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即世界:王阳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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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昭雪冀元亨

正德十五年(1520),阳明四十九岁

许泰等虽然班师东下,心中怀恨不已。到得南都,便商议伪造诏书,召阳明引见,安排半途要杀。张永闻知,急差幕士钱秉直,报知阳明。许泰等见阳明屡召不到,料定不敢出江西一步,正好藉此诬他谋反,就齐奏正德,说阳明在江西必反。正德因问:“怎么可以验得?”许泰等奏说皇上倘传旨召见,他必不到。正德即下诏,召阳明面见,张永又急令钱秉直告知实情。阳明得旨,立刻东下,行到芜湖,许泰等闻知,大失所望,深恐坐着“诬奏”之罪,火速从中阻止。阳明在芜湖留待半月,一腔孤忠,四面谗口,落得进退两难,便换上纶巾野服,入九华山中,得一草庵,终日默坐。张永闻知,又乘机面奏正德,力言:“王守仁实是忠臣,今因许泰等和他争功,已弃官入山,安心修道去了!”正德即差人入山探视,据实回报,正德叹道:“王守仁是个道学人,召他便到,怎样会反呢?”因传旨,命阳明回江西视事。

江西当兵残之余,宗室、人民,凋敝不堪;官府衙门,居民房屋,十九烧毁。阳明勤劳安抚,竭力赈恤,奏免租税;又把城中没官的房屋,连宸濠所筑违制宫室,以及革毁一应衙门,或修或改,变做公廨;宸濠占夺民间田地、山塘、房屋,也奏请给还原主执业,其余依照市价,变卖银两入官。从此,南昌各属百姓,爱阳明如父母,家家画像,岁岁报祀,和南赣一样。

当年宸濠谋为不轨,揽结名士,收罗幕府,凡江西官吏有些才能的,礼遇极隆,屈志结纳,好广植党羽。他知道阳明名重朝野,用兵神奇,暗想若得此人,大事可成,即令刘养正前往游说。当日刘养正奉命而行,到得赣州,拜见阳明,便开口道:“如今宁王尊师重道,有汤武之资,想从公讲明正学,公愿赐教么?”阳明笑道:“殿下能舍去王爵么?”刘养正闻言,知道阳明不上此船,留住两日,只得别去。阳明自思宸濠来意诚与不诚,倒要借此试探一番,便命门人冀元亨前往,佯与讲学。

那冀元亨,表字惟乾,湖广武陵人氏,也曾中过举人。他的学问,以“务实不欺为主”,而“谨于一念”。阳明爱他忠信可托,命教授公子正宪,因而有此一行。冀元亨到得南昌,径投宁府,坐与宸濠论学。宸濠是个良心失陷的人,忽听一番道学话头,心中以为迂腐不堪,便大笑道:“好好一个人,难道就痴到这样么?”说罢拂袖而入。冀元亨也就出府回赣,备细说知,并且断定宸濠必反。阳明大惊道:“祸根种于此了!”急派人从山僻小道,护送元亨回乡。

待得许泰等在南昌和阳明寻衅不遂,没法出气,打听得阳明曾叫冀元亨到宁王府讲学,正好借此坐实阳明“私通宸濠”之罪,遂火速派差,将冀元亨捉到,肆行拷打,元亨竟没有半句阿顺话儿,只得严禁狱中。元亨妻子李氏和两个女儿,处着这等环境,毫不恐惧。李氏曾对人说:“我夫尊师讲学,岂肯做叛逆的事么?”长日带着女儿,绩麻不息,闲着就读书歌诗。冀元亨监禁狱中,对待同监囚犯,和兄弟一般,见他们苦痛涕泣,就把浅易明白的学问,提起精神,多方讲说。一班囚犯竟欢喜听讲,不但把苦痛忘掉,还渐渐知道迁善改过。当时,各科道交章论辩,阳明也咨部白冤,然直到世宗嘉靖登基,才下诏释放元亨。谁知冀元亨在狱中早已得病,诏书下后五日,竟病死狱中。陆澄、应典一班同门闻知,备棺收殓,讣告同志。阳明闻讣,设位恸哭,厚恤家属。过后提及,还哀痛不止。

那年,阳明巡抚江西,政务虽然忙碌,四方学者,前来请益,依旧讲说不倦。泰州王银,古冠古服,手执木简诗稿,昂然而来,谒见阳明。阳明遥见大异,降阶相迎。礼毕,王银巍然上坐。阳明问道:“你这冠儿叫作什么?”王银说:“有虞氏冠。”又问道:“你这衣服叫作什么?”王银说:“老莱子服。”阳明跟紧一步问道:“你学老莱子么?”王银答应一个“是”字,阳明再跟紧一步问道:“你学老莱子,止不过学着他穿的衣服,还没有学他那‘上堂诈跌,掩面啼哭’罢?”王银听到这里,顿时心海中起了个浪花,脸上也就变了颜色,觉得身居上座,老大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慢慢儿移到侧首一边。阳明知道他已经心动,便把“致知格物”的学说,和他细讲一番。王银起立大悟道:“我们的学问,专在外面装饰做作;先生的学问,是精刻在心里的。”就此,他的有虞氏冠也不戴了,老莱子服也不穿了,恭恭敬敬,执着弟子之礼,投拜阳明门下。阳明便把他的名改作“艮”,表字改作“汝止”。

中国有一等人,稍微有些知识,便大模大样,不肯移樽就教,对着知识不如他的,常把两只眼睛一直,鼻子里哼一哼,冷冷地说道:“我和他们‘对牛弹琴’啊!”社会上多了这等人,那教育前途,还有希望么?请看阳明先生,他上自士大夫,下至苗民、囚徒、盗贼,只要是人类,无所不行其教育,而且经着他一番教育,没有不感兴鼓舞的。所以阳明纯粹是教育家,那治军行政,只算他的余事。

一天,左右来报说:“外面有个哑子,叫作杨茂,是吉安府泰和县人氏,定要求见问学。”阳明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杨茂进见,连连叩头,阳明做个手势,问他可识字。杨茂点头,表示识得。阳明便用字和他问答道:

阳明: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

杨茂:知是非。

阳明: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

(杨茂首肯,拱谢。)

阳明: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

(杨茂扣胸,指天。)

阳明: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邻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一‘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听;说你‘不是’,也不须听。

(杨茂首肯,拜谢。)

阳明: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口不能说,你耳不能听,省了多少闲是非,省了多少闲烦恼。你比别人倒快活自在了许多。

(杨茂扣胸,指天躄地。)

阳明: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

(杨茂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