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伊凡诺夫 四幕正剧(第一幕)
〔伊凡诺夫田庄的花园。左边是带凉台的住房正面,有一扇窗子开着。凉台前边是一个宽阔的半圆形场地,有两条林荫路从这儿通到花园里,一条是照直通过去,一条是在右边。右面有一些花园里用的桌椅。一张小桌上点着灯。天色近黄昏。幕启的时候,从正房里传出练习钢琴和大提琴二重奏的声音。
一
〔伊凡诺夫和包尔金。
〔伊凡诺夫坐在桌旁,正在看书。包尔金穿着大靴子,拿着一支枪,在花园深处出现,微微有点醉意,看见伊凡诺夫,就踮着脚向他走过去,到了他跟前,突然举起枪来瞄准他的脸。
伊凡诺夫 (看见包尔金,打了个哆嗦,跳起来)米沙[1],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您把我吓坏了……我本来就心神不定,而您还要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坐下)吓了我一跳,他就高兴了……
包尔金 (大笑)得了,得了……对不起,对不起。(挨着他坐下)我以后再也不干了,不干了……(脱掉帽子)天热呀。您相信不,我的老兄,也就三个钟头,我跑了十七里……累极了……您摸摸看,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
伊凡诺夫 (看书)好,待一忽儿再说……
包尔金不,您现在就摸。(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您听见了吗?突—突—突—突—突—突。这是说我有心脏病。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突然死掉。您听我说,要是我死了,您会难过吗?
伊凡诺夫我在看书……等一忽儿再说……
包尔金不,说正经的,要是我突然死了,您会难过吗?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要是我死了,您会难过吗?
伊凡诺夫别纠缠我!
包尔金亲爱的,告诉我:您会难过吗?
伊凡诺夫您满嘴喷酒气,我才真难过呢。米沙,这惹人讨厌。
包尔金 (笑)难道会有酒气?怪事……不过呢,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在普列斯尼吉村我遇上法院的侦察官,不瞒您说,我就跟他一块儿干了七八杯。说实在的,喝酒很有害。您听我说,不是有害吗?啊?不是有害吗?
伊凡诺夫这简直叫人受不了……您要明白,米沙,这是在耍弄人……
包尔金得了,得了……对不起,对不起!上帝保佑您,您一个人坐着吧……(站起来,走开)怪人,连跟他谈谈天都不行。(走回来)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劳驾给我八十二个卢布!……
伊凡诺夫什么八十二个卢布?
包尔金明天该付工人的工钱。
伊凡诺夫我没有。
包尔金多谢多谢!(学他的腔调)我没有……可是工人的工钱需要付吗?需要吗?
伊凡诺夫我不知道。我今天一个钱也没有。您等到下月一号我领薪水的时候吧。
包尔金跟这种人说话可真有意思!……工人们不是下月一号来领钱,而是明天早晨呀!……
伊凡诺夫那么要我现在怎么办呢?好,您宰了我,把我锯成碎块吧……而且您养成了多么可恶的习惯,总是在我读书、写字,或者……的时候来纠缠我。
包尔金我问您:该不该付工人工钱?哎,跟您说这些有什么用!……(挥一下手)还算是个地主,土地所有者呢,见鬼……什么合理化经营……有一千亩土地,可是口袋里却一文钱也没有……酒窖倒有,可是开酒瓶的拔塞器反而没有……明天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辆三套马的马车卖掉算了!是啊!……燕麦还没收就卖掉了,那明天索性把黑麦也卖掉。(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您当是我会讲客气吗?是吗?哼,不对,那您可是看错人了……
二
〔人物同前,加上沙别尔斯基(在幕后)和安娜·彼得罗芙娜。
〔从窗口传来沙别尔斯基的声音:“简直没法跟您一块儿合奏……您的听觉比一条填了馅儿的狗鱼还要差,而您弹钢琴的指法简直让人生气。”
安娜·彼得罗芙娜 (在打开的窗口出现)刚才是谁在这儿说话?是您吗,米沙?您干吗这样走来走去?
