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很少有人喜欢读方志,包括我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主要原因是,方志通常是官修的,并且为官而修;当然,像我这样的平头百姓,读起来就索然寡味了。但是“方志”这个词本身,似乎有某种魔力,时常令我浮想联翩,激起“一方水土一方人”的不尽遐想。天长日久,我脑海里就形成一个念想,写一本有个性的“方志”。
《娲皇宫志》是由旧方志的一个词条扩张而成的一本志书。据嘉庆《涉县志》卷三祀典娲皇庙条:“娲皇庙,本邑南关河南店、王堡、北冈等处皆有,以在县西二十余里唐王峧者为盛,倚岩凿险,杰构凌虚,金碧灿然,望若霞蔚。岁以三月十八为神诞,远近坌集,先是印官往祭。因登陟甚艰,每至必于山下止歇,棚帐之类须附村供应。国初焦令绘乃于山麓建厅三间、茶房一间,名曰‘休沐厅’,典史王之英董其役,李知州四端为记之。”《娲皇宫志》里的“娲皇宫”即词条中的唐王峧娲皇庙。那么,这个扩张是如何实现的呢?融人类学入方志,融方志入人类学,两个路径相辅相成。
人类学象征论视角看,娲皇宫是一个象征,是一方意义空间。据旧方志词条,我们可以获得不少相关信息。第一,它与娲皇有关系;第二,它的建筑特征突出;第三,三月十八是(娲皇)神诞日;第四,神诞日举行祭祀,参与者从远近各地汇集这里,祭祀由地方官领头;第五,山麓新建厅房,工程主事者为州县官府,知州李四端、县令焦绘、典史王之英参与其事。从人类学视角看,这个词条存在明显的疏漏。第一,叙事主体单一,局限于官方视角,我们无从理会“远近坌集者”的所思所想;第二,官方举事目的不明,我们无从理会地方官领头祭祀(娲皇)神、主持建筑工程的用意。融人类学入方志,一方面,通过象征论视角,即象征的价值取决于其所处的系统,于是,我们有一个更全面地迫近娲皇宫意义的方式——厘清娲皇宫相关象征体系;另一方面,通过人类学田野工作,尤其是“观察电影+影片放映交流”的影视人类学方法,娲皇宫相关者的思想得以自如呈现。
融方志入人类学是《娲皇宫志》内在个性的另一个维度。人类学的学科职志是探讨人与文化。它的基础研究路径有两种:一为“文化的人”,二为“人的文化”。前者以人为落脚点,以文化为人的根本属性;这个路径以人群门类为研究对象,人群门类的边界通过文化来界定;族群研究、民族研究,以及与它们密切相关的文化功能论、文化特殊论、文化相对论、文化解释学等理论流派属于这个路径。后者以文化为落脚点,强调文化的人类主体性;这个路径以文化门类为研究对象;文化进化论、文化传播论、亲属制度研究、神话研究、结构人类学等属于这个路径。《娲皇宫志》属于后一个路径的研究,即研究宗旨是探索一般文化原理。方法上则摒弃此路径惯用的以现代学科化的文化门类为纲的跨文化比较方法,而是立足具体田野,以方志为津梁,迈向一般文化原理的思考。换言之,《娲皇宫志》的学理取向,与其说是“文化理论”注“具体田野”,不如说是“具体田野”注“文化理论”。
《娲皇宫志》从三个层面提出某种跨象征体系的相处之道——“圆融”。首先,本书打开娲皇宫的几扇窗户,透视人们投影其上的诸种价值关怀,阐发它们的相处之道。娲皇宫是一个意义多元的象征,涉及六个象征体系:“神鬼门”“萨满门”“现代门”“儒门”“佛门”和“道门”,在各个体系里面有其具体价值。分析娲皇宫象征,诸体系的关系错综复杂,静态地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动态地看“冲突”与“圆融”此起彼伏。其次,作为人类学者,我深有体会,实践才是理论创见的根本源泉和终极归属。“冲突”到“圆融”,间隔只一个词,但高度恐怕堪比喜马拉雅山,跨越殊不容易。《女娲奶奶的荣耀》(Granny Glory)影片,使我有机缘展开话题,与娲皇宫相关者、学界同仁讨论田野见闻心得,交流思想,践行“圆融”概念。本书下卷及附录2、附录4如实呈现了这个实践。最后,本书就写文化体裁的探索,呈现了“圆融”方志与人类学的一种可能。
我是中国纳西族人。纳西语是我的母语,是我不知不觉中习得的;作为国语普通话的汉语是我的第二语言,是我自7岁开始在国家公立学校里逐步习得的。从生活经历来看,我自幼在纳西族聚居点丽江古城长大,18岁那年离开故乡外出,此后生活在昆明、北京两地。2003年至今,我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我是以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身份进入的娲皇宫田野。这里点明作者的文化背景,旨在延展出《娲皇宫志》一个具有相当关联度的语境。任何一项人类学象征志写作,对变动不居的生活世界有所发现,也有所遮蔽。《娲皇宫志》就娲皇宫的发现与遮蔽,一方面受学理规定,另一方面受作者自身文化背景与田野对象相关性规定。这一点还盼读者诸君明鉴。
在娲皇宫田野里,我听到一则“心诚则灵”的惊艳解释,别开生面:“人震惊时,心最诚,就呼唤神灵,脱口而出,不假思索,中国人、外国人都一样,尽管用不同的语言。”哇!天呐!My God!这句话瞬间直抵我意识深层、内心深处,与长期以来积淀于我体内的混沌体会形成强烈共鸣,赋予人类文化多样性与同一性的关系一种简明的隐喻形式:你喊A,他喊B,我喊C;人类同心(震惊)同行(呼唤神灵),A、B、C异名同质(神灵)。于是,气血循环随即加速,令我倍享通体酣畅的愉悦。这样那样的文化创见在田野里与你不期而遇,这是人类学的奥妙所在,它蕴含双向的生熟转换,研究对象由陌生变熟悉、研究者自我由熟悉变陌生。庶几,《娲皇宫志》能给读者诸君带来类似的体验,哪怕只是其中的只言片语,抑或其中的某个音像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