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世界的语言格局
一 世界诸语言使用及分布的总体格局
语言是一种很奇特的社会现象。它跟人类关系最密切,使用最多,但却最容易被忽视。语言既是人类使用最多的传递信息和进行沟通的工具,也是社会控制的工具,更是传承人类文化和文明的载体。没有语言,虽然地球照样会转动,但社会管理和经济社会生活会乱作一团。清醒认识当代世界的语言格局,可以有针对性地制定科学的语言政策和合理分配资源,既有利于保护和发展本民族语言,也有利于各民族间的沟通和友好往来。
涉及世界诸语言的问题很多,比如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语言,它们的生存状态如何,使用及分布状况如何,它们的系属关系怎样,等等。这是一个大题目,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今天只能涉及它们的生存、发展状况和相互关系,以及由此形成的对当代世界语言总格局的影响。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语言?这是一个人们问了无数次的问题。但答案却五花八门。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法兰西学院公布的精确到个位数的统计2796种,到后来越来越多的学者的模糊统计4000~6000种、4000~8000种、6000~7000种,再到晚近时期美国国际语言暑期学院(SIL International,也作“国际少数民族语文研究院”)不断更新的,精确到个位数的统计,答案林林总总不下数十种,让人目不暇接。从时序上讲,越是靠近当代的统计,具有的可信度越高一些,一是因为它可以减少甚至避免前人的失误或疏漏,同时借鉴前人的经验和成功之处,二是在世界范围内对语言特别是未知语言的发现、识别和记录等方面取得的进展,进一步丰富了人类对语言的认知,可以使语言统计工作更加接近实际。以今天人类对语言的认知水平,特别是在语言学家们对划分语言和方言的标准尚未形成普遍共识的情况下,精确到个位数的统计实际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而且统计误差会很大。但是依靠集体的力量所获得的统计结果,所引起的关注度和重视程度要高得多。比如前述美国国际语言暑期学院所开展的工作便是一例。他们出版的《文化人类学视角的世界语言志》(Ethnologue: Languages of the World, by M. Paul Lewis et al,以下简称《世界语言志》)到2016年已出版19版(网络版),成为当代再版次数最多的语言学著作之一。每版都修正上一版的失误和疏漏,补充新获得的数据,参与面非常广,既包括专家学者,也包括一般读者。只要发现了上一版的什么问题或提供了相关的新数据,只要核实无误,均予以采纳。根据2016年7月第19版《世界语言志》统计,全世界的现用语言共有7097种。这个数字应该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新的统计数字。2009年的16版曾经发布了一个影响很大的统计,指出,世界上多达94%的语言只有占全世界人口6%的人在使用,而近6%的语言的使用者却占了全世界人口的94%。由此可看出,极少数语言的使用人口非常多,而绝大多数语言的使用人口非常少。显示出世界诸语言的发展极不平衡,两极化的现象十分突出。7年以来,这个基本格局并没有什么改变。不过需要指出的是,7097这个数字仍然值得商榷,因为编者自己都承认,其中包括了许多方言和符号语言。如果扣除这部分数字,世界上的语言不过6000来种。这一事实再次说明,精确到个位数的统计往往并不一定靠得住,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其中有争议的地方太多。笔者始终认为,在统计数字的上限和下限之间留出一定的伸缩余地,可能不失为一种科学的统计方法。
按地区的语言分布及使用人口情况
说明:本表所据数据来自2016年第19版(网络版)Ethnologue。
从上表可看出,世界诸语言的分布非常不均衡:亚洲语言数量最多,接近全世界语言数量的1/3,使用人口也最多,占全世界人口的大多数。欧洲语言数量最少,仅占全世界语言的百分之四,但却拥有占世界人口1/4以上的使用者,这主要是因为欧洲拥有的国际性语言数量最多,如英语、西班牙语、俄语、葡萄牙语、法语、德语等。这些语言的使用人口都非常多,欧洲的287种语言中,每种语言的平均使用人口均超过580万,领先于位居世界第二的亚洲3倍多,更是远远超过太平洋地区每种语言平均使用人口的1000多倍。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太平洋地区的语言,它们数量并不少,远远超过南北美洲的语言的总和,按地区计算全球排第三,但使用人口却非常少,仅占全世界人口的0.1%,大多为岛屿语言,不仅地域分散,使用人口稀少,平均每种语言只有5200多人使用,反映出岛屿语言的突出特点。
