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翻谱小姐

一

翻谱小姐H站在舞台深处看着钢琴家高松年在演奏。翻谱小姐是一种职业吗？当然，在音乐家进行演奏而无暇顾及乐谱时，由一位小姐——自然是懂音乐的小姐，从舞台深处走出来及时为音乐家翻动乐谱。现在翻谱小姐H就在为钢琴家高松年翻动乐谱。高松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一头长发，黑色燕尾服的下摆隐入了一片灰暗的灯光阴影中。有一束光正打在他的身上，他在弹奏一组门德尔松的《无词歌》，这一组曲子具有歌曲形式，一共八集，每集六曲，有伴奏乐手在为他伴奏。这组曲子的第一集第一曲是《甜蜜的回忆》，第二曲是优雅感伤的A小调，第三曲是A大调《猎歌》，第四曲是A大调无标题，第五曲是升F小调无标题，第六曲是G小调《第一号威尼斯船歌》。H小姐亭亭玉立，她看见高松年忽而像被风吹动的树枝在剧烈地抖动，忽而又像水草一样轻歌曼舞。高松年已完全沉浸在音乐的境界中。那一束从黑暗的音乐厅上空打下来的光照亮了高松年和他的钢琴。四周黑压压一片。观众席上黑压压一片，没有人出声。音乐厅仿佛是一艘大船，或者是城市人聚在一起，进行一个古老的仪式，是沉默的音符中的神秘仪式。但是，祭品是谁？献给音乐女神的祭品是谁？四周黑压压的，只有那一束光，打在高松年身上。

二

那么，城市的要素是什么？是地铁、广场和街道吗？是火车站、写字楼和商厦吗？是快餐店、美容厅和精神病院吗？是花坛、楼房和高空飞艇吗？是汽车、保健品和家用电器吗？是卖花姑娘、盲艺人和体育比赛吗？是银行、加油站和录音棚吗？是音乐电台、居民小区和洒水车吗？是交通警察、会议大楼和大饭店吗？是电动玩具、游艺室和时装模特吗？是芬兰浴、名牌广告和证券交易中心吗？是医院、公园和娱乐中心吗？是酒吧、咖啡厅和剧院吗？是足球比赛、选美和政治角逐吗？是霓虹灯、面具和行为艺术吗？是打工妹、宠物和晚报新闻吗？是暗娼、警卫和公务员吗？是贸易市场、铁丝网和中奖彩票吗？是高尔夫球、立交桥和护城河吗？是明星、环境污染和杀虫剂吗？是墙、门、窗户、通道、玻璃幕墙、对讲机和手提电话吗？不是，都不是。在城市的天空之下，城市的白昼与城市的夜晚之间有一个拉链。

城市只有耳朵，城市没有乳房。城市只有心脏。城市是隐形的，城市是叫喊的。城市是一头机器兽，现在它在喘息。

三

现在是《无词歌》的第二集第一曲降E大调无标题，第二曲降D大调无标题，第三曲E小调无标题，第四曲B小调无标题，第五曲D大调无标题，第六曲升F小调第二号《威尼斯船歌》。有伴奏但是没有伴唱。H小姐从舞台的深处走出来为高松年翻动乐谱。她可以感到有一种气流从眼前拂过，她知道那是他的手，青年钢琴家高松年犹如狂蛇般的手指，那手指，十个异常活泼的手指正在弹动钢琴，钢琴的黑键和白键在他的击打下欢快地跳着舞。高松年完全沉浸在门德尔松的境界中。H小姐向后退去，她看不见观众席上那黑压压的人群，这时她倒想高叫一声。她想高叫一声什么呢？她想该她爱他或者她恨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高松年在一年以前的一次音乐晚会上认识了她，那一天她就在为他翻谱。一周以后，在高松年频频的追求下，她投降了，就是在那架巨大的钢琴上，她的身体最终心甘情愿地被他当作钢琴弹奏了一回。她变成了他的情人，她崇拜他，她爱他。但他有老婆，他也很爱他老婆。“我老婆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好。我知道她也有一个情人，就是M指挥。但是我不管她，只要她给我自由。”但是她不行，H小姐不行，H小姐的内心之中涌动的是爱情，是一种超乎情欲的爱、圣洁的爱，这爱使H小姐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要独占高松年的强烈愿望。她内心有一种怨恨：在她的心灵没有被高松年攻克并捕获住之前，她对爱情一直是抱有十分美好的憧憬的，但高松年使她对情感，对天使一般纯洁的情感彻底失望了。她在想如果不拥有他，她就要毁掉他。这样仇恨在她的心灵之中聚集，并将要开出一朵恶之花。她站在暗处，看着高松年在弹奏，却已想象那架钢琴是一个巨大的祭坛，而他则躺在上面，他死了，而她则成了钢琴师，在弹奏为他而作的哀歌。她为自己内心深处的邪恶所催发出的想象所惊扰，并禁不住战栗起来。

