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儿流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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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处安身

我是捡来的孩子。

可是,直到八岁前,我都以为自己和其他孩子一样,是妈妈亲生的。因为,我每次哭鼻子的时候,总会有个女人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摇着安慰我,她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我的泪水很快便止住了。

每天睡觉前,都会有个女人过来亲吻我,温柔地唱着歌哄我入眠。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首歌的调子和几句歌词。

我生活的这个村子叫沙凡侬,是法国中部最贫穷的村子之一。这种穷不是因为村民安于现状、不够勤劳,而是因为这里的自然条件恶劣、土壤贫瘠。这个地区的石头可比耕地多得多。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人们还不知道如何给土壤施肥。幸运的是,我的家坐落在一条小河边,河水从房前蜿蜒流过,岸边长有许多高大的栗树和俊美的橡树,绿树环抱着一小块难得的绿地,风景宜人。

这个家里,我从没见到过男人的影子;我的养母并不是寡妇,只不过她的丈夫是个采石工,在巴黎谋生,和这里许多外出打工的男人一样。在我长到明白自己遭遇的年龄之前,他都没有回来过。他只是时不时地让回村的老乡捎回他的一些消息。

“巴贝兰大嫂,你的丈夫一切都好,他让我转告你他干得很好,这是他让我捎给你的钱,你要不要数数看?”

这就是巴贝兰妈妈得到的所有关于丈夫的消息。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巴贝兰先生和他妻子的感情不好,他只是远在巴黎打工,赚钱养家。等到他老得干不动了,他肯定会回来守着他的老伴,安度晚年,携手到老。那个年代,许多夫妻都是这样。

十一月的一天傍晚,一名陌生男子来到我们房前,他站在栅栏外,问我这里是不是巴贝兰大嫂的家。我说是的,并把他让了进来。他推开栅栏,走进了院子。我从没见过比他更脏的人了:他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在泥路上走了很久。

巴贝兰妈妈闻声跑了过来,他们正好打了个照面。

“我从巴黎给你捎个口信。”这个人说。

又是这句简单的话,可是这次,他并没有接着说“你的丈夫一切都好,干得很好”。

巴贝兰妈妈和我都感到了异样,她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声音颤抖地说:“哦!天哪!是热罗姆出事了吗?”

“这个嘛,是的!”这个人低下头,接着说,“他确实出事了,不过你也别害怕,他没死,他现在还住在医院里,迟早会回来的。只不过,他有可能会残废。我是他的病友,因为我刚好要回家,他就让我顺路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也不能待太久,我还有三里地要走,天眼看就黑了。”

巴贝兰妈妈想多打听一些细节,就请求这个人留下来吃晚饭。

这个人于是留了下来。他坐在壁炉的一角,边吃边跟我们讲述意外发生的经过:脚手架坍塌,巴贝兰先生半个身子都被压在了下面,可是因为有人证说他当时并不应该待在那里,所以包工头一分钱的赔偿金都不肯付给他。

“巴贝兰真倒霉,他真可怜,”这个人一边坐在炉边烤着裤腿,一边说,“他太不走运了,换作别人很有可能趁机发一笔横财,可是你的男人一个子儿都没得到。不过,我建议热罗姆跟那个包工头打官司。”

“可是打官司要花一大笔钱啊。”巴贝兰妈妈已经脸色苍白。

“是啊,打输了的话,钱肯定打水漂了,但要是打赢了……”

巴贝兰妈妈真恨不得第二天就跑到巴黎去。可是她去问了村里的神父,神父劝她先等等,看看她有没有必要去巴黎。神父给巴贝兰先生在的那家医院的指导神父写了封信,把收到的回信念给巴贝兰妈妈听。在信里,她丈夫请她不要去巴黎,只要把他打官司的钱寄去就可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巴贝兰妈妈三天两头收到催要钱款的信。最后一封信里,她的丈夫说急需一大笔钱,要是家里的钱不够,就是卖掉牛也要凑给他。

把牛卖掉!

城里人只是知道乡下人养牛很稀松平常,只不过是农村一景罢了;他们哪里知道对于一个农民而言,一头牛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来说,我们的牛就是一切,它意味着我们可以喝到有黄油的汤,吃到有牛奶味儿的土豆!有了这头牛,还有我们养的鸡和兔子,巴贝兰妈妈和我生活得相当不错,我们从来都不用去外面买肉吃。我们是多么爱我们的这头牛啊,我们亲爱的胡赛特!

