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执笔:把笔无定法
沈尹默说得好:“写字必须先学会执笔,好比吃饭必须先学会拿筷子一样。”但自古以来,关于执笔的问题,一则神秘,二则复杂,以至于初学者在入门的时候就望而生畏。
包世臣在《艺舟双楫·记两棒师语》中说了两个故事,很有意思:
包世臣开始在袁浦认识伊秉绶时,伊是刘墉的学生,于是便向他打听刘墉写字的方法。伊秉绶说:我的老师传授的方法是“指不死则画不活”,方法是将笔按在大指、食指、中指的指尖,并略用指甲在管外帮助,使大指和食指成圆圈,就是古代“龙眼”的方法。如果以大指斜对食指,这样的方法指不能死,便不是真传。包世臣不解,就说,根据现在刘墉的笔势,执笔的姿势似乎并不如此。伊秉绶回答道,我曾经求我的老师当面写字,此法断不误人。
清伊秉绶书法
后来,包世臣在别处旅舍遇到一位周姓之人,他是刘墉的仆人,从十五岁开始为刘墉铺纸磨墨,一直到二十七岁,刘墉便将他推荐到福建总督那里去工作。周说,刘墉写字,无论大小,运笔如舞滚龙,左右盘旋,管随指转,转得厉害时,笔甚至会掉在地上。包世臣于是将伊秉绶的话告诉周,周说:刘墉对客挥毫,则用“龙眼”法,自矜为运腕,其实并不是这样。再后来,包世臣又在北京遇到陈玉方御史,陈玉方更是刘墉的高足,也说所学的方法和伊秉绶相同。只不过陈玉方坚持刘墉的执笔法不如伊秉绶坚定,所以陈的字较好。
包世臣又听说,横云山人(清王鸿绪)每见他外甥张得天的字就训斥。得天请教笔法,山人回答说:“苦学古人,自然可得。”得天只好偷偷地躲在他写字的楼上三天,见山人先叫人磨满几盘墨,然后让磨墨的人出去,将门关好。再开箱拿出绳子,系在屋梁上,用来吊住右肘,然后写字。得天出来,照样练了月余,又将字送给山人看。山人笑着说:“你难道偷看到我写字了吗?”
从包世臣说的这两个故事来看,执笔的方法连自己的学生和外甥都不告诉,可见古人对笔法的秘守程度。这种故事古代还有很多,如钟繇在韦诞处见蔡邕笔法,“苦求不与”,便“槌胸呕血”。等韦诞死后,钟繇“盗发其冢”,遂得之。又如,王羲之十二岁时,发现父亲把前代笔法论藏匿于枕中,“窃而读之”。待他晚年时,书《笔势论》一篇开悟儿子王献之,并嘱咐儿子“贻尔藏之,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不可示之诸友”。王羲之还说自己“初成之时,同学张伯英欲求见之,吾诈云失矣,盖自秘之甚,不苟传也”(《笔势论十二章》)。这些记载,逐渐把执笔的方法神化,直到神秘而不可知了。
执笔的方法,一方面秘不示人,不愿意说;另一方面,说出来又名目繁多,众说纷纭。蔡邕《九势》、卫夫人《笔阵图》、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欧阳询《八诀》和《三十六法》、张怀瓘《论用笔十法》、李华《二字诀》、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等篇目中,都有关于执笔的解说。宋代以降,执笔之论更是汗牛充栋。而古人经常提到的执笔方法,就有“龙眼法”、“凤眼法”、“回腕法”、“拨镫法”、“捻管法”、“撮管法”、“双钩法”(或双苞法)、“单钩法”(或单苞法)、“握管法”等,令人莫衷一是。唐人韩方明《授笔要说》中,曾提到了其中五种执笔法(执管、管、撮管、握管、搦管)。
五指执笔法
但最为历代书家奉为经典的执笔法,还是“五指执笔法”,即“、押、钩、揭、抵”,据说是由唐人陆希声提出的。关于五指执笔法,一般的解释是,五指各司其职,齐送笔端,五指齐力,达到指实、掌虚、腕平、锋正的状态。
五指执笔法,拇指负责“”,就像吹笛子时手指住笛孔一样;食指负责“押”,即把笔管约束住;中指负责“钩”,中指关节弯曲如钩,钩住笔管;无名指负责“格”,即类似格斗似的用力往外推,抵挡住笔管,此时无名指的甲肉之间正好贴住笔管;唯一不接触笔管的小指负责“抵”,因为小指力量最小,不能单独钩、推、挡、拒,只能依托在无名指下面帮一把劲。
五指握笔法图解