包尔金跟您的这位Nicolas-voila[2]说话哪能不走来走去。
安娜·彼得罗芙娜您听我说,米沙,请您吩咐人把干草送到球场上去。
包尔金 (挥挥手)劳驾,您躲开我……
安娜·彼得罗芙娜瞧瞧,这是什么口气啊……这种口气在您可是完全不恰当的。如果您希望女人喜欢您,那您就永远也不要当着她们的面发脾气,不要神气活现……(对丈夫)尼古拉,咱们到干草上去翻跟头玩吧!……
伊凡诺夫你,安纽达[3],站在敞开的窗口可不好。你走开吧,千万……(喊叫)舅舅,关上窗子!
〔窗子关上。
包尔金此外,您不要忘记,过两天就得付列别杰夫利息了。
伊凡诺夫我记得。今天我要到列别杰夫家里去,请求他延期……(看怀表)
包尔金您什么时候到那儿去?
伊凡诺夫马上就去。
包尔金 (活跃)等一等,等一等!……要知道,今天好像是舒罗契卡[4]的生日……啧—啧—啧……我倒给忘了……这叫什么记性!(蹦跳)我要走啦,我要走啦……(唱)我要走啦……我去洗个澡,口里嚼嚼纸烟,来上三滴阿摩尼亚水,那一切就重新开始啦……好人,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我的亲亲,我心中的天使,您老是烦躁,诉苦,经常忧郁,可是如果咱们合伙干,鬼知道能干出多少了不起的事来啊!我为您什么都肯干……您愿意我为您而跟玛尔福沙[5]·巴巴金娜结婚吗?她的陪嫁,一半归您……不,不是一半,您全拿走,全拿走!……
伊凡诺夫您别再胡扯了……
包尔金不,我说的是正经话!您愿意我娶玛尔福沙吗?她的陪嫁咱们对半分……不过,为什么我对您说这些呢?难道您会懂吗?(学伊凡诺夫的腔调)“别再胡扯了。”您是好人,聪明人,可是您缺少那么一种冲劲,您明白,那么一种魄力。应当放开手大干一场,叫魔鬼都感到恶心……您是个精神病人,是个哭天抹泪的人,如果您是个正常的人,那您过上一年就会有一百万了。比方说,要是眼下我有两千三百卢布,过上两个星期我就会有两万。您不信吗?照您看来,这是胡扯吗?不对,这不是胡扯……现在您给我两千三百卢布,过一个星期我就给您送上两万。奥甫夏诺夫正在出卖河对岸的一块地,恰好就在我们田地的对面,要价两千三百卢布。要是我们买下这块地,河两岸就都归我们所有了。真要是两岸都归我们所有,那么您要明白,我们就有权利修一道拦河坝截住河水。不是这样吗?那我们就要造一个磨坊,等我们一宣布我们要修拦河坝,那些住在河下游的人就会闹起来,那我们马上就说:Kommen sie hier[6],要是你们不乐意我们造坝,就出钱吧。您明白吗?扎烈甫斯基的工厂就会出五千,柯罗尔科夫会出三千,修道院会出五千……
伊凡诺夫所有这些,米沙,都是耍手段……要是您不愿意跟我吵架,您就把这些主意留给您自己用吧。
包尔金 (靠着桌子坐下)当然啦!……我早就知道嘛!……您自己什么也不干,又捆住我的手脚不让动……
三
〔人物同前,加上沙别尔斯基和李沃夫。
沙别尔斯基 (跟李沃夫一块儿从正房里走出来)医生跟律师差不多,他们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律师光敲竹杠,而医生是又敲竹杠又害人……我说的可不是在座诸君……(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他们是骗子,剥削者……也许在某个世外桃源可以遇上这种普遍法则的例外,然而……我这一辈子为看病花掉两万卢布,可就是没有碰到过一个医生,不让我觉得他是地道的骗子。
包尔金 (对伊凡诺夫)是啊,您自己什么也不干,又捆住我的手脚不让动。所以我们才没有钱……
沙别尔斯基我再说一遍,我说的可不是在座诸君……也许有例外,不过呢……(打呵欠)
伊凡诺夫 (合上书)大夫,您要说什么?
