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答石阳太守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三年（1585）写于麻城。石阳太守，即邓石阳。见前篇题解。这封信由对朱熹《中庸章句序》的批评，表明了李贽与邓石阳的思想分歧。李贽认为自己是“从容于礼法之外”，而邓石阳则“精切于人伦物理之间”。李贽还强调“迹则人人殊”, “一听其自千自万”，表现出反对封建伦理道德束缚的要求。
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学[1]，非虞廷精一之学也[2]。精则一，一则不二，不二则平；一则精，精则不疏，不疏则实[3]。如渠老所见甚的确[4]，非虚也，正真实地位也[5]；所造甚平易[6]，非高也，正平等境界也[7]。盖亲得赵老之传者[8]。虽其东西南北，终身驰逐于外[9]，不免遗弃之病[10]，亦其迹耳[11]，独不有所以迹者乎[12]？迹则人人殊，有如面然。面则千万其人，亦千万其面矣。人果有千万者乎[13]？渠惟知其人之无千万也，是以谓之知本也[14]，是以谓之一也；又知其面之不容不千万而一听其自千自万也[15]，是以谓之至一也[16]，是以谓之大同也[17]。
【注释】
[1]朱夫子：即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号紫阳，卒后追谥文。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后侨居建阳（今属福建南平）。南宋哲学家、教育家。绍兴进士，曾任秘阁修撰等职。在经学、史学、文学、乐律以至自然科学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贡献。特别是在哲学上，发展了程颢、程颐关于理学关系的学说，集理学之大成，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客观唯心主义理学体系，世称程朱理学，在明清两代被提到儒学正宗地位。著有《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诗集传》《楚辞集注》，及后人编纂的《朱子语类》《朱文公文集》等。《宋史》卷四二九，《宋元学案》卷四八、卷四九，《藏书》卷四五等有传。
[2]虞廷：虞舜的朝廷。精一：精心一意。这里指道德修养的精粹纯一。语本《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理学家把这四句说成是尧、舜、禹三代相传的道统真传，称之为“十六字心传”。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作了如下解释：生于私欲的是“人心”，原于天理的是“道心”。而“人心”总是自私的，所以危殆而不安。“道心”难免受“人心”的蒙蔽，所以微妙而不易显现。因此，要加强封建道德修养，做到“不杂”（“精”）、“不离”（“一”）, “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这样，“人心”就可由危转安，“道心”就可由隐而显。而后，言行均能合度，就不会产生过与不及的偏差了。朱熹对“危微精一”的解释，源于他“革尽人欲，复尽天理”（见《朱子语类》卷一三）的理论。李贽不同意朱熹的这种理论，具有反理学的精神。
[3]“精则”六句：当是李贽对邓豁渠“精一”之学的概括与解释。一，这里指人人共同的自然本性。平，平易。疏，空疏。实，实在。
[4]渠老：指邓豁渠，初名鹤，又名藿初，亦简作藿，号太湖，内江（今四川内江）人。著有《南询录》，李贽曾为之作序。
[5]真实地位：指不是空虚之谈。
[6]所造：所达到的。
[7]平等境界：无高下之分，恰当的。
[8]赵老：指赵贞吉（1508—1576），字孟静，号大洲，卒谥文肃，内江（今四川内江）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学博才高，最善王守仁之学，并具有以禅入儒的特点。著有《赵文肃公集》。隆庆初，李贽在礼部任职时，与赵贞吉有交往，并听过赵的讲学。邓豁渠曾是赵贞吉的弟子，所以说“盖亲得赵老之传者”。《续藏书》卷一二、《明史》卷一九三、《明书》卷一一四、《明儒学案》卷三三、《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罪惟录》卷一一等有传。