一方面是使用人口众多的语言,另一方面则是越来越受到国际社会关注的濒危语言,形成了世界诸语言连续体的两极。关于濒危语言的判别,目前有着多种划分标准和方案。虽然侧重点各有不同,但依笔者看并无本质差别。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直接支持下,几十位语言学家经过几年的努力,于2009年推出的最新版的《世界濒危语言地图集》(Atlas of the World's Languages in Danger,以下简称《地图集》)。该地图集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把使用人口在1000以下的语言一律划归濒危语言之列,认为这些语言实际上已无生命力和传承能力。按这个观点,全球现用的6000~7000种语言中,有大约2500种属濒危语言。《地图集》把世界诸语言中的这2500种列为“濒危语言”(含已消亡语言),并将其划分为5级:不安全的语言(607种);明显的濒危语言(632种);严重濒危的语言(502种);极其濒危的语言(538种);已消亡的语言(200多种)。这些数据由于是在几十位语言学家多年调研的基础上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名义发布的,因此引起了国际社会的普遍关注。与2001年编制的上一版地图集列出大约900种濒危语言相比,《地图集》提供的新数据显示,7年以后濒危语言又有了成倍增加。世界上6000~7000种语言中,只有约600种是安全的。有的文献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世界诸语言的一半左右在21世纪将会面临生存风险,另有2400种甚至濒临消亡。有199种语言的使用人数不足10人,另有178种语言的使用人数也仅在10~15人,更有51种语言分别只有一个人使用。结论仍然是:世界上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消亡。
让我们看看语言消亡的一些具体例子:
达尔马提亚语(Dalmatian,曾使用于巴尔干地区的Krk岛)
乌布赫语(Ubykh或Ubuh,曾使用于高加索西部)
卡萨贝语(Kasabe,曾使用于喀麦隆),阿萨克斯语(Aasax,曾使用于坦桑尼亚),埃雅克语(Eyak,曾使用于阿拉斯加)
康沃尔语(Cornish,曾使用于英国康沃尔郡)和马恩语(Manx,曾使用于英国马恩岛)
欧亚大陆丝绸之路沿线的大批语言,如党项语、粟特语等,特别是一些混合型语言,很有价值
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许多语言,如赤道非洲热带雨林俾格米人的语言;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大多数语言,特别是塔斯马尼亚地区历史上一度通行的所有语言;美洲特别是南美洲的印第安语言;印度本土的许多使用人口很少的语言;印度尼西亚的许多南岛语系语言;中国大陆的个别少数民族语言,以及台湾地区南岛语系的一些语言,如平埔族使用的一些语言……
二 英语走向世界性通用语言的步伐进一步加快
全世界6000~7000种语言中,英语的地位显得非常突出,从下面按使用人口最靠前的10种语言的排名中可以清楚看出这一点:
说明:语言名称的序号前标有星号(∗)者系联合国工作语言。
今天,就使用人口的绝对数字而言,英语虽不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但就地理分布和使用范围而言,无疑是通行范围最广的语言。英语还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第二语言。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使用人口很难准确计算,最多的认为有超过17亿,甚至有国外文献认为多达20亿。统计差异的主要原因是第二语言的划分标准不统一,到底熟练到什么程度就可视为第二语言使用者,学术界并没有一致的认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2年曾经发布过一个统计,相关数据为英语在世界上的优势语言地位进一步提供了佐证:
1.近70个国家和地区把英语用作官方语言或半官方语言,更多的国家把它用作第二语言,而且使用熟练;
2.全世界2/3以上学者用英语写作;
3. 70%以上的科学文献用英语出版;
4. 90%以上的互联网信息用英语发布;
5.电子文献中约80%的数据用英语存储和检索。
此外,英语还是许多国际组织和外交、国际金融与贸易、国际学术交流、旅游、机场、空中交通管制、国际体育比赛、广告业等众多领域的主要语言。在使用的广泛性方面,世界上其他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与之相比。除此之外,遍及全球的“英语学习热”并未降温。所有这些,无疑都正在起着一种“催化剂”的作用,使英语走向世界性通用语言的步伐进一步加快。即便英美在未来发展中面临什么样的不确定性,英语的主导地位在可预见的将来难有根本性变化。