李沃夫 (回过头去看窗子)还是我早晨说过的那句话:她务必到克里米亚[7]去。(在舞台上走来走去)
沙别尔斯基 (扑哧一笑)到克里米亚去!……米沙,咱们为什么就不去给人看病呢?这工作简单得很嘛!……一个什么安果太太或者奥菲丽亚小姐由于烦闷无聊而嗓子发痒或者咳嗽起来,那你就立刻拿来一张纸,照科学的原则开个方子:先是请个年轻的大夫,其次是到克里米亚去一趟,到了克里米亚再找个鞑靼人[8]……
伊凡诺夫 (对伯爵)哎,你别唠叨了,唠叨鬼!(对李沃夫)要到克里米亚去,就得有钱。就算我弄到钱,她也还是会坚决不去的……
李沃夫对了,她不肯去。
〔停顿。
包尔金您听我说,大夫,难道安娜·彼得罗芙娜病得真那么重,非去克里米亚不可吗?……
李沃夫 (回头看窗子)是的,她得的是肺病……
包尔金嘘——嘘!……这可不好……我早就从她的脸色看出来她活不长。
李沃夫不过……说话小声点……屋子里听得见……
〔停顿。
包尔金 (叹气)我们的生活呀……人的一生好比一朵在野外盛开的花:一只公山羊走过来,一口吃掉,这朵花就没有了……
沙别尔斯基这都是胡说,胡说,胡说……(打呵欠)胡说,骗人。
〔停顿。
包尔金我呢,诸位先生,一直在教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怎样聚财。我给他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可是我的火药照例落在潮湿的土壤上了。他这个人是讲不通的……你们瞧他像个什么样子:忧郁,沮丧,痛苦,愁闷,悲伤……
沙别尔斯基 (站起来,伸懒腰)你这个天才的脑袋为所有的人想办法,教导大家怎样生活,我呢,你至少也得教导一次才好……你给我上一课,聪明人,指一条出路吧……
包尔金 (站起来)我去洗个澡……再见,诸位先生……(对伯爵)您有二十条出路呢……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不出一个星期就会弄到两万。(走)
沙别尔斯基 (跟着他走去)用什么办法呢?好,教教我吧。
包尔金这没有什么可教的。很简单……(走回来)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给我一个卢布吧!
〔伊凡诺夫默默地把钱给他。
Merci!(对伯爵)您手上还有许多张王牌呢。
沙别尔斯基 (跟着他走去)哦,都是什么样的王牌呢?