四

我喜欢这座城市！她和他约会的时候高声说，这座城市像跳动着的玩具，我和你都是玩偶。但我要独自占有你，我要你离婚，我要你娶我！她看着他，他们去西单旁边一家比萨饼店吃完比萨饼，又在一家游艺厅中玩《勇士前进》游戏，她这么说。他看着她，停下了手中的发射枪，你疯了，我老婆对我很好。我不会和她离婚。他想了想，沉吟了片刻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前年我去瑞典参加一次演出，我住在一个很要好的瑞典朋友家里。有一天他的妻子出远门，他便给他的一个情人打电话，她住得挺远，但她开车两小时后来到了他的住处。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有修养，是一位大学女教授，而我这个瑞典音乐家朋友的妻子则是一家报社的编辑。他爱她，但这不妨碍他再去找一个情人。他们相安无事。他的情人到达时已是夜晚吃过饭后，他走过来，竟邀请我与他们一起上床，搞一个三人派对。我过去只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他是很诚恳，并的确承蒙他看得起我，但我还是拒绝了，我尚不能接受。那天晚上他们的房间门没关（也许有意为我留门？）使我听到了他们那快乐至极的声响，那可是惊天动地。我听见了，我当时的确惊于性能将生命催发得如此欢乐！第二天，他的情人又开车走了。一切都相安无事。我一直在考虑，瑞典形成这样一个宽松的私人空间和道德标准，经历了多长时间呢？由此看来，中国女性还没有彻底解放，女人一旦与一个男人有了性的关系，就非要谈婚论嫁，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们，像我的瑞典朋友那样相安无事呢？H小姐沉默着不说话。

五

现在高松年在弹奏《无词歌》的第三集，第一曲是F大调无标题，第二曲是A小调《失去幸福》，第三曲是E大调无标题，第四曲是A大调无标题，第五曲是A小调无标题，第六曲是《情侣》二重唱。H小姐站在大幕深处，她想起了在他讲了他的瑞典之行之后，有一天她走在海淀街上，有一个女人向她兜售三级片VCD。出于对性的探究态度，她买了一盘。在家中，她放了那盘VCD，这的确如那个贩卖VCD的女人所说，是一集把五六部西方（主要是好莱坞）三级片的做爱动作全部剪辑之后的集锦。她看得心惊肉跳。在这盘“毛片”上，一些男人和女人，以各种方式各种组合，进行了两性的活动。在她的眼前，人已完全变成了动物，发出了动物般的喘息。难道这就是爱的结果吗？情和性是一个值得深深思考的主题，她盯着屏幕，看得眼热心跳。但当她再看第二遍和第三遍之后，那种新鲜和刺激却早已荡然无存。她对那纯属兽类的交配活动已熟视无睹了。

于是她想，这也是人类的行为。是人类的行为，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无可厚非。她抱着一种探究的态度观看这部动作片。也就是在这几天，在她家的附近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老光棍，近四十了还没娶着媳妇，他是一家纺织厂的工人，但最近他却骑着自行车，裸着下身（露出了红赤赤勃起的生殖器）在街上狂奔，自然，他被抓住了，并关进了拘留所。当H小姐听到了这件事之后，她对母亲说，其实倒可以把他看成是一个病人。他压抑的性能力得不到释放，因此他就在街上裸奔了。只要给他恰当的心理治疗，给他娶上一个媳妇他就好了。那么，像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社会中会有多少呢？在黑压压的观众席上，从匆匆在大街上走过的人流中，有多少是性的压抑者？她站在舞台的深处这样想。