为了提升国际学术影响力,各国学者都愿用英语发表其研究成果;非英语国家的贸易人员如瑞典人与阿根廷人,或日本人与德国人做生意时,他们更可能使用英语。2010年12月29日《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的一则报道称,高盛公司曾经预测中国经济将在2027年前超过美国,但认为中国人似乎并未下大力气让世界掌握自己的语言,更多人反而仍然热衷于学英语,“每年新增加近2000万会说英语的中国人”。文章作者并未对“每年新增近2000万人会说英语”这个数字的来源作进一步的说明,是如何得来的,有何依据?根据中国目前的外语教育现状,这个统计数字似乎有夸大之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学英语和会讲英语的人每年都有较大幅度上升。
在国际组织中,英语的优势地位也是无可置疑的。各类国际组织的总数多达上万个。在绝大多数这类组织中,英语都是作为工作语言或工作语言之一,即使是在多种工作语言并列的国际组织中,英语也有形无形地用得最多。
让我们看看部分重要国际组织中工作语言的具体使用情况:
联合国(UN):阿拉伯语、汉语、英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其中英语使用最多,其次是法语
世卫组织(WHO):与联合国完全相同,其中英语最常用
欧盟(EU): 23种工作语言,其中英语最常用,法、德语紧随其后
国际奥委会(IOC):法语、英语,实际英语最常用
北约(NATO):英语、法语,其中英语用得最多
经合组织(OECD):英语、法语,其中英语用得最多
世贸组织(WTO):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其中英语用得最多
东盟(ASEAN):英语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英语
世界银行(World Bank):英语
亚投行(AIIB):英语
非统组织(OAU):英语、法语、阿拉伯语、豪萨语、斯瓦希里语,其中英语、法语用得最多
美洲国家组织(OAS):英语、法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其中英语用得最多
欧佩克(国际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英语
上海合作组织(SCO):汉语、俄语
国际劳工组织(ILO):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阿拉伯语(德、阿拉伯语为新增),其中英语用得最多
国际法院(IC):法语、英语
“8国集团”(G8):无固定工作语言,高峰会上各自讲自己语言,译成英语和法语,有时德语,英语用得最多
亚太经合组织(APEC):英语
从以上近20个主要的国际组织的工作语言选择及使用情况看,英语的特殊地位十分明显,除了上海合作组织外,其他都无一例外地采用英语或与英语并列的几种语言作为工作语言。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各种国际组织或地区性组织中,除了极少数外,其工作语言几乎都少不了英语。即使是在几种工作语言并列的情况下,英语的作用通常也大于其他语言。最典型的是“欧佩克”(石油输出国组织),在其12个成员国中,有7个都是阿拉伯国家(伊拉克、科威特、利比亚、阿尔及利亚、卡塔尔、沙特、阿联酋),全讲阿拉伯语,两个国家讲西班牙语、一个波斯语、一个葡萄牙语,只有尼日利亚一个国家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但是在这个阿拉伯国家占多数的国际组织中,却匪夷所思地选择了英语作为唯一的工作语言。东盟的情况也与此大同小异。使我们不能不感觉到英语在国际社会中的无所不在和步步紧逼。
国际组织中的语言问题,其实是世界范围内的语言问题的一个缩影。在一个小小范围里解决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之间的沟通、交流问题尚且如此困难,那么在一个大得多、复杂得多的环境里解决纷繁得多、尖锐得多的语言问题,其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由于历史形成的原因,英语成了全世界使用范围最广泛的语言。平心而论,在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前10种语言中,它所具有的世界性语言的有利条件最多,客观上起到了某种国际通用语言(international lingua franca)的作用,其世界范围内的传播,方便了各个领域内人类信息的传递和沟通,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交流的障碍。
英语和英语文化在全球范围内广泛和快速传播的主要原因可以归纳如下:
1.英美等英语国家先后在世界各地的殖民活动、军事及文化扩张。