包尔金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不出一个星期,少说也会弄到三万。(同伯爵一块儿下)
伊凡诺夫 (沉吟片刻)这些多余的人,这些多余的话,而对于那些愚蠢的问题又不得不回答,所有这些,大夫,使我厌烦得要生病了。我变得爱发火,急躁,尖刻,小气,弄得我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我一连好几天头痛,失眠,耳鸣……简直要躲也没处躲……要躲也没处躲……
李沃夫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我要认真地跟您谈一谈。
伊凡诺夫您谈吧。
李沃夫我要谈安娜·彼得罗芙娜的事。(坐下)她不同意到克里米亚去,不过跟您一块儿,她就会去了。
伊凡诺夫 (想一想)要两个人一块儿去,就得有钱。再说,我不能请长假。今年我已经请过一次假了……
李沃夫就算这是实情吧。现在再往下谈。肺病的最主要的医疗方法是绝对的安宁,而您的妻子连一分钟的安宁也没有。您对她的态度经常使她焦急不安。对不起,我心情激动,我要直截了当地说了。您的行为正在断送她的性命。
〔停顿。
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请您让我能把您想得好一点吧!……
伊凡诺夫所有这些都是实话,实话……我大概罪孽深重,不过呢,我的思路混乱,我的灵魂被一种什么惰性捆得紧紧的,我不能了解我自己。我既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瞧一眼窗子)人家可能听见我们的话,我们去散散步吧。
〔他们站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很想跟您从头讲起,可是这件事说来话长,又那么复杂,就是讲到明天早晨也讲不完。
〔他们走去。
安纽达是个了不起的、不平常的女人……她为我改变了宗教信仰,丢下父母,抛弃了家财,而且,要是我再要求一百种牺牲,她也会承担下来,连眼睛也不一下。而我呢,却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而且什么也没有牺牲过。不过,这事说来就话长了……问题的全部实质,亲爱的大夫(犹豫不决),在于……简单地说吧,当初我结婚是出于热烈的爱情,而且发誓永远爱她,可是……五年过去了,她仍旧爱我,而我……(把两只手一摊)刚才您告诉我她快死了,我既没感到爱恋,也没感到怜悯,却感到一种空虚和疲倦。如果从旁边看我,这多半是可怕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的灵魂起了什么样的变化……
〔他们沿林荫道下。
四
〔沙别尔斯基,后来加上安娜·彼得罗芙娜。
沙别尔斯基 (上场,大笑)说真的,他不能说是骗子,而是思想家,是技艺精巧的能手!应当给他立一个纪念碑才是。在他一个人身上,集合了当代各种各样的脓疮:律师的、医生的、小商人的、出纳员的。(在凉台的底下一层台阶上坐下)可是他好像从来也没有在什么学校里毕过业,这才叫惊人呢……那么,要是他再掌握文化和人文科学,他就会成为一个多么有天才的坏蛋啊!他说:“您不出一个星期就能弄到两万。”他又说:“您手上还有一张王牌爱司呢,那就是您的伯爵头衔。(大笑)随便哪个姑娘都会带着陪嫁嫁给您的……”
〔安娜·彼得罗芙娜推开窗子,朝下面瞧。
他说:“您愿意我给您说媒,跟玛尔富沙结婚吗?”Qui est ce que c'est[9]玛尔福沙?啊,这就是那个姓什么巴拉巴尔金娜……或者巴巴卡尔金娜……也就是那个很像洗衣妇的女人。
安娜·彼得罗芙娜是您吗,伯爵?
沙别尔斯基什么事啊?
〔安娜·彼得罗芙娜笑。
(用犹太口音讲话)您笑啥?
安娜·彼得罗芙娜我想起您的一句话。您记得您吃午饭的时候说的话吗?被宽恕的贼啦,马啦……怎么说来着?
沙别尔斯基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被宽恕的贼,刚医好病的马,都是一个价。
安娜·彼得罗芙娜 (笑)您连不带恶意地说一句普通的俏皮话也办不到。您是个恶毒的人。(严肃地)不开玩笑,伯爵,您很恶毒。跟您一块儿生活是乏味而可怕的。您老是唠叨,说怪话,在您的心目中,人人都是坏蛋和流氓。您坦率地告诉我,伯爵,您曾经说过谁的好话吗?
沙别尔斯基这可真是考问!
安娜·彼得罗芙娜我跟您在一所房子里生活已经有五年了,我一次也没有听见过您心平气和地议论人,不发脾气,不带嘲笑。人家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莫非您认为您比大家都高明吗?