六

翻谱小姐给高松年翻动乐谱，现在是《无词歌》的第四集，第一曲降A大调《海滨》，第二曲降E大调《羊毛似的云霞》，第三曲G小调《骚动》，第四曲《哀愁地》，第五曲A小调民歌，第六曲A大调《飞翔》。当H小姐听说那个工人有可能被判一年徒刑之后，感到自己有责任帮助他。她开始为他奔走。她想一个健全的社会是应该给这样的人以宽大处理的。她动用了她的全部人际关系，找到了法学家、精神病学家、性生理学家、社会学家和可以对此事发生影响的官员和作家。他们都对此事发生了作用，结果那个男人在拘留了一段时间后被放出来了。她去接的他。他的眼睛有点儿红，是觉没有睡好的原因。当他得知是她帮助了他，并没有流露出十分惊喜的表情。他表情很麻木。你好，H小姐却很高兴，我想和你聊聊，你去我家吧。不，他说。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你。我是H小姐，她说，我在音乐厅工作，我还是你的邻居。他看着她，认出来了，对，你在八号楼，而我在七号楼。他笑了一下，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跳猴皮筋，但我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改天吧。后来，大约是一周以后，她把他带到了她的家中，她说，我们一起看一部电影。他说是什么电影？她于是把那盘三级片录像带放了一遍。他没说话，但看上去他好像没什么反应。他沮丧地说，我心理上受到了挫折，看这类片子我已没冲动了，生活也没什么意义，我没有什么勇气，我感到我被一个网兜兜头罩住了，我冲不出这个网。你知道现实生活和电影上这类活动不是一码事儿，我没感觉。他回去了，又过了几天，她再邀请他，这次他们聊了很多。然后，她再次放那部片子，她用一种十分柔和的腔调和他说话。突然他说，我硬了。她笑了笑，很好。咱们可以结束谈话了。我对你放心了。H小姐以这种方法将这个濒于崩溃边缘的男人拯救了。三个月后，他与一个下岗女工结了婚，并开了一个小售货亭。H小姐很高兴。她觉得她越过了一条鸿沟。她觉得自己成熟了。

七

在《无词歌》第五集中，第一曲是G大调《五月的熏风》，第二曲是降B大调无标题，第三曲是E小调《葬礼进行曲》，第四曲是G大调无标题，第五曲是A小调《第三号威尼斯船歌》，第六曲是A大调《春之歌》。当H小姐把这件事告诉高松年之后，高松年的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你为什么会这么做？H小姐说，过去，我跨越不过情和性的界限，我终于可以把情和性分开了。比如，我对你就只剩下了情，而性，我则可以自由使用了。是你教会我这样的。高松年阴沉着脸，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不能这样？我使一个在性的深渊中挣扎的男人获救，使他过上了一种正常的生活。这当然好了。她说。高松年不再说话，但在他的内心之中，却真正地、第一次产生出了一种叫作嫉妒的情绪。这是他第一次对H小姐产生出这种情绪。嫉妒，你嫉妒了，H小姐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了，她十分兴奋地说。高松年看着她，性是可以用来当工具的吗？他的脸色阴沉。H小姐说，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性当然是遵从意愿的共享。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一家比萨饼店里，此时，白昼和黑夜之间的拉链已经拉开了，四周是漆黑并又被无数点灯光咬破的。城市的夜晚沸腾起来了。城市的黑夜是无数头小巧的野兽，一旦夜幕降临，它们就会进入人的体内喘息。高松年感到自己有些心力交瘁，他还不到四十岁，却已在情欲、事业与家庭之间狼奔豕突，感到了狼狈不堪。而H小姐，却感到一阵轻松。她感到生命是一种飞翔的过程，有的人飞起来，而有的人则落下去。她觉得她在飞。她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有一天她正在为音乐家翻谱，忽然从空中飘摇下来一只大鹰，把她叼起来，带向高空。然后飞越城市、河流、大地、山峦和海洋，一直飞到北极，在一片雪原中把她放下来，她脱掉衣服，一个人躺在那十分安静，没有一个风暴眼形成的雪原的中心。这就是她的梦。飞艇！他说，这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们一起把目光穿越竹帘窗子，看见有一只巨大的飞艇，亮闪闪，在静悄悄飞越城市上空。飞艇发出了一阵轰鸣。

