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作为神话的南昌教案
江召棠之死是南昌教案的核心问题。据笔者搜集到的史料已经可以认定,江召棠是伤于自刎,死于江西大吏的劝说。但综观1906年案发以来国内各种言说,江召棠被法国教士杀害的说法却始终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很多具有史学专业背景的作者,也似乎对大量反面材料视而不见。
下面且来看一看一百年来关于南昌教案的叙事。
南昌教案发生后,各地的华字报刊予以大量报道,口径几乎出奇一致地称江召棠为他杀。南昌教案交涉尚未尘埃落定便已出版的《南昌教案记略》一书,其主体部分便由大量来自报纸的相关资料构成。章回体的结构和加入了作者想象和修饰成分的内容,为它招来“似小说而非小说”的批评[8]。实际上,此案催生了一批“惩恶扬善”的文学作品,比如江召棠的挽联,至今仍有多首流传。民初的一份杂志便论及此事,称“清光绪朝,江西南昌县宰江召棠,为神甫王安之所杀,一时士大夫哀挽之词甚多”[9]。如《对联话》中收入的赵启霖一联称:“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男儿死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天下痛之。”[10]在今日棠浦镇的江公祠中,仍贴着几副当时的对联。
江西的士人胡思敬在清朝灭亡前夕记下了他所见闻的南昌教案始末,收入其《国闻备乘》一书。作者在书中自序称其文意在“备异时史官采择”[11],但他对南昌教案的叙述本身只采择了一面之词。
清末魏元旷编纂的《南昌县志》也记载了南昌教案事,称江召棠“被戕于老贡院之天主堂”,但“巡抚胡廷干入告之语涉于自戕,江手书隐约前后多不合”,以致“法使臣终执巡抚语为口实,朝臣合词争之不直,卒以自戕议结”。该县志极其简洁地叙述了正月二十九日事,称王安之“强召棠至其教堂,勒其书诺,屏其从于外,久之,王安之出,从者入视,则喉间纵横有刀伤三,血溢袍襟,越三日卒”[12]。此后一百年江西不少方志对南昌教案的记载或简或详,但都立场坚定地声称江召棠为他杀。
民初赵尔巽主编的《清史稿》“志一百三十·邦交三·法兰西”条目下概述了南昌教案始末,也称江召棠是“被杀”[13]。这样,南昌教案作为一起“教士戕官”案被写进了“正史”。之后在中国无论是通史还是断代史,只要涉及此案,都以他杀为不证自明的结论。
1949年江西文献编写组编写的《清季江西交涉要案汇编》[14],较详细地叙述了教士王安之威逼杀害江召棠的经过。此汇编本属后人的著述性作品,但新中国成立后多次被学界当作史料来引用。
1953年《光明日报》刊发傅琴心《记南昌教案》一文[15],其副标题为《帝国主义分子王安之戕杀南昌知县江召棠始末》,这是笔者见到的新中国成立后第一篇关于南昌教案的文章,此后50多年学界的相关叙事,基本上没有跳出此文的框架。
四年后,南昌市人民委员会办公厅编辑出版了《一九〇六年南昌教案资料专辑》一书,书中一面收录了相关史料,一面加入了编者对南昌教案的叙述。群力刊发在《近代史资料》的《一九〇六年南昌教案资料辑录》大体也采取了这一体例[16],先表明观点,再列出相关史料。1957年的这次专辑是建立在一定规模的文献搜集基础上的,但最后体现在书中的只有正面材料而没有反面材料。事实表明,后来很长时间内这对研究者的研究方向有决定性的影响。一个名叫姚肖廉的市民在读到此专辑后,以一个“文史研究爱好者”的身份致信办公厅负责同志,对专辑提出了七点意见。
第一,认为从体例上讲此书应改名为《江西人民之反帝运动:南昌教案五十周年》。第二,指出专辑内容主要取材于《南昌教案记略》,而此书的史料价值“尚待考虑”。第三,建议引用更多参考资料,如“闻法天主堂对此案亦有原文记载,亦不妨借译刊出”。第四,关于此书的编法,认为“所引材料应以全文为主,不支割,不删节,以存其真”。第五和第六提到应访问人员问题,认为天主教方的人员“均应有所调查列入”。第七,希望南昌加强文史研究氛围,并建议编辑刊物要“引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未成书以前,不必求全,亦不必伐异”[17]。但是姚肖廉的某些想法显得有点“超前”,20多年后他本人在《江西文史资料选辑》发表的《八十年前的南昌教案》一文,在江召棠的死因等方面也毫无例外地继承了当年专辑中的说法[18]。
在1964年的一份杂志中,有一篇名为《南昌教案的调查》的短文,记录了一位老师在天主堂给学生讲述南昌教案故事的情景。当老师讲到江召棠被杀害的情节时,“在坐队员个个咬牙切齿,异口同声地说:‘帝国主义是个大坏蛋。’”当讲到王安之等人被打死的情节时,“每个少先队员都拍手称快,高叫‘打得好’。”[19]这种爱国主义教育无疑有助于集体记忆的形成和加强。
出于这种爱国主义需要,相反的论调很难发声。1965年,政协江西省委给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发了这样一份公函:
我会过去曾收到曾诚明送来所写《南昌教案纪实》一稿,其中提到当时南昌县长江召棠是自杀的。我们在审阅过程中,认为过去收到的几篇关于“南昌教案”的稿件都说刺杀江召棠的是帝国主义分子王安之。因此,对曾所述史实,要求其再行考虑,加以考证核实。后来虽诚明对稿件修改过一次,但对上述一点仍未加改正。我们又派人上门去询问,问他关于所说江召棠是自杀的有无根据。曾诚明当时表示,他没有根据,只是当时教会里是这样传说。从这一点上看,就可以说明此一资料并非第一手资料,真实性值得考虑。此后,曾即未将此史料送会。最近,看到你会八月上旬收到资料一览表中有曾诚明遗稿曾心谋录《南昌教案纪实》一稿,此稿可能就是送给我们的那份资料。曾心谋是曾诚明的儿子,没有正式工作闲在家里。曾诚明今年病逝后,曾心谋是否将该稿改写过我们不清楚,但根据我会文史资料工作组在审稿过程中以及曾诚明、曾心谋的撰写史料过程来看,我们认为其态度是不够端正的,其动机是不纯的。为此,特将此情况函告,以供审稿时研究参考。[20]
由公函可知,曾诚明父子曾试图对南昌教案发出不同的声音,但是遭到了政协江西省委文史部门的反对。这一事实反映了江召棠“自杀说”并未真正湮灭,但其中文本的传播受到了严格的限制,持此说者甚至会被认定为动机不纯。
80年代后国内学术空气渐趋自由,但是关于南昌教案的叙事并未因此发生变化。虽然1983年台湾的张秋雯已有学术文章论证江召棠为自杀,但包括文史资料、方志、学术论著和大量文学作品在内的各种文本,在谈到南昌教案时都无一例外地称江召棠为他杀。
江召棠“他杀说”之所以始终在中文叙事中占据主流,是跟中国的民族主义直接关联的。简单来说,只有“他杀”才符合国人对那个时代的情感、想象、认知和心理期待,才符合侵略与反侵略的宏大历史叙事逻辑。新中国成立后,中西矛盾在民族主义隔阂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道意识形态的屏障,更加固化了南昌教案的记忆和叙事。改革开放后虽然学术氛围渐趋浓厚,但中西关系并未彻底解冻。在此情况下,南昌教案神话依靠惯性得以延续,至今仍在各种文本中被简单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