沙别尔斯基我根本没有这样想;我跟大家一样也是坏蛋和戴着小圆帽的猪猡。我是mauvais ton[10],是个老混蛋。我老是骂我自己。我算是个什么人?我是干什么的?我以前阔绰,自由,也幸福过一阵子,可是现在呢……我成了食客,寄人篱下,成了任人笑骂的丑角。我气愤,我藐视,可是人家用讪笑回答我;而我一笑,人家又对我悲哀地摇头,说:这个老头子发疯了……不过最常见的情形是人家不理睬我的话,不把我放在眼里……
安娜·彼得罗芙娜 (轻声地)又叫了……
沙别尔斯基谁在叫?
安娜·彼得罗芙娜猫头鹰呗。它每天傍晚都叫。
沙别尔斯基随它去叫吧。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局面了。(伸懒腰)哎,亲爱的萨拉,要是我打牌能赢个十万二十万的,我就会给您一点颜色看看!……只是到那时候您就见不到我了。我就会离开这个泥坑,不吃这种别人布施的面包,一直到世界末日也决不会到这儿来了……
安娜·彼得罗芙娜要是您赢了钱,您要干些什么事呢?
沙别尔斯基 (想一想)我首先要到莫斯科去,听茨冈人唱歌。然后……然后我就跑到巴黎去。我就在那儿租一所房子住下,到俄国教堂去做礼拜……
安娜·彼得罗芙娜此外还干点什么呢?
沙别尔斯基我会整天坐在我妻子的坟墓旁边沉思默想。我就照这样守着那座坟,直到我咽气为止。我的妻子是葬在巴黎的……
〔停顿。
安娜·彼得罗芙娜我烦闷极了。我们再去合奏一下吧,好不好?
沙别尔斯基好,您去准备乐谱吧。
五
〔沙别尔斯基、伊凡诺夫和李沃夫。
伊凡诺夫 (同李沃夫一块儿在林荫道上出现)您,亲爱的朋友,去年刚刚毕业,还年轻,朝气蓬勃,我呢,三十五岁了。我有权利给您出主意了。您不要娶什么犹太女人,不要娶有精神病的女人,也不要娶什么女学究,而要挑选一个平常的、不起眼的女人,没有什么鲜明的色彩,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声音。总之,要按老规矩铺排您的全部生活。背景越是灰色,越是单调,就越好。亲爱的,不要单枪匹马而同千千万万的人作战,不要同风车厮杀,不要用脑门子去撞墙……求上帝保佑您,不要去搞各式各样的合理化经营,不要去办不同寻常的学校,不要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您得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甲壳里,干那种由上帝要您干的小事……这样生活比较舒服,比较正直,比较健康。而我经历过的那种生活却使人多么厌倦呀!啊,多么厌倦呀!我犯过多少错误,干过多少不公平的事,多少荒唐事。(看见伯爵,气愤地说)你,舅舅,老是在人家眼前转来转去,弄得人家没法单独说说话!
沙别尔斯基 (用要哭的声音说)叫鬼逮了我去才好,我连个歇一歇的地方也没有!(急速地向正房走去)
伊凡诺夫 (在他的背后喊叫)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对李沃夫)我为什么要得罪他呢?是啊,我简直要垮下来了。我得给我自己想点办法才成。是得想办法了……
李沃夫 (激动)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我听完了您的话,就要……就要,对不起,直截了当,不兜圈子地说一说。在你的语气中,姑且不谈您说的话,流露出您多么自私自利,没有心肝,多么冷酷无情啊……一个跟您最亲近的人由于跟您亲近而快要死了,她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可是您……您居然没有一点爱人之心,还若无其事地到处给别人出主意,装腔作势。我对您也说不清我的想法,我缺少说话的才能,不过……不过我深深地厌恶您!……
伊凡诺夫也许是,也许是……您是旁观者清……很可能您了解我……大概我有很大很大的罪过……(倾听)好像是马车准备好了。我得去换衣服……(向正房走去,站住)您,大夫,不喜欢我,也不隐瞒这一点。您的真诚使人起敬……(走进正房)
李沃夫 (独白)该死的性格啊……我又放过一个机会,没有跟他好好谈一谈……我没法冷静地跟他谈话!我一开口,刚说出一句话,我这个地方(指一指自己的胸口)就开始发闷,不住地翻腾,我的舌头就粘在喉咙上了。我痛恨这个达尔杜弗[11],这个第一流的骗子……现在他要坐上马车走了……他那不幸的妻子的全部幸福,就在于他待在她的身边,她少不了他,要求他跟她一块儿哪怕只消磨一个傍晚也好,可是他……他办不到……您瞧,他在家里觉得气闷,觉得天地太小。要是他在家里哪怕只消磨一个傍晚,他也会难过得要开枪自杀。可怜的人啊……他需要广大的天地,那是为了打算干一种新的卑鄙勾当……哼,我知道你为什么每天傍晚坐车到那个列别杰夫家去!我知道!