但是,我们必须把它卖掉。这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买主,他把胡赛特从头到脚摸了个遍,苦着脸说这头牛派不上任何用场,说它年纪太大,而且太瘦,产奶肯定也不多。最后他说,看在巴贝兰妈妈是个正直的好人的分上,为了不让她太难过,他才答应可以买下这头牛。

这头牛只卖了很少一点儿钱,巴贝兰妈妈立刻寄去了巴黎。

从那天起,我们没有了牛奶,没有了奶油,也没有了黄油。我们的早餐只有一点儿可怜的干面包,晚上只能吃一些盐水煮土豆。

马上就要到油腻星期二[1]了。去年这个节日时,巴贝兰妈妈给我做了薄饼[2],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饼的味道,早就眼巴巴地盼望着这一天了。可是现在呢,要知道,做薄饼需要用到面粉,还需要鸡蛋,尤其是一定要有牛奶。“没有了胡赛特,油腻星期二肯定泡汤了!”这天早上,我伤心地嘟囔着。可是没想到,巴贝兰妈妈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快中午时,我回到了家,发现巴贝兰妈妈正在往一个大汤碗里倒一大团诱人的面糊。

“快来!”她对我说,“快来看看这个盆子里有什么!”

我连忙跑了过去,我的心怦怦直跳,简直像做梦一样,我竟然看到了三个鸡蛋、一杯牛奶、一块黄油和三个苹果!我最最亲爱的巴贝兰妈妈啊!她正笑眯眯地望着我。

巴贝兰妈妈平时一向不喜欢借别人东西,可是为了不让我度过一个伤心的节日,她这次竟然大大地破了个例。原来,她为了给我做薄饼,跑到一个邻居那里借来了一杯牛奶,又到另一个邻居那里借来了一块黄油。

在等待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迫不及待地跑到壁炉旁,掀开还在炉灰上加热的面盆上的盖子,看那团面是不是发好了。

看到我开心的样子,巴贝兰妈妈也很高兴,但她还是嘱咐我:“不要打开盖子,小雷米,这样面团会凉掉。”

可是我就是没办法管住自己,那团白花花的面团膨胀时冒出来的美妙的小泡泡是那么的诱人!

晚上,巴贝兰妈妈让我准备一些小块的木头,这样才能保证生出来的火又旺又没有烟。好不容易等到了天黑,我们点上了蜡烛,妈妈让我把木块加到火里。要知道,我已经等她的命令等了很久了!不一会儿,这些小木块咔嚓咔嚓地燃烧起来,一大团旺旺的火苗蹿得老高,填满了整个壁炉。巴贝兰妈妈取下一个大大的平底锅,把它放在火苗上方的铁三脚架上。

“把黄油递给我。”她吩咐我。

她用刀尖刮了一块核桃仁大小的黄油丢到了锅里。好香啊,黄油在锅里滋滋地响着,很快就融化了!

我正低头看得出神,却好像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于是我警惕地抬起了头。我并没有听错,因为很快,从外面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棍子撞门的声音,突然,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谁啊?”巴贝兰妈妈端着锅,侧身问道。

“啊!好啊!”一个粗粗的声音说,“你们这是在过节啊?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

“噢,天哪!”巴贝兰妈妈叫了出来,把锅往炉子里一扔,“是你吗,热罗姆?”

说着,她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到这个男人面前,在炉火的映照下,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侧脸。妈妈对我说:“这是你的爸爸呀!”

我的爸爸!

我连忙跑过去想拥抱他,可是他却用手里的铁棍顶住了我,大声地问:“这个小东西是谁?”

“他是雷米啊。”巴贝兰妈妈说。

“雷米?我以前都跟你白说了是吧!”

“那个,嗯,你看……,不是的……”巴贝兰妈妈好像有些惴惴不安。

“啊,不是?不是吗?”这个人继续说,“不是真的吗?”

他举着铁棒怒气冲冲地朝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心里十分困惑,我怎么得罪他了呢?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沮丧,可是我也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这些问题,因为我看到这个人来到饭桌前,说道:“你们准备就这样过节吗?好啊,我可不想吃什么薄饼,我要吃的是浓浓的肉汤!我看家里也没什么肥肉,就烧点洋葱汤吧。快点儿,去做吧!”

巴贝兰妈妈什么也没说,她把平底锅从炉子里拿了出来,开始准备做洋葱汤。在等吃饭的时候,这个男人一屁股坐到了壁炉旁的长凳上。他面容粗糙,眼神冷峻,脑袋偏向右肩,大概是因为在巴黎的那起事故受伤造成的。我担惊受怕地看着他,已经不再去想肯定泡汤的薄饼或煎饼了,心里不停地默念着:“我的爸爸!他是我爸爸!”

“喂,你!”他看到我在看他,突然冲我叫道,“不要像个白痴似的杵在那儿,去把餐具摆一下!”