就这样,双指包管,五指共执,五个手指结合在一起,都派上了用场,就稳稳地拿住笔管了。这样拿定笔管之后,从右手外面看去,除大指外,四指层层垒叠,密切衔接,恰如莲花之未开,这叫“指实”;从右手里面看去,则恰如一个穹形,中间是空的,手掌就像一个屋顶,这叫“掌虚”。后来,南唐后主李煜又在此基础上加上了“导”和“送”二法,更大大扩展了毛笔挥洒的空间。
和“五指执笔法”相联系的,是古人经常提到的“拨镫法”。关于什么是“镫”,有两种解释:一、元人陈绎曾说“镫”是马的鞍镫,执笔时虎口如马鞍镫,“虎口间空圆如马镫也,足踏马镫浅,则易出入;手执笔管浅,则易转动也”。二、清人朱和羹则说“镫”同灯,执笔时好像手拿小棒拨灯芯,执笔时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撮笔管末端,这样才能圆转劲利、挥运自如。王澍也认为,执笔像拨灯芯,他说:“学者试拨镫火,可悟其法。”踩马镫和拨灯芯,都是强调执笔要灵活,才能圆转自如。所以,今人孙晓云把“拨镫法”和转笔联系起来,说“拨镫法”是用右手有规律地来回转动笔杆的用笔方法,是让笔能转动自如。
其次,是执笔的高低。卫夫人说:“若真书,去笔头两寸一分;若行草书,去笔头三寸一分,执之。”虞世南《笔髓论》则说:“笔长不过六寸,捉管不过三寸,真一、形二、草三,指实掌虚。”一般而言,楷书规矩,执笔靠下;行草灵活,执笔靠上。但以斗笔写大字楷书,或以小笔作蝇头小楷,往往执笔都会偏低。执笔高的好处,在于灵活,挥洒自如;执笔低的优点,在于稳实,用笔沉厚敦实。所以,卫夫人和虞世南所论,皆是经验的总结,但也不必过于凿实,尤其是晋、唐时期的尺寸,与今天并不完全相同。
《北齐校书图》中的执笔姿势
自战国到宋代,中国人从席地改为高坐,由盘膝改为垂足,最后又改为坐时足安抵地上,由此三变,执笔的高度也随之发生变化。当人们盘膝席地而坐时,必然高执笔有居高临下之感,腕臂悬空,凌空提按。后来有了桌椅,腕肘可以靠在桌面上了,这样确实比较方便省力,但也失去了腾空提按的锻炼,久而久之,人们筋肉松弛,不再能发挥腕肘提按导送的作用。北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中说“唐中叶以后,书道下衰”,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正因为如此,宋人黄庭坚和米芾都提倡悬腕高执笔管,试图挽狂澜于既倒。后来,很多书法家都提倡要悬肘,即便在执笔很低的情况下,腕肘看似靠在桌面,实际上还是悬空的。唯此,纸在腕下,腕略低于肘,似触非触,若即若离,偶一着纸,随即提起,如蜻蜓点水,所谓腕下风流,此之谓也。
再次,是执笔的松紧。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王献之幼时习字,其父王羲之“从后面取其笔而不可”,于是王羲之感慨地说,这个孩子长大了要成为有名的书法家。这个故事流毒很深,它使人误以为执笔越紧越好,越牢越好。实际上,书法不过是心之所发,形于笔迹,以心灵跃动为端始,经身、肩、肘、腕、指,一直到笔尖,那笔尖的提按起伏,就是心灵颤动的音符,是一个充满音乐性的诗意精灵。所以,从心到笔,应该畅达无阻,不仅手指不能太用力,腕、肘、肩都不能太用力,太用力则凿实,则死;但也不是不用力,而是一种含于内的力,是活的力,不是蛮力、死力,要时而用力,时而又不太用力,妙在用力与不用力之间。其中的关键,是要虚灵活脱,只有笔活了,字才能活,才能表现一个生命跃动的活的世界。
翻开魏晋南北朝直至隋唐时期的书法理论,我们发现,那时书家对于执笔的认识,多集中在高低和松紧两个问题上。当时普遍的主张是执笔要紧,反对宽松,甚至会把执笔松紧与点画优劣联系在一起。到了中唐时期,书家张敬玄最早对此提出了不同看法:“运腕不可太紧,紧则腕不能转,腕既不转,则字体或粗或细,上下不均,虽多用力,元来不当。”唐代元和年间卢肇也说:“殊不知用笔之力,不在于力;用于力,笔死矣。”(《拨镫序》)这就是所谓的“用力笔死说”。