六
〔李沃夫、伊凡诺夫(戴着帽子,穿着大衣)、沙别尔斯基和安娜·彼得罗芙娜。
沙别尔斯基 (同伊凡诺夫和安娜·彼得罗芙娜一块儿走出正房)尼古拉,这简直是不近人情啊!……你每天傍晚坐车出去,却撇下我们待在家里。我们气闷得八点钟就上床睡觉了。这是胡搞,不是生活!为什么你可以出去,我们就不行?为什么?
安娜·彼得罗芙娜伯爵,别管他!让他去吧,随他吧……
伊凡诺夫 (对妻子)哎,你这个病人能到哪儿去呢?你有病,日落以后不能出门……你问问大夫嘛。你不是孩子,安纽达,你得明白事理……(对伯爵)你到那儿干什么去呢?
沙别尔斯基哪怕叫我到地狱里去找魔鬼,哪怕叫我钻进鳄鱼的嘴里,我都去,只要不待在这儿就成。我闷得慌!我闷得麻木了!我惹大家讨厌。你把我留在家里是免得她一个人寂寞,可是我折磨她,使她更苦恼!
安娜·彼得罗芙娜别管他了,伯爵,别管他了!要是他觉得在那儿快活,就让他去吧。
伊凡诺夫安尼雅,何必说这种话呢?你知道我到那儿去不是图快活!我得去谈一谈期票的事。
安娜·彼得罗芙娜我不明白,你何必辩白呢?你去好了!有谁阻拦你呢?
伊凡诺夫诸位,我们不要互相争吵吧!难道有这种必要吗?!
沙别尔斯基 (用要哭的声音说)尼古拉,亲人,喏,我求求你,带我一块儿去吧!我要到那儿去看看那些骗子和蠢货,说不定会让我开开心。要知道,我从复活节起就哪儿也没有去过!
伊凡诺夫 (生气)好,我们一块儿去吧!你们这些人也真惹得我讨厌!
沙别尔斯基是吗?好,merci,merci……(快活地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去)我可以戴你的草帽吗?
伊凡诺夫可以,只是要快一点,劳驾!
〔伯爵跑进正房。
你们这些人多么惹我讨厌!不过,主啊,我在说什么?安尼雅,我在用一种使人难以容忍的腔调跟你说话。我早先从来也没有这样过。好,再见,安尼雅,我一点钟左右回来。
安娜·彼得罗芙娜柯里亚[12],我亲爱的,你留在家里吧!
伊凡诺夫 (激动)我的好人,我的亲人,不幸的人,我求求你,不要拦阻我傍晚出门。从我这方面来说,这种要求是狠心的、不公平的,不过你就容忍我去做这种不公平的事吧!在家里我沉闷得难受!太阳刚落下去,我的灵魂就开始受到苦恼的煎熬。多么苦恼呀!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你就别问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起誓,我真不知道!在这儿我苦恼,可是到了列别杰夫家就更糟;回到家里呢,还是苦恼,整个晚上就是这个样子……简直要命!……
安娜·彼得罗芙娜柯里亚……那你就留在家里吧!我们照以前那样谈谈天……我们一块儿吃晚饭,看书……我和那个爱发牢骚的家伙为你练熟了许多合奏曲呢……(拥抱他)你留下吧!