我吓得直哆嗦,赶紧遵命。

洋葱汤已经做好了,我们都坐在桌边准备吃饭。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所以什么都吃不下。这个男人狼吞虎咽地大口喝着滚烫的洋葱汤,同时不停地抬头看我。

“这个小子就吃这么点东西?”他突然问道。

“噢!当然不是!他平时胃口很好的!”巴贝兰妈妈说。

“啊!是嘛,那太可惜了。既然他今天不饿,那就去睡觉好了。快去吧。”他说。

巴贝兰妈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桌子去睡觉了。

睡觉?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在当时的农村,许多农民家里的厨房同时也是卧室,我的床白天时收成柜子的样子,晚上打开就是床,人们管这种床叫“床柜”。我很快就把床弄好躺了上去,可是我却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这个男人和巴贝兰妈妈的谈话。

“你的官司怎么样?”巴贝兰妈妈担心地问,“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官司?输了!那些混蛋法官完全黑白不分。我现在又成了残废,真是倒霉。回到家发现还多了个累赘!这个孩子的事,我倒想听听你的解释!”

“是这样!”巴贝兰妈妈连忙说,“我当时没有把他送到孤儿院,因为当时我真的做不到,他正病着,一直咳嗽,就像我们的小尼古拉死前一样。后来,等他好了,我又狠不下心把他送到城里。你知道,他可是一直都喝我的奶……”

“这个借口可真是好啊!”男人挖苦道,“他现在几岁了?八岁了吧?两岁的时候不送孤儿院,八岁再送去孤儿院,这样就好了吧。”

“热罗姆!你要是不去巴黎,肯定不会这样说!巴黎怎么把你变成这样了!”

“是啊,是啊!”热罗姆讥笑道,“改变太大了!甚至变成了残废!还成了穷光蛋!牛也卖了,我也不能再干活儿了,让那小子去孤儿院,我们真的养不起他了。不要再说了,就这样定了。”

“他可是村里最好看的孩子啊,热罗姆!”

“他有可能是最漂亮的孩子,但肯定不是最结实的。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他,瞧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样子,根本干不了什么活儿!”

“可要是他的父母来找他呢!”

“算了吧,要是他们想找,他们早就来了。我就是个大蠢货,当时把他从街上捡回来,还以为他的父母找上门时一定会报答我们,谁知道,见鬼了,他的父母连找都没找。哼,他的父母长得肯定也很好看!可是凭什么让我抚养他们的儿子呢?”

“可是,要是万一日后有一天他的父母找上门来,我们该如何交代呢?”巴贝兰妈妈绝望地说。

“那就让他们去孤儿院找他们的宝贝儿子吧。好了,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我现在要出去,跟朋友打个招呼去。”

我听到房门突然被打开,然后又被重重地关上了。他出去了。我噌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扑进了巴贝兰妈妈的怀里。

“你没有睡着啊?”她哭了。

“没睡着,妈妈,我都听到了。”

“唉!我本来早就应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也知道,我一直没法开口,尤其是我的小尼古拉死了以后。你确实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她边哭边说,“是他,是热罗姆,有一天早上在去上班的路上捡到了你,当时是二月份,那条街叫布列多耶大街。

“当时,他听到街心花园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当他走近后,看到一个人影在树后闪了一下,接着他在花园门口发现了一个小宝宝在啼哭:就是你。热罗姆把你捡了起来,你哭得更厉害了,他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的工友们也聚了过来,大家都说应该把你带到警察局。

“警察查看了包裹着你的襁褓后说,这些东西说明你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肯定是被人偷出来然后又丢掉了。他还说,如果没有人愿意管的话,就应该把你送到孤儿院。然后他又说,像你这样漂亮干净的孩子应该很容易养活,要是你的亲生父母找到后肯定会有重谢。热罗姆走上前说他愿意收养你。我本来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对我来说喂养你没有问题。就这样我们收养了你。可是三个月后,我的小尼古拉死了,我就一门心思地照顾你,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三年后,热罗姆写信说要我把你送到孤儿院,我没有照办。你现在明白了吧,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

“巴贝兰妈妈!”我极度恐惧地哭喊着,“我不想去孤儿院!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到孤儿院去啊!”

“不会的,我的小雷米,”巴贝兰妈妈说,“别哭了,我不会送你去孤儿院的。话说回来,热罗姆心肠并不坏,你以后就知道了。主要是这次事故让他受了打击,他伤心过度外加害怕,才变得这样无情。我们再做做他的工作,你也要好好表现。你看着吧,我们不会分开的。”

然而,我还是继续哭:我实在太害怕去孤儿院了!因为我之前见过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他们脏兮兮的,穿得破破烂烂,衣服灰不溜秋,脖子上还戴着一根链子,上面吊着一块标有号码的铅牌子!我知道那些坏孩子是怎样追在他们身后起哄的,他们边追边喊:“滚回孤儿院!滚回孤儿院!”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

注释

[1]天主教徒的一个传统宗教节日,指封斋前的一天。这一天的日期不固定,一般是在复活节前第47天。之后就进入了封斋期,不能再吃大鱼大肉。现在这个节日已经演变成狂欢节,许多地方都会举办盛大的彩妆游行和狂欢活动。

[2]这种薄饼也叫可丽饼,是法国人的传统食品,需要用黄油、鸡蛋、牛奶和面粉混合成面糊,再用平底锅摊成薄饼,最后配糖和奶酪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