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社会文化环境
占里的自然环境特点是山高林密、交通不便。此间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固然,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可以让占里少受外敌侵扰,保护村寨安全,文化上也是自成一格,但同时也造成占里与外界接触中的障碍。自古以来,占里便少为外界所知。若不是20世纪80年代追捧“换花草”的热潮,也许这个遗世独立的村寨还在继续着自己原本的生活步调。
一 进入国家体系的占里
从行政区划上来看,在最早的“款”组织中,占里与付中、驮里组成一个小款,共同的对外防御活动比较多。建制之后,占里先是隶属黎平县,因为占里以北就是黎平县辖区,日常生活中与黎平县侗族接触也比较多。占里的田多,有些田实在距离村寨太远,就租种给黎平人,只等糯禾成熟的时候折禾即可;而黎平由于田少,为了多得些糯米,也乐于租种占里的水田。至今,占里还有一些老人说:“我们以前是黎平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从江的了。”1942年以后,占里开始划归从江县。虽然占里在建制之后,名称改来改去,时而“村”时而“乡”,时而“工区”时而“公社”,行政区划范围也时大时小,但终归是已经进入国家体系之中,日渐受到国家大环境的影响。
我还记得,土改的时候,我们划分成分,这里有两户地主,也有几户富农,还有中农和贫农。要说啥是地主、富农的,我们也都不清楚,好像主要是他们粮食多,别个没有粮了就跟他们借,然后他们就收利息。反正,干部就说那是什么剥削的。那时候,斗地主、斗富农是常有的事儿。只要是村里收成不好啦,生产上不去啦,就说是地主和富农在内部搞破坏,然后就让大家一起去开批斗(大会)。当时斗的大多是寨老和鬼师之类的。那时候,都不让我们村的姓吴的人当干部,都是那些外来的(当干部)。印象最深的是1959年到1962年,壮劳力都被抽调去修公路了,你看从江那条国道,就是我们修的,国家没花一分钱哩。村里没了劳力,只能是妇女跟老人做活路,又赶上自然灾害。交了12万公斤公粮后,村里就没剩下什么(粮食)了。那时候不是“大锅饭”嘛,每个人每天才得这么一坨坨(拳头大小)糯米(饭),饿死了好多人。“文革”的时候,大家都不搞生产了,天天搞斗争。像我们这里的鬼师,你要问我信不信,有的时候也是不信,但是,家里有人死了的时候,鬼师是肯定要请的;有病医了好久也不好的时候,你自然也就信了。反正,我们这里的人还是很迷信的。但是,那时候,作为一项政治任务,谁还管你是不是鬼师啊,该斗也得斗啊!没得办法。当时内部矛盾也是很尖锐的,要不为什么都不让我们吴家的人当村领导啊!(20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我们重新恢复了鼓楼盟誓,希望能够恢复一些传统的东西。但是,你看看,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是出去上学就是出去打工了,村里懂那些东西的人又都年龄大了,以后占里会成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记录来自一位占里村民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占里历史的讲述
从这位村民的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占里近代的命运已经和新中国的历史牢牢结合在一起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所发生的重大事件,都给占里打上了深刻的烙印:土改、人民公社、“大跃进”、“文革”以及改革开放以来由于农村青壮年劳动力流失带来的文化传承断层。占里,已经越来越被卷入国家体系之中,不管它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二 占里与周边村寨的关系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占里北接黎平;西北靠谷坪乡的五一村,西南是付中苗寨;在东南有托里,东挨岜扒;西面和谷坪乡的银潭寨隔四寨河相望。除了距离最近的付中苗寨之外,从占里要到其他村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许在地图上看起来,村寨与村寨之间的距离不是太远,但实际上,它们可能恰好位于两座山上,不仅要翻山,还要越谷。如果真的要走的话,即便是惯于走山路的占里人,没有个小半天也不可能到达。所以,若没有重大节日,占里人也很少去周围这些村寨访亲探友。
提到占里及其周边村寨的关系,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影响因素不得不提。这就是“变婆”。有人说:“侗族,无村不‘变’。”意思就是,“变婆”在侗族村寨中是普遍存在的。那么,“变婆”到底是什么呢?