〔停顿。
我不了解你。这种情况已经有一整年了。你为什么变啦?
伊凡诺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安娜·彼得罗芙娜那么你为什么每到傍晚不愿意带着我一块儿出门呢?
伊凡诺夫既然你要我说,那么,也行,我就说。说这种话是有点残忍的,不过也还是说出来的好……每逢苦恼来煎熬我,我……我就开始不爱你了。在那种时候我就要躲开你。一句话,我非出门不可。
安娜·彼得罗芙娜苦恼?我明白,我明白……你猜怎么着,柯里亚?你就试一试照以前那样唱唱歌,笑一笑,生会儿气……你别走了,我们来一块儿笑,喝点甜酒,我们就会把你的苦恼一下子赶走的。你要我唱个歌吗?要不然我们就照以前那样到你的书房里去摸着黑坐下来,你就对我诉说你的苦恼……你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多么深切的痛苦呀!那我就瞧着你的眼睛哭泣,我们两个人心里就会轻松多了……(又笑又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柯里亚?花每年春天都开,而欢乐就不行?是吗?那么,你去吧,你去吧……
伊凡诺夫你为我祷告上帝吧,安尼雅!(走去,停住,思索)不,我办不到!(下)
安娜·彼得罗芙娜你去吧……(在桌子旁边坐下)
李沃夫 (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安娜·彼得罗芙娜,您得定下一个规则:一打六点钟,您就得进屋里去,到第二天早晨再出来。傍晚的潮湿对您有害。
安娜·彼得罗芙娜是,先生。
李沃夫什么“是,先生”!我是在严肃地说话。
安娜·彼得罗芙娜我却不想严肃。(咳嗽)
李沃夫您瞧,您已经在咳嗽了……
七
〔李沃夫、安娜·彼得罗芙娜和沙别尔斯基。
沙别尔斯基 (戴着帽子,穿着大衣,走出正房)尼古拉在哪儿?马车来了吗?(很快地走过去,吻安娜·彼得罗芙娜的手)晚安,美人儿!(做鬼脸)对不起!请您包涵啦!(很快地下)
李沃夫小丑!
〔停顿,从远处传来手风琴声。
安娜·彼得罗芙娜多么烦闷无聊啊!……那些车夫和厨娘倒在举行舞会了,而我……我呢,却像一个被抛弃的人……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您在那儿走来走去干什么?您到这儿来,坐下吧!……
李沃夫我坐不住。
〔停顿。
安娜·彼得罗芙娜厨房里在演奏《黄雀》这个曲子。(唱)“黄雀啊,黄雀啊,你在哪儿?我在山下喝白酒。”
〔停顿。
大夫,您的父母都在吗?
李沃夫我的父亲死了,母亲还在。
安娜·彼得罗芙娜您想念您的母亲吗?
李沃夫我没有工夫想她。
安娜·彼得罗芙娜 (笑)花每年春天都开,欢乐却不行。这句话是谁对我说的?求上帝赐给我好记性……好像就是尼古拉亲口说的。(倾听)猫头鹰又叫了。
李沃夫随它去叫吧。
安娜·彼得罗芙娜大夫,我开始这样想:命运亏待了我。有许多人未必比我好,却很幸福,而且为自己的幸福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我可是为一切都付出代价的,为一切,毫无例外!……而且代价是多么昂贵啊!为什么要从我这儿索取这么吓人的利息呢?……我亲爱的,您对我老是小心谨慎,生怕说出实情,可是您以为我不知道我的病情吗?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讲这种事是乏味的……(用犹太人的口音讲话)请您包涵吧!您会讲滑稽故事吗?