八

高松年在弹奏《无词歌》的第六集。第一曲降E大调无标题，第二曲升F小调《失去的幻想》，第三曲降B大调《宁静的快板》，第四曲C大调《纺织歌》，第五曲B小调《牧人的怨诉》，第六曲E大调《摇篮曲》。自从知道了H小姐使一个性压抑的男人又恢复了健康正常的生活之后，高松年的心乱了。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妻子对他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我……要搬出去住，因为，因为……他看着她，M指挥！他说，我知道是他，他都对你干了些什么？他看着她。她是一个女中音歌唱家，而M指挥，则是一个声誉日隆的中年指挥。M指挥是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家伙。高松年说，是他吧？她点了点头，我的心里有点儿乱，我不知道该如何……他说他爱我，我不知道我应该……可我要搬出去住，我要……高松年给了妻子自由，她搬走了，他却陷入了一种危机。一方面，H小姐因为发现了自己，从而变得不再那么崇拜他。而妻子，却又和M指挥发生了恋情。高松年觉得自己十分苦闷。他仰望夜空，希望月亮与他说话，但那铁制月亮不与他说话。一方面他不想和H小姐说话了，可他的妻子却又离他而去了。这使他十分苦恼。但是，事情起了变化，妻子搬出一周之后，又回来了。她的脸上挂着泪花，原谅我！她说，原谅我，我离开你才发现我更爱你，更爱我们的家庭，更爱孩子。我又回来了……

他立即拥吻了她，因为没有比回头是岸更动人的了。这天晚上他又站到阳台上，希望月亮与他说话，于是那城市上空的铁制月亮和他说了话。他很欣慰，他揽着妻子的腰，说，我们的家庭之舰会乘风破浪的。我们不再迷航了。

九

高松年在弹奏《无词歌》第七集，第一曲F大调《田园风格》，第二曲A小调无标题，第三曲降E大调，急板，无标题，第四曲D大调无标题，第五曲A大调无标题，第六曲降B大调无标题。高松年决定终止和H小姐的关系。他对她说，我的家庭之舰又扬帆前行了，我们……她明白了。H小姐说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了。她走了，她不希望再见到高松年先生了。她很难过。爱就如同一枚光滑的石子儿滑过水面打起的水漂吗？H小姐觉得很绝望。她回家后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她十分郁闷，一度她曾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但它一闪即逝。自杀在这个时代已不是最好的办法。我摆脱了情与性的束缚，但我却仍没有一种依靠和着落感，她想，这时候有一种力量促使她向外走去。爱的幻梦被撕碎了，她信步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她来到了护城河边。她仰起脸来看城市上空那枚铁制月亮，希望它和她说话，但它不和她说话。有一种冲动想使她飞起来，或者从这里跳下去，她正在想，如果这时有天神降临……她看见有一只白色大伞从空中降落，眼看着要落入护城河，这使她急得都快要喊出来了，但是不，那白伞却飘向了她。在她旁边十米外落下了。一个人解开降落伞，走到她跟前：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降落到这里来了？就这样，H小姐认识了某伞兵部队的C少校。她的眼睛亮了。后来他们就经常约会，一年以后，他们结婚了，他们生了一个胖儿子。到夜晚的时候，H小姐有时会跑到阳台上，看着城市上空的铁制月亮，心中默唱《假如天神降临》……

十

那么，《无词歌》第八集第一曲是什么？是E小调无标题，第二曲是D大调《田园风光》，第三曲C大调《骑马》，第四曲是G小调无标题，第五曲是A大调《快乐的农夫》，第六曲C大调，四部合唱似的催眠曲……那么，城市呢？城市仍在黑夜中喘息。而人们，所有的人都在城市中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应该是幸福的。他们是幸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