,也留下了矫健的身影。书法家要造势,就要注意猫在跑掉之前高度紧张的戒备状态,和鱼飞快地运动又猛烈地转弯的动作。还有,一个著名的高僧曾苦练书法,久久无所成就。有一次闲步于山径之间,适有两条大蛇互相争斗,二蛇尽力紧挣其颈项,显出一种紧张搏杀的气势。这位高僧看了这两条蛇在争斗中蛇颈紧张纠曲的波动,猛然而有所感悟。

在生活中,一匹负重的马,丛毛的腿和健硕的躯干,和敏捷纵跳的猎犬一样,都具有美的动感。那些高大而弓形的犬的躯体,它们连接躯体与后腿的线条,是以敏捷为目的而构造的。它们是美的,因为它们提示敏捷性,正是从这种和谐的机能功用中,显现出了和谐的形体。猫的行动之柔软,产生了柔和的外观;甚至连哈巴狗蹲踞的轮廓,都有一种纯粹固有的力的美。

唐孙过庭《书谱》(局部)

每一种动物的躯体,都有其固有的和谐与美。这种和谐,是直接产生自其行动的机能。一个人只有清醒而明察各种动物肢体的天生韵律与形态,才能真正懂得中国书法的动势。我们常说,学书法的朋友可以多看看电视节目《动物世界》和《人与自然》。这并不是一句玩笑的话。

在书法中,敏捷而稳健的一笔之所以可爱,就因其敏捷而有力地一笔写成,因而具有行动之一贯性,不可模仿,不可修改。因为任何修改,立刻可以看出其修改的痕迹,因而就缺乏和谐。这也就是为什么书法这一种艺术,是那么艰难的原因之一。书法的结构,也要表现自然界中的无限丰富与和谐,却永远也不能罄尽它的形态。换句话说,中国书法的美是动的,不是静的,因为它表现生动的美,它具有生气,同时也千变万化、永无止境。自然界的美,是一种动力的美,不是静止的美。这种动力的美,才是中国书法的奥秘与关键。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势”是参悟中国书法“活趣”的第一要义。

中国书法结构中的笔势,就是要表现那动人心魄的“一刹那”。孙过庭说:“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书谱》)都是描述的那一刹那、一瞬间的动势。在书法中,势具有一种化静为动的暗示,势是通过把握那“一刹那”中形式构成因素内部相互的冲突,形成强烈的运动感。凝定在纸上的书法结构,本是静止凝定的空间,但有了势在,静止的空间就有了流荡的生命。清代书法家王墨仙说:“作字贵有姿,尤贵有势。有姿则能醒人眼目,有势则能摄人心神,否则味同嚼蜡矣。譬如美人有色无姿,则不能动人。”王墨仙:《书法指南》。王讷(1881—1957),字墨轩、墨仙,号七十二泉烟雨楼主,山东安丘人。善行草书,类颜体。中年书法尤精,晚年卖字不免失之粗滥,泰山玉皇顶有其题词刻石:“地到无边天做界,山登绝顶我为峰。”姿与势不同,姿是静,势是动,贵势就是贵动。动态的美感往往能直指人心,撼人心神,这是一种一纵即逝、却又令人百看不厌的美。

我们知道,汉字是呈方块形,它来自自然,又不胶柱于自然。它虚虚实实,既虚且实,其结构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具有很大可塑性的空间。这个空间,也成为书法家以各种审美原则进行创造和变化的空间,这又为书法结构的造势提供了基础。作为实用性的文字符号,由于汉字形体结构在实用领域的固定化,所以它内在结构的张力,就被大大地限制了。

而书法与日常写字的重要区别之一,就在于书法扩大了汉字的生命表现力,使线条富于无限变化,线条组合变化更趋复杂,变汉字相对静止的空间为运动的空间,形成开开合合的内在运动之势,即所谓朝揖、避就、向背、旁插、覆盖、偏侧、回抱、附丽、借换等等,使之从民族共同体的共性符号,转换为展示个体生命的个性符号。

另一方面,汉字结构虽有一定的可塑性,但书法不能完全摆脱汉字原形的空间枷锁。然而,这不能突破的汉字空间,恰恰刺激了书法张势的形成,书法家把这个小小的文字符号的空间,变成了生生宇宙和个体性情的欢乐场。书法家在汉字结构空间里,带着枷锁跳着自由率意的舞蹈,在这个意义上,书法家就是一个荷戟的舞者。

中国书法家要用毛笔来写阴阳之气相摩相荡构成的意象世界,要“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中国书法中的笔势,就在于反映生命运动的真相。这些生命运动,在宇宙之中感到自由自在,呈翩翩自得之状,这就是美。在这里,美就是势,就是力量,就是虎虎有生气的节奏。书法形式创造的最高原则,就是造“势”,并使冲突达到待发、待动、待飞的极致,尽力寻求内在冲荡的最大值,从而给品鉴者留下丰富的玩味空间,使未曾迸发的在心中迸发,未曾奔腾的在心中奔腾,从而在欣赏者的心里产生强烈的审美震撼和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