2.两次世界大战后美国逐渐成为世界科学、经济和军事中心;拥有最多的世界一流大学;拥有发达和易于传播的大众传媒。
3.当代经济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对国际通用语的需求加剧,而英语处于有利地位。
4.除了外部因素外,从语言学角度讲,英语本身的特点也比较有利于自己的发展。英语是一种分析型语言,在1000多年甚至更长时期的发展过程中,它的词形变化和句子结构已大大简化,除限定词和表示比较级的词尾外,英语是形容词没有区别性词尾的唯一欧洲语言。英语还是一种开放性的语言,从世界上各种语言引进词汇,外来语来自大多数欧洲国家,以及非洲、亚洲和南太平洋的许多国家。这些,都增加了英语非本族语使用者对英语的心理接受程度。
但是英语的快速传播也带来了如下不可忽视的问题:
1.在多语环境中,语言竞争是一种常态。自有语言以来,这种竞争就或明或暗地在进行,从未停息过。使用人口众多、分布区域和使用范围广泛的语言,一定会寻求更大的发展空间,而使用人口少、使用范围狭窄的语言,会争取必要的生存空间。二者之间的竞争,是一种力量悬殊的竞争,胜负不言自明。英语等国际性语言的快速发展,势必挤压别的语言的生存及发展空间,从而殃及文化和语言的多样性,并最终损害人类文化遗产的完整性。一种文化的传承,主要是靠语言来实现的。所以我们说,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文化遗产。一种语言的消亡,往往会连带地导致该语言所传承的文化的消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2.在整个北美,占统治地位的英语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对许多印第安语言的生存造成了威胁,甚至会多少影响到中、南美的主要语言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发展。在澳大利亚,英语无可争辩的优势地位同样对原住民的语言构成了威胁。在使用人数上的明显劣势,使这些语言在与使用人口众多的英语的竞争中一开始就处于不利地位,加之原住民的后裔为了争取更好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他们往往走出保留地而去往大城市,逐渐抛弃了父辈教给他们的母语知识而转用英语。这种情况在美洲、非洲、南亚一些不发达地区及太平洋一些海岛国家都存在。
3.在外语教学与学术交流方面也存在着事实上的不平等。在遍及全世界的许多国家和地区——无论是在俄罗斯、中东欧、中南美,还是在亚太地区——英语越来越多地成为非英语国家学校外语教学的首选外语,而其他语言的地位和作用则遭到了很大的削弱。在国际学术交流中,由于英语的广泛使用,以英语为母语的学者总是处于一种十分有利的地位,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各个国际学术舞台上用英语进行交流,而英语的非本族语使用者如果没有留学经历或是科班英语出身,那么他们除了学术准备外还需进行必要的外语准备,这种双重的准备使他们不得不花比本族语使用者多得多的时间和精力,否则交流不靠翻译就难以进行。
英语在当今世界的这种无所不在的特殊地位不断遭到来自各方的批评,批评者不仅来自许多东方国家,也包括西方国家甚至英语国家的许多语言生态学者和有识之士。德国语言学家Ulrich Ammon毫不客气地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英语的霸权”(the hegemony of English);英国著名语言学家D. Crystal曾经在他的一本影响很大的书中措辞尖锐地指出:“如果英语继续像现在这样发展……也许有一天我们就只剩下一种语言可以学了。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我敢说这将是我们这个星球上前所未有的 ‘最大的知识性灾难’(greatest intellectual disaster)”;捷克语言教育家Eva Kushner也忧心忡忡地指出,“英语的无所不在远不能预示一个更加友爱的世界的降临,虽然它未必会导致西方的文化和政治统治,但这样的危险还是存在的”。
法国人一向对英语的发展不以为然,经常对英语和英语文化日益增长的影响表示不满,以致曾在媒体上引发大辩论,广泛讨论是否需要拒绝法语中的英语成分。晚近时期,有的法国人更是情绪化地把英语讥讽为“可口可乐的语言”(une langue du coca-cola),这一表述虽然具有调侃的味道,却真实反映了相当一部分法国人对英语和英语词汇入侵的反感情绪。但是法语最终还是难挡英语的入侵,像Internet, computer等一大批英语词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法语,computer 〔英〕, computeur, computer,甚至像ordina-teur personnel这种纯法语词的缩写也不写作OP,而是采用了英语的PC。