李沃夫我不会。
安娜·彼得罗芙娜尼古拉就会。而我也开始对人们的不公平感到惊奇:为什么不用爱情回报爱情,而用虚假来报答真情呢?您说说吧:我的父母会恨我到什么时候呢?他们住的地方离此地有五十里路,可是我白天黑夜,哪怕是做梦,都能感觉到他们的怨恨。还有,请问尼古拉的苦恼该怎么理解呢?他说只是到了傍晚苦恼来折磨他的时候,他才不爱我。这我倒是明白而且也能够容忍的,可是,您想想看,假定他完全不爱我了,那可怎么办!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万一会这样呢?不,不,关于这一点连想都不该想。(唱)“黄雀啊,黄雀啊,你在哪儿?……”(打了个哆嗦)我的想法多么可怕呀!……您,大夫,还没成家,有很多事情您不会了解……
李沃夫您惊奇……(挨着她坐下)不,我……我才惊奇呢,我对您感到惊奇!是啊,您说说吧,您向我解释一下吧,您这么一个聪明、正直、几乎可以说圣洁的女人,怎么能容许人家那么无耻地欺骗您,把您拖到这个猫头鹰的窝里来?您何必待在这儿呢?您跟这个冷酷无情的人……有什么共同点呢,不过我们不谈您的丈夫吧!您跟这个空虚庸俗的环境有什么共同点呢?唉,我的上帝!……那个老是发牢骚的、生了锈的、疯疯癫癫的伯爵,那个老奸巨猾、骗子中的骗子,生成一副丑相的米沙……您对我解释一下,您待在这儿干什么?您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呢?……
安娜·彼得罗芙娜 (笑)您讲的话正好跟他以前讲过的一样……一点不差……不过他的眼睛大些,当他开始热烈地讲起什么事来,他那对眼睛就像是两个火红的煤块……您说吧,说下去!……
李沃夫 (站起来,挥一下手)我能说什么呢?您回到房间里去吧……
安娜·彼得罗芙娜您说尼古拉这样那样,如此这般的。您怎么会了解他呢?难道半年之内就能认清一个人吗?他,大夫,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惜您没有在两三年以前认识他。他现在感到苦闷,沉默了,什么也不干了,可是以前……多么可爱呀!……我头一眼看到他,就爱上他了。(笑)我看了他一眼,捕鼠器就啪的一响,把我抓住了!他说:我们一块儿走吧……我就丢开一切,您知道,好比人们用剪子剪掉枯叶一样,我真就走了……
〔停顿。
可是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他常到列别杰夫家,找别的女人解闷儿去了,我呢……就坐在这个花园里,听猫头鹰叫……
〔传来守夜人的打更声。
大夫,您有弟兄吗?
李沃夫没有。
〔安娜·彼得罗芙娜痛哭。
哎,这是干什么?您怎么啦?
安娜·彼得罗芙娜 (站起来)我受不了啦,大夫,我要到那儿去……
李沃夫到哪儿去?
安娜·彼得罗芙娜到他那儿去……我要去……请您吩咐他们准备马车吧。(跑进正房)
李沃夫不行,我要断然拒绝在这种情况下治病!他们不但一个小钱也不给,而且搅得我心烦意乱!……不行,我不干了!够啦!(走进正房)
第一幕完
注释
[1]米哈依尔的爱称。
[2]法语:亲爱的尼古拉。
[3]安纽达和下文的安尼雅均为安娜的爱称。
[4]萨霞、舒罗契卡和下文的萨涅琪卡、萨宪卡、舒拉、舒尔卡均为亚历山德拉的爱称。
[5]玛尔福沙和下文的玛尔福特卡均为玛尔法的爱称。
[6]德语:到这儿来。
[7]俄国南部的疗养地。
[8]指鞑靼向导。
[9]法语:是谁?
[10]法语:低级趣味的人。
[11]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一个伪君子。
[12]柯里亚和下文的尼古拉沙均为尼古拉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