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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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N·P(2)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放学后我在外面玩得太野,到了晚上便发起高烧。昏睡了好几天,没去上学。身上痛,喉咙也肿胀起来。

我发着烧,迷迷糊糊地躺着,听到母亲和姐姐正在说话。

“……怎么这样想?”母亲的声音。

“不知道,可我就是这样想的。”姐姐说。

“你说风美发不出声了?”母亲说,声音中明显带着歇斯底里的味道。

“嗯,我觉得是。”姐姐淡淡地回答。

姐姐的感觉一直很灵。比如谁来的电话,天气变好还是变坏,这类事姐姐总能猜得准,那种时候她总是超乎寻常地从容,像个大人似的。

“这话可不能在风美面前说。”母亲似乎有点害怕。

“嗯。”姐姐回答。

是吗?不能出声了?我想,心里出奇地冷静。我试着用干涩的喉咙发声,然而连沙哑的声音都发不出。

冰袋将我的视野遮去了一半,我转动脖子,看了看窗外。晚霞将云彩染成粉红,那鲜艳的颜色一层一层地延续到西边的天空。一时间,我发着烧的大脑竟分不清自己是身处现实还是梦境了。

父亲不在了,他在外面又有了家。

每天晚上学习英语。

大雪纷飞,校园一片洁白,回家的路上我发烧了,路灯看上去朦朦胧胧的。

……唉,所谓祸不单行就是那么回事吧,我怔怔地想。

事实上,感冒治好后我还是不能说话。母亲和姐姐待我小心翼翼,医生自然暗示这里面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母亲的眼里噙着泪花。

大家都很不安,我似乎也被无法主宰自己身体的恐惧包围着。

然而母亲却劝慰我不要在意,她的达观态度使心烦气躁的我渐渐恢复了平静。我办了休学,白天待在家里,早晚出去散散步。

口不能言的自己正在逐渐丧失语言。

不能说话之后,大概有两天时间,我的思考还和能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例如,被姐姐踩到脚,我会很清晰地想到“痛”这个词;看电视见到熟悉的地方,我也会用语言想:“呀,这地方就在那儿,改天去玩玩。”

由于发不出声音,我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能看到语言背后隐含的丰富的色彩了。姐姐的语言是亲切的,她和我说话时似乎隐在明亮的粉红色光中;而母亲教我们英语时的语言和目光则是沉静的金色;走在路边,用手抚摸小猫,一种喜悦流经手掌传向身体,那喜悦是棣棠花的颜色。

有了这样的感觉,语言所拥有的强烈的限定性便似乎有了不由分说的力量。

我想是因为年幼,才可以用身体感知语言吧。从那时起,我对从表达的制约中逃离而去的语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它是可以同时包含瞬间和永恒的工具。

而复原也是突如其来的。

那天下着雨,姐姐已经放学回家,我和她钻进被炉里等母亲,我躺着,怔怔地望着正在看杂志的姐姐,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发出有规则的声音,仿佛来自落下的水滴。隔着雨声,我能听到邻居家电视的声响。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蒸汽,屋里很暖和,甚至有点热。

母亲很快就会回来,她每天都是这样,两手提着装得满满的超市袋子,一脸疲惫。早晨剩下的酱汤、做好的家常菜、母亲自制的沙拉,还有水果。母亲在浓浓的香味中忙碌着,准备停当后喊我们吃饭,吃完饭学英语,看电视,洗澡,道声晚安后休息。正在我有点睡意的时候,我知道母亲回来了,听到拖鞋的声音,她走进了隔壁卧室。

这是种暖融融的幸福。虽然只有三个人,我们还是感到一种拥有很多的踏实感。

这时,姐姐说:“风美,在睡吗?”

“嗯嗯。”我回答。

发声过程没有任何特别,只是声音仿佛隔得很远,令人害怕,音色却熟悉而亲切。

“风美,你说话啦?”姐姐惊讶地问。

“好像是吧。”我半信半疑地回答。

“一直会说么?”

“嗯,只是发不出声。”

“感觉怎样?很难受吧。”

“嗯嗯,好像渐渐明白了很多事。”

记得当时我们故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不少,仿佛为了证明我可以说话了似的。

“现在想起来,我们家好不容易脱离类似白夜的状态是在我恢复说话以后。”我说。

“我们家的情形也一样,我逃过学,装出还在上学的样子,谎报年龄找活干。”乙彦说。

“事情败露引起争执时,我才觉得第一次真正和祖父母融合到了一起。”

“是啊,”我说,“感觉真是很特别呢,就像是故事里的人物。”

“我?”

“嗯,好像在一个三维空间里再次重逢。”我笑着说。

乙彦有点犹豫似的问:“庄司是自杀吗?”