变婆,用我们侗话来说就是“BIN”,就是变化的意思啦。它们大多都在山里,算是一种半人半鬼的东西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反正它们不算是人,也不算是鬼。鬼是看不见的嘛!那就应该说是一种死人吧!有“变婆血”家里的人死后都是要“变”的,就是“变婆”。从外表来看,“变婆”跟人(模样)差不多,面色苍白,唇色发灰,长相难看,也不会说话,只会胡乱吼叫;不过,它们不会轻易到人的家里去,大多会去看自己的亲戚。如果有(普通)人不小心撞见了它,轻者断子绝孙、没有后代,重者神经错乱、魂飞魄散。以前我外公就曾经见过变婆,因为他的堂弟娶了一个有变婆血的妻子。据说那是一个早晨,我外公他们还没有起床,却听到外面房间有咚咚的舂米声,正在疑惑是谁这么早就在舂米,外公起床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正是寨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外公就知道,这个人肯定是“变”了。正是因为看见了变婆,所以我外公那一家现在已经没有后人了,应验了断子绝孙的说法。
关于变婆的由来,还有一个传说。据说,从前有兄弟两个在山上做活路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一条蛇在蜕皮,想到家里的妈和爸都老了,早晚有一天会死,那这种蜕皮后“死而复生”的方法不错,就跟蛇商量——那个时候的蛇都会讲话的——拿到了可以“死而复生”的药。兄弟两个回到家里以后,把前因后果讲给了妈和爸听,两个老人家也很高兴,(认为)从此后就可以永远(和自己的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就吃了这种药。但是后来,在哥哥的孩子降生的那个夜晚,妈却死去了。兄弟两个悲痛欲绝,去找蛇理论,为什么我的妈明明吃了药,却还是死了。蛇告诉他们,不用着急,你的妈还会回来的。果然,在几天以后,他们的妈回来了,只不过样子已经变了,而且也不会说话,只会哇哇怪叫。兄弟两个虽然伤心,却也没有办法。
我们占里大概有30户是变婆家(全寨一共160户)。变婆的“基因”是可以随着血传下去的,也就是说,如果父母双方中有一个是出自变婆家族,那么,他/她的孩子死后也都会“变”。这是丢死人的事情。你不要去问人家啦,要是正好问到一个“变婆家”的,人家会不高兴的。在村里吵架,“死变婆”也是极端恶毒的骂人的话,也都很少说。一般来说,村里不是变婆家的人就算娶不上老婆,也是不愿意和变婆家的人结婚的,怕成为亲戚后,变婆找上家门。实在因为身体缺陷或者穷得不得了而找不到老婆的人,才会勉强和变婆家的人结亲。除此之外,只能变婆家与变婆家相互开亲。
因为有“变婆”是一件丢死人的事情,所以变婆家就算有人快死了也是绝对不会通知村里人的,连鬼师也不会请。当然,我们也是很怕的,如果知道变婆家要死人了,我们通常也是不敢出门的。有的时候还要请鬼师作法,给我们家四周设立障碍,阻隔变婆进入。变婆只有它们家的人才能够对付得了,像是阻止死人“变”或者杀死“变婆”,普通人是没有办法的。如果人死了以后,尸体是软软的,那么毋庸置疑,它是要“变”的。为了阻止它,家族的人就会用锅把麻油煮沸,灌进死者的口中,这样尸体就会变硬,就没法“变”了。我听说,如果变婆家的人阻止他们家所有的死人“变”的话,那么对本家族也是有害的,比如种禾颗粒无收啦,家中的孩子也会越长越难看。所以,他们还要隔三岔五地允许一些人“变”。对付变婆的最后手段就是杀死它。普通人,像你像我都是不行的,只有变婆家的人才可以手持利刃,将它们的头颅砍掉,最终结束它们的生命。“变婆”,又不是人又不是鬼的,活着也是受罪,最终的死亡也许才是一种解脱。