有的语言学家引用历史上一些具有重要影响的语言衰落的例子来预测英语的未来。比如一位叫作奥斯特勒(Nicholas Ostler)的英籍语言学家通过分析历史上一些通行范围曾经很广泛的语言如希腊语、拉丁语、波斯语、阿拉伯语、法语等的衰落过程,预言英语和其他一些通用语言“将最终走向衰落”, “英语不仅会在不太久的将来失去其世界性语言的地位,而且它将成为世界上最后一种通用语言……”“英语将会逐渐回归到它本来的疆域中去”。奥斯特勒不赞成把英语的影响力过分夸大。他认为,既然像拉丁语和梵语这样在历史上曾经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语言都消亡了,英语也会步其后尘。在过去的四个世纪中,英语的强势地位主要归因于主导世界事务的强国讲英语,但是全球化正在促使权力平衡发生改变,像巴西、俄罗斯和中国这样的国家,其民族传统与英语并无渊源关系。他认为虽然全球化有助于英语的发展,但贸易、移民、经济发展和技术创新现在正在改变他们接受和使用英语的方式。奥斯特勒的结论是:人类正在走向一个更加明显的多语未来和更加多样化的未来,同时,一旦英语的地位下降,再不可能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取代它的地位……英语本族语使用者最后的竞争优势很快就将消失在历史中。
以上论断是奥斯特勒在一本影响很大的著作《最后的通用语言:巴别塔重现前的英语》(The Last Lingua Franca: English Until the Return of Babel, 2010)中的结论性观点。由于他是“濒危语言基金会”主席,这一身份使他的预测和论点受到国际社会的更多关注。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之,在奥斯特勒的书出版后不久,一位美国学者马丁内斯(Andres Martinez)在《华盛顿邮报》撰文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意见,在历数英语优于其他许多语言的各种长处之后,认为“英语将永远是世界通用语言”(English Will Always Be the World's Lingua Franca),并以此作为他文章的标题。
英语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它的优势地位的形成具有深刻的历史和社会原因。16世纪时,英语还只是英格兰几百万人的母语,但是由于英帝国在世界各地的扩张和殖民活动,加上基督教的传播,把英语带到了许多国家和地区,英语早已不是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民族的母语,而是一种中性的通用信息媒介。一个国家的语言改变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绝不可能说变就变。即使具有了改变的理由和动因,甚至具备了改变的主客观条件,真正实施起来,也需要很长的历史时期。即便将来某个或某些英语国家在国家实力、政治、经济影响力等方面发生弱化,也不会对长期形成的当代世界语言的使用格局构成整体性的影响,至少在可以预见到的将来都不可能产生颠覆性的变化,因为这种历史形成的格局已经具有相当的稳定性。
以英语今天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速度和使用的广泛性而言,我们还看不到它衰败的迹象。在遍及全世界的许多国家和地区——无论是在俄罗斯、中东欧、中南美,还是在亚太地区——英语越来越多地成为非英语国家学校外语教学的首选外语。这些都将成为支撑英语继续发展的后续力量。
三 人类的共同语言:理想还是现实?
在一个有着许多民族和族群、具有多元化的文化,并使用着6000~7000种不同语言的世界,人类理所当然地会欢迎某种统一的传递信息的手段——世界性的通用语言(world lingua franca)。针对这个问题,许多语言学家、政治家和国际组织都提出过不少解决方案,进行过各种尝试。问题在于,出现这样一种前景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尽管英语的地位和作用越来越突出。通常远远超过别的语言。但是推广任何一种自然语言来担当国际通用语言职责的尝试都将是一个极易引起争议的敏感问题,因此许多专家又在旧话重提,即再次探讨采用某种人造语言或半人造语言的问题,世界语(Esperanto)和机器翻译或机助翻译(machine translation or machine-ai-ded translation)的推广问题于是再次被提到了各国政治家和语言学家的议事日程上。