[9]“虽其”二句：据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二、袁宗道《白苏斋类集》卷二二，邓豁渠曾师事赵贞吉，后离赵落发为僧，游历天下，遍访知名学者。十余年后，赵遇邓，斥邓思想“荒谬”，要他回乡守父母之墓。邓拒绝，后至涿州（今河北涿州），死于野寺中。驰逐，奔走。
[10]遗弃：指出家为僧，抛弃功名与父母妻子。
[11]迹：这里指人各不相同的表现（行为、看法等）。
[12]所以迹：表现出这种形迹的缘由。
[13]“人果有”句：意为人果然有千万种的不同吗，意即人的自然本性是相同的。
[14]知本：知道了根本的所在。
[15]面：人面。这里指人的表现的差异性。
[16]至一：语出《庄子·缮性》：“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郭象注：“物皆自然，故至一也。”意指高度和谐一致的境界或局面。这里借来强调要顺应人们发展自然本性的共同要求。
[17]大同：语出《庄子·在宥》：“颂论（言谈）形躯（形态举动），合乎大同（大道），大同而无己（不再显示个体特性）。”郭象注：“其形容与天地无异。”意为与天地万物融合为一。这里也是指要顺应人们自然本性的发展。
【译文】
老兄教给我的正是朱夫子的学问，而不是虞舜主张专一而纯粹地修炼自身道德的学问。纯粹才能专一，专一才能不分散，不分散才能平易；专一才能纯粹，纯粹才能不疏离，不疏离才能实在。像渠老的见解就很真实，不是虚妄的，确实是真实可信的；他所达到的境界很平易，不是很高，而是恰当的。确实是得到了赵老的真传。虽然他东西南北，一生奔走在外，不免有抛弃家庭之嫌，但这也是他处世的一种行迹，难道他这种形迹是没有由来的吗？行迹是人人不一样的，就像人的相貌各不相同一样。千万种面孔就有千万个人，同样，千万个人就有千万副面孔。然而，人的本性真的有千万种吗？渠老正是知道人的本性没有千差万别，所以他是了解人的本性的，人的本性是一样的；他同时又清楚人的相貌不能不允许他千差万别，所以就听凭他千差万别，相貌千差万别的人却具有相同的本性，这就是庄子所称的至一和大同。
如其迹[1]，则渠老之不同于大老[2]，亦犹大老之不同于心老[3]，心老之不同于阳明老也[4]。若其人[5]，则安有数老之别哉？知数老之不容分别，此数老之学所以能继千圣之绝[6]，而同归于“一以贯之”之旨也[7]。若概其面之不同而遂疑其人之有异[8]，因疑其人之有异而遂疑其学之不同，则过矣[9]！渠正充然满腹也[10]，而我以画饼不充疑之[11]；渠正安稳在彼岸也[12]，而我以虚浮无归宿病之[13]。是急人之急而不自急其急，故弟亦愿兄之加三思也。
【注释】
[1]如其迹：就他们的表现来说。
[2]大老：即赵大洲。
[3]心老：指王艮（1483—1540），初名银，王守仁为更名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安丰场（今属江苏东台）人。明代哲学家，泰州学派的创立者。出身盐丁，壮年才读《大学》《论语》等书。后拜王守仁为师，以讲学终身，门徒中有樵夫、陶匠、农民等。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主张从日常生活中寻求真理。认为“格物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吾身是“本”，家国天下是“末”，强调身为天下的根本，以“安身立本”作为封建伦理道德的出发点。后因有“淮南格物说”之称。他虽师承王守仁，但“时时不满其师说”（《明儒学案》卷三二《泰州学案》）, “多发明自得，不泥传注”（《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年谱》），终于形成了被称为王学左派的泰州学派。著有《王心斋先生遗集》。《续藏书》卷二二、《国朝献征录》卷一一四、《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书》卷一一四、《明儒学案》卷三二等有传。