“是啊,就在翻译那小说的时候。”

“当时你们在交往?”

“嗯。”

“是这样啊。”

“可是,他的自杀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他那个第九十八篇小说哦。”

“他这么说过?”

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他说那篇小说是从高濑先生的遗属那里得来的,他正积极努力把它收进书里在日本出版。”

“是吗,挺遗憾的。”

他似乎有所隐瞒,但我没有再问。即使再知道些什么,逝去的人也不能复生了。

“现在谁也不想出版它了。”我笑起来。

“它具有诅咒的力量。”

“是啊,企图把它译成日语的三个人都死掉了。你知道吗?”

“知道,开始是一位大学教授和帮他译初稿的女学生,然后是庄司,他们都自杀了,为什么?”

“大概缘自和日语的结合吧。姐姐还在研究这个问题,而我倒认为应该把那本书忘掉,和逝去的人一样。这不是偶然事件,被那本书吸引的人,想翻译它的人,他们心中隐藏着同样的自杀愿望,而那本书把他们的愿望唤醒了。”

“真可怕。”

“你喜欢那本书吗?”他问。

“嗯,很吸引人。”

那本书我也读过多次,每一次读,都能感到一股浓烈炽热的液体在体内汩汩升起,仿佛有一个独立的宇宙进入我的身体,并且在我心中有了生命。庄司死后我也曾经尝试翻译它。也许是时机不对,总觉得有点恐怖。当我把那英文转化成日文的时候,黑色的气息便骤然升起,在我头脑中徘徊不去,感觉仿佛穿着衣服挣扎在波涛里,潮湿的衣服紧贴着身体。所幸我只是个冒冒失失的高中生,遇到这种情形便停了下来。我想,能够停下来,这多半说明我的心智还是健全的吧。

如果把那时的感受描述成一幅风景,它可以是一片摇曳着银色芒草的无垠原野,也可以是布满蓝色珊瑚的深海,那里有来来往往的各色各样的鱼,它们悄然无声,仿佛不是活物,非常寂静。

有那样的世界存在于头脑中想必不会活得长久,我望着眼前的乙彦,揣摩着他父亲精神上的悲哀。

“日语是一种奇怪的语言,”乙彦说,“其实,来到日本后,我感觉自己仿佛活了很长时间,尽管这一点和我刚才所说的有些矛盾。那语言已经深入骨髓了,我开始意识到父亲是日本人,他的写作是以日语为基础的,所以将他的作品译成日语肯定难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父亲对日本怀有强烈的乡愁,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用日语写作。”

虽然他话中的真意我并没有完全理解,但有些意思同我的想法也许离得很近。

“你想当小说家吗?”我问。

“现在没考虑,过去想过。”

“你认为第九十八篇怎样?”我又问。

“怎么?”他很不解似的反问我。

“那好像是一篇父女相恋的故事,你不认为实际上你父亲爱着你姐姐吗?”

“嗯,我同意,”他果断地回答,“虽然我们见面不多,但那个人的精神的确不正常。”

第九十八篇小说是这样的:离婚、独居、生活一团糟的主人公在郊外一家俱乐部与一位未成年的姑娘堕入情网,几度亲密接触之后,他发现那姑娘是自己的女儿,可是姑娘的魅力已经让他无力自拔。

“这并不单单是一种眷恋爱慕少女的情结,”我说,“小说的后面部分不是还有强烈的幻想描写吗,那也许是药和酒的作用吧。那种对少女之美的表现超越常人,简直像柯南·德尔的哥哥笔下描绘出的美人鱼,我非常喜欢呢。”

他点点头,似乎有些羞涩,又有些得意,我看他还是为他的父亲感到骄傲的。

“真想把它发表出来。”

“咲,就是姐姐,她一定会发表的,她有那个想法。”

“你也有这篇小说吗?”他又问。

“嗯,是庄司留给我的。”

“小心哦,有人想要呢。”

“是你姐姐?”“小心”这个词有一种奇妙的含意,很令我惊讶。

“不是,她想要的话会直接找你要复印件,我说的是另一个狂热的人,她自己已经有了那篇小说,但只要与之有关的东西她都想要。”

“你们认识?”