推广世界语的努力虽然屡遭挫折,但机器翻译或机助翻译的尝试则取得了引人注目的进展。比如IBM, Google,百度都曾经做出了许多有成效的探索。不久前科大讯飞的翻译机相信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有人发出了同传可以下岗了的预言。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有关演示是预先设计好的样本还是随机进行的?其适用范围到底有多广泛?在书面机器翻译中,虽然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但没有译前编辑(pre-editor)和译后编辑(post-editor)的译文阅读起来仍难让人满意。自然语言令人难以想象的复杂程度和多变的上下文引起的语义变化,常常使机器翻译研究者头疼不已。在机器翻译实现走向实用的过程中,我们已经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但离最终成功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讲不同语言的各民族间实现无障碍沟通和交流中,语言上的“巴别塔”仍然存在。人类知识和先进设备只能为改善目前的状况提供某种希望和可能性。目前,各个国际组织都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但迄今尚无一种自然语言或人造语言堪称大家都接受的国际性通用语言。
早在17世纪,一位捷克的教育家就提出过用几种主要的欧洲语言来解决欧洲语言问题的构想。20世纪50年代,又有人提出过类似的想法来解决世界范围内各民族的语言沟通问题,主张东欧用俄语,远东用汉语,南亚用印度斯坦语(Hindustani,印巴分治前印地语与乌尔都语的合称,现已罕用),近东用阿拉伯语,西半球用西班牙语,再加上英语、法语通行全球。
语言学家Mario Pei提出过一个更著名的论断:“如果全世界的所有孩子都跟自己的母语一起学会另一种语言,那会是一种什么情景?这里所说的‘另一种’语言,是指另一种同样的语言。30年后,我们可能就不再需要翻译人员了。我们的孩子们走遍全世界并能直接地、轻而易举地和很自然地学习异国他乡的民族习俗和思想。当今世界的最大需要之一便是有一种人人都能说、人人都听得懂的语言……”“……未来的这一共同的语言是否像世界语那样,必须是人造语言?抑或必须是像英语、法语或俄语那样的大国语言?未必!无论什么语言(whatever language)都可以。不管是民族语言还是人造语言,都可以作为候选语言。只要大家达成共识,由全世界的民族来选择即可。为了有更好的效果,应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跟母语一起讲授,从幼儿园开始更好……”
Pei的这个想法愿望很好,单从理论上看似乎也很完美,既照顾了民族自尊和民族情绪,尊重了语言和文化多样性,又充分考虑到了不同民族间交流的方便。如果能实现,固然很好。但其最根本的问题是理想多于现实,缺乏可操作性和实践性。因为有些问题无论如何是避不开的:如谁来组织这场世界范围的大讨论?如何做出最终决定?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确定世界性通用语言的大问题能否采用这种简单的方式?哪里去找数量极为庞大、能满足全世界需要的合格的语言教师?况且,各民族的情况千差万别,选择一种语言作为全世界共同的外语,这会牵涉许许多多难以预料和无法逾越的问题,绝不会像想象中那样简单。
在语言和文化多样性已成为当代世界主要特点之一的情况下,选择任何一种自然语言来作为唯一的世界性通用语言,都必然会引起使用其他语言的民族在政治上、文化上、心理上等多方面的抵抗,尚且不论由于各个民族在受教育程度等多方面存在着千差万别,硬性推行一种异文化的语言实际上是否可能?这里起作用的因素太多、太复杂!
我们的结论是:
一是,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做好,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保护、发展民族语言和民族文化,特别是那些濒临消亡的语言,使它们能够继续与别的语言一起,在我们共同的世界里放射异彩,这是人类不可动摇的职责和使命。
二是,对其他民族的语言和文化持尊重和宽容态度。在此基础上,做出不懈努力来提高年轻一代的外语能力;有计划地培养一批既有专业知识,又熟练掌握外语的人才,还要培养一定数量掌握稀有语种的人才。
三是,未来的世界语言使用格局可否归纳为:一个人的本族语,可以继续作为本民族内日常生活和工作用语;一种或几种外语,可以作为本族语的国际辅助语,用于与其他国家人民的交流活动。
四是,一种语言的国际性传播,很大程度上跟主要通行该语言的国家的政治、经济地位及文化、教育、军事等领域的实力有很大关系。近年来由于中国全面、快速的发展,汉语的国际地位有相应提高。但还很不够,我们还要大力发展对外汉语教学,在国际学术活动中争取汉语与别的外语并列为工作语言的地位。最近高兴地获悉,在具有“语言富矿”(linguistic bonanza)之称的“一带一路”沿线各国,现在已有46万人在学汉语。我们要借“一带一路”倡议的东风,脚踏实地地推动汉语在国际上的使用。为汉语最终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性语言之一做出我们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