[4]阳明老：即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号阳明，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因反对宦官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今贵州修文西）任驿丞（管理驿站的官吏）。后任太仆寺少卿、南赣佥都御史、都察院副都御史等职。曾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镇压过农民起义。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卒谥文成。他发展了陆九渊的学说，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人心的“灵明”就是“良知”，没有“良知”便没有天地万物。而良知为人人所固有，圣人不多，常人不少，所以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王守仁是宋明“心学”的集大成者，他的思想具有对抗朱熹和促进思想解放的积极因素，对李贽有直接影响。著作由门人辑成《王文成公全书》。《续藏书》卷一四、《国朝献征录》卷九、《明史》卷一九五、《明史稿》卷一八五、《明书》卷一〇〇、《明儒学案》卷一〇等有传。李贽撰写有《阳明先生年谱》。
[5]若其人：如就人的自然本性来说。
[6]绝：绝学，指已失传的学说。
[7]一以贯之：语出《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原指孔子的忠恕之道贯穿在一切事物中。后亦泛指用一个道理贯通许多事情的始终。
[8]概：概括，总括。
[9]过：错。
[10]充然满腹：比喻学问充实。充然，满足貌。
[11]画饼不充：画饼不能充饥。
[12]彼岸：佛教用语。佛教以有生有死的境界为“此岸”，体会到了最高精神本体，就能超脱生死到达“彼岸”（即涅槃）。《大智度论》十二：“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这里用以比喻归宿地。
[13]病：这里作动词用，替……担忧。
【译文】
从为人处世的表现来看，渠老与大老不同，就像大老与心老不同，心老也与阳明老不同一样。但如果从人的自然本性来说，那这几老又哪有什么区别呢？明白了对这几老不能区别对待，才能明白他们的学问是继承了各家圣人的绝学，并最终归结到孔夫子所谓“一以贯之”的宗旨之上的道理。如果从他们长相不同的结论出发，便怀疑他们是不同类的人，又因为怀疑他们是不同类的人，便怀疑他们的学问也不同，那就错了！渠老正满腹经纶，我却怀疑他画饼尚且不能充饥；渠老正安稳地到达了人生的彼岸，而我却担忧他漂泊无依。这是为别人着急却不知为自己着急，所以我也希望老兄三思。
使兄之学真以朱子者为是，而以精一之传为非是，则弟更何说乎？若犹有疑于朱子，而尚未究于精一之宗[1]，则兄于此当有不容以已者在[2]。今据我二人论之：兄精切于人伦物理之间[3]，一步不肯放过；我则从容于礼法之外[4]，务以老而自佚[5]。其不同者如此。兄试静听而细观之：我二人同乎，不同乎？一乎，不一乎？若以不同看我，以不一看我，误矣。
【注释】
[1]究：探求，穷尽。
[2]不容以已：不容许停止。意为还需要继续研究。
[3]精切：精当贴切。这里指严格遵守。
[4]从容：放任自得。礼法：指封建的礼仪法度。
[5]自佚：自逸，自图安逸。
【译文】
如果说，老兄确实认为朱子的学说正确，而虞舜纯粹专一的传统是错误的，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如果说，老兄您对朱子的学说还有所怀疑，而对虞舜纯粹专一的主旨还没有研究透彻，那么老兄您对此还有继续研究的必要。现在我对我们两人发表一点评论：老兄您是严格地遵循人伦物理，一步也不肯放松；而我是不拘泥于礼仪法度的约束，因为年老，所以务必追求自由。我们的不同点就在于此。老兄您且静静地听，细细地看：我二人相同还是不相同呢？一样还是不一样呢？如果您用不相同、不一样看待我，那就错了。
但得一，万事毕[1]，更无有许多物事及虚实高下等见解也。到此则诚意为真诚意[2]，致知为真致知[3]，格物为真格物。说诚意亦可，说致知亦可，说格物亦可。何如？何如？我二人老矣，彼此同心，务共证盟千万古事业[4]，勿徒为泛泛会聚也！
【注释】
[1]“但得”二句：语本《庄子·天地》：“通于一而万事毕。”意为贯通于“一”的道理而万事可成。
[2]诚意：使心志真诚。与下文的“致知”“格物”，均见《礼记·大学》。
[3]致知：儒家哲学用语。历代儒家对此有不同的解释，一般理解为求得知识。致，达到，求得。知，知识。
[4]务共：务必共同。证盟：盟誓保证。
【译文】
只要归之于一，就万事可成，更不会有许多事物及虚实高下的见解。到这时，心志真诚就是真的心志真诚，求得知识就是真的求得知识，推究事物的原理就是推究事物的原理。说心志真诚也可以，说求得知识也可以，说推究事物的原理也可以。怎么样？怎么样？我二人老了，彼此同心，务必共同盟誓创造万古不灭的事业，不要只做些空泛无益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