所以,到了宋代的苏轼,更进一步对王羲之拔笔一事提出异议:“不然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苏轼进一步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反对紧执,主张宽执:“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又说:“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当进入到佳妙的创作境界,似乎不是我指挥毛笔,而是毛笔在牵引着我,使我“听笔之所之”。这时,书写者实际上进入了一个由自心创造的音乐化的世界里,笔尖随着节奏曼舞,心中展开一个“锵锵鸣玉动”的美妙世界。这时,我忘却了笔,也忘却了书;似乎没有了法,却又成就了最大的法。“执笔无定法”,无法之法,才是最大的法。“无法”,不是不讲法度,而是超越法度,忘却法度;不是我被法所役使,而是我是这个艺术世界的主人。清人郑绩说:“或曰:‘画无法耶?画有法耶?’予曰:‘不可有法也,不可无法也,只可无有一定之法。'”(《梦幻居画学简明·论山水》)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写字要用力,但用的不是死力、蛮力,而是巧力、活力,力量要用在笔尖之上,所以是虚中之力,宽处见力。从这个角度看,执笔不宜太紧,而宜虚灵。虚则灵气往来,东坡讲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正适应了他追求意态自足的审美情趣。
而且,执笔的姿势与坐姿、站姿有关。“腕竖”一说,就是适应唐代以后普遍使用高脚案、椅的结果。古今执笔有差异,与坐姿、坐具有关。沙孟海《古代书法执笔初探》一文,曾对此有探讨。他通过对历代图画中所绘的执笔方式的考察,认为“写字执笔方式,古今不能尽同,主要随坐具不同而移变。席地时代不可能有如今天竖脊端坐笔管垂直的姿势”。魏晋人席地而坐,所以斜执笔;唐宋后,坐高椅,所以竖执笔。有了高的案子,更多的书家主张要悬肘站着书写,将一身精力送到毫端。关于执笔姿势、站姿以及身体各个部分在书写过程中所发挥的不同作用,清人程瑶田有一段精彩的论述:
是故书成于笔,笔运于指,指运于腕,腕运于肘,肘运于肩。肩也,肘也,腕也,指也,皆运于其右体者也。而右体则运于其左体,左右体者,体之运于上者也,而上体则运于其下体。下体者,两足也,两足着地,拇踵下钩,如屐之有齿以刻于地者,然此之谓下体之实也。下体实矣,而后能运上体之虚,然上体亦有其实焉者,实其左体也,左体凝然据几,与下贰相属焉,由是以三体之实,而运其右一体之虚,而于是右一体者,乃其至虚而至实者也。夫然后以肩运肘,由肘而腕,而指,皆各以其至实而运其至虚。虚者,其形也;实者,其精也。其精也者,三体之实之所融结于至虚之中者也。乃至指之虚者,又实焉,古老传授所谓搦破管也。搦破管矣,指实矣,虚者惟在于笔矣。虽然,笔也而顾独丽于虚乎?惟其实也,故力透乎纸之背;惟其虚也,故精浮乎纸之上。其妙也,如行地者之绝迹;其神也,如凭虚御风,无行地而已矣。
程瑶田把笔、指、腕、肘、肩、上体、下体之间的虚实关系说得非常清楚。实是虚的基础,虚是实的表现,虚实结合,故能千变万化。在程瑶田看来,书法中“虚”的运笔原则,与天道运行的法则,有着一种天然的同构关系。日月运行,寒暑代谢,虚实相生,天道乃成。书法亦然,人体右侧执笔运行,指、腕、肘、肩皆无着落,为虚,而下肢与左体据案不动,为实。实是虚的基础,虚是实的表现,虚实不仅是书法的关窍,也是中国人宇宙精神的枢纽,所以,书虽小技,所关者大也。
古代有一个大胡子的人,有人问他睡觉时胡子是放在被子里还是被子外。他原来没有注意过,经人这么一问,结果一夜都没有睡好觉。还有一个成语叫“适足忘履”,说最合适的鞋子,就是穿着时你已经忘却了它的存在。只要你感觉到它,时时想到它,就一定不是最合适的。实际上,执笔的道理也是如此。历代关于执笔法的论述可谓多矣,然而最朴素的道理,或许就在这里:执笔而不知笔,可谓得笔。
既有法,又无法,法非死法,须参得活法。看似无法,却成就了最大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