“是个女的,以前一直跟我结伴旅行来着。我们是一起回国的,她好像也知道你。”

“你和那狂热者关系不一般吧?”我笑起来。

“嗯,很难抗拒那种率真的热情。”他也笑起来。

“一定也恋着你父亲的,那个人。”

“这也很有意思呀。”

“你这个人也很怪。”

“你也是,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

“一见如故呀。”

“是啊,你一定有段时间专门琢磨过那小说,我们的共同点很多,所以谈得来。”

“现在我还在不时琢磨它。”我说。

“我也是,好像每天都想它,整个身心沉浸在小说里,像受到了诅咒一样。”

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但这句话却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们相约以后再见面,交换了姓名地址后道别。

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庄司。

我是上高中时喜欢上他的,着了魔似的被他的一切所吸引,每天我们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一起搞翻译,他和我在一起似乎很快乐,这是真的。

然而,我无法缓解他内心深处在与我相遇之前便因种种人生物事的纠缠而不断滋长着的疲惫,也没有真正理解他人格中相当广阔的部分,还有那些在我眼中幻化成魅力的忧郁而沉闷的东西。我们相遇时,我是一只蝴蝶飞进了他的心,那里面像一间没有灯光的黑屋,即使我给它带去了慰藉,也只是闪烁在黑暗中即将消逝的白昼的光影,我只不过使它变得更加混乱了而已。

所以,每当他在我梦中出现,他总还是过去的他,我却变成了现在的我。我想,这多半是因为现在的我也许多多少少可以和他共享那些辉煌以外的东西和快乐宁静的时光了。虽然事实上现在的我或许依然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很后悔。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我是希望以现在的我去面对他的。也许我太看重自己的价值了。

听人说,自杀者的灵魂不能上天堂,他们的时间永远停止在最痛苦的时刻。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简直要发疯了,胡说,我在心里这样说。这时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他那无力的笑,对我而言,那样的笑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庄司死去那天的早晨,我在他的房间里。

梦中,我看到夏日耀眼的阳光从窗帘后面照射到房间里来。那恰恰也是一个盛夏前晴朗的早晨,就像今天这样。

早晨总是庄司起得早。为了去学校,我不得不八点醒来,这时庄司大抵已坐在文字处理机前了。我喜欢那单调的打字声和渐渐清晰的背影,这些使我想起年幼时母亲的背影。比我年长十七岁的庄司总是很平静,他把正处在青春期的我所有的能量都中和成了平和的东西,和他在一起我很安静,连谈笑都是安静的。就算我要迟到了,他也并不强行把我叫起。即使我就这样一直睡着不去上学,他也不会撵我出门。他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那天早晨却不同。

关掉闹钟往旁边一看,庄司还在睡,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脸上毫无生气。

望着他,十八岁的我顿生怜惜,心中隐隐作痛,我轻轻为他拉拉毛毯,爬下床。换上制服,喝了杯牛奶。

这是一个静谧的早晨。

隐隐觉得房间里有一种异样的空气。

手表不知道忘在哪里了,没找到,我决定先借庄司的用着,他的就放在桌上。戴上手表,只觉得沉甸甸的,黑色的玻璃表盘闪着寒光。不知为什么,我很消沉,宛如一个想家的人待在人家的屋里,心中没着没落。

是的,那天早晨不论是房内还是外面都很安静,庄司躺在窗边的床上,我仿佛听得到他的呼吸,不由得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起来,我很郁闷,桌上放着文字处理机和打印出来的第九十八篇译稿,伸手拿起译稿看了看,连一半都没有完成。没道理呀,我记得前不久他说已经完成了。不过前天他脸色阴沉,说怎么译都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儿。我想,大概他又重译了,从头开始。我知道有两个人自杀了。

打了个寒战。

翻开笔记本,给他写信。

“快点译完,我们去海边玩吧,像以前那样,早上赶第一拨去,换上泳装,一直躺在沙滩上,畅快地聊天,我期待着。手表借来一用。很快就来还你。”

就是这么一封信。当读起它时,我突然想,假若能马上重温我们共同感受过的大海的味道和波涛的声音,那该多好啊,于是去海边的心情更加迫切,打心眼里希望他快点结束工作,我忌妒,但更害怕,仿佛写这封信就是为了把某种看不见的黑暗之物投给我的敌人。

我想起两人热恋时见过的一切,微暖的夜的触感,他送我时在朝霞辉映的路上从出租车里睡意蒙眬中看到的橘红色街市之美,还有泪水,灼热的手掌,所有这些事物浓烈的味道。我拼命地想着,宛若一个恋情走到尽头被抛弃的女人。

因为不放心,我大白天从校园边上的电话亭打去电话。

“喂?”庄司的声音精神十足。

我放下心来。

“在学校呢。”我说。

正是午休时间,身后满是高中生们近乎歇斯底里的喧闹,加上又是清扫游泳池的时候,值日生伴着水声在大声叫嚷着。

“挺吵的吧。”我笑起来。

“简直是刺耳,”庄司说。

“便当吃了?”

“在外过的夜,只好在学校食堂吃啦。”我笑道。

“你呀,真是个高中生。”

话里似乎有些羡慕。

“谢谢你的信。”

“就这两三天里,我们去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