你要问我信不信?我当然是信的啊!以前,我们村也有人不相信这种事情,爱上了一个变婆家族的姑娘——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姑娘是变婆家的啊,我们村里谁是谁不是大家都清楚着呢!还跟她结了婚。后来他们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没有长大就死了,那个有变婆血的妻子教给他这些方法,让他往自己孩子的嘴里灌滚开的麻油,不让他们“变”。这些事情都让这个人难以接受,怕得很呐。他就决定跟自己的老婆离婚。他妹妹知道后就劝他说,反正现在也已经是这样了,离婚还要罚款,而且再找另一个好人家姑娘结婚的可能性也基本没有,还是凑合着吧!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这个人最终还是决定跟自己的老婆复婚了。当然,他们后来也没有孩子,到现在,那家人已经没有后代了。
虽然不能和变婆家的人开亲,但是做朋友还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变婆只会去找自己的亲戚,朋友不在亲戚之列,所以没有问题。要问为什么村里人没有把这样的变婆人家赶出村寨,当然是因为如此丢脸的事情,谁也不会承认的。人家不承认,总不能硬把人家赶出去吧!再说了,把人家赶了出去,这些人又该去哪里生活呢?(关于变婆的事情)你不要问我了,我都不知道。你要是真感兴趣,就去问岜扒的人啦,他们最清楚了,因为就在前几年,岜扒还有很多人亲眼见过变婆。
——根据一位占里村民的讲述整理而成
“变婆”的故事虽然在侗族乡间广泛流传,但是大家对其讳莫如深。日常生活中也不会主动跟你讲起,以至于一个在占里做调查将近一年、号称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占里文化的研究者,丝毫不知占里还有这样一种存在。我也是在极为偶然的状况下,了解到关于“变婆”的一鳞半爪。当然,本节并非讨论这个传说本身,而是希望借此说明占里与周边村寨的关系。
在周边村寨的观念里,占里虽然田多粮足、不愁吃穿,但是也地处深山,交通极为不便,关键是森林茂密,变婆多。出于恐惧,周边村寨也不愿意同占里人结成更为紧密的亲戚关系,比如婚姻关系。而占里则认为外面的那些村寨人穷、田少、坏人多,而且生活习惯也不一样。虽然,年轻人之间“行歌坐月”的事情常有,但是谈到结婚,则困难重重。如表2-1和表2-2所示,现在本村居住的196对夫妻中,只有5人从外村娶回妻子,占总数的2.55%;出嫁到外村(地)的占里女性也只有8人。
表2-1 占里的婚姻关系
注:根据占里2006年户籍资料统计。有婚姻关系但已丧偶者不包括在内;女子出嫁后户口迁出,统计困难,因此也不包括在此范围之内。
表2-2 占里外婚的范围与人数
注:表格内的数据指的是现在依然在世的占里人中与外界通婚的情况统计,包括嫁入和嫁出,已去世者不在此范围之内。由于占里历来鲜见与外界通婚者,表格内统计数据除来源于占里户籍资料之外,还包括我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对村民们的走访。其中,从自我2006年第一次去占里至今,尚无外村姑娘嫁入占里。
(一)占里和小黄
小黄是有名的侗族大歌之乡,蜚声国内外。占里则是著名的“中国人口与计划生育第一村”,赫赫有名。可是,同处从江县、共属旅游开发的主打品牌且距离不太远的两个村寨之间的关系却是一般般。自古以来交流都不太多。
小黄不行,日子过得很穷,田也少。以前,他们常来我们这里讨饭吃。我们看他们可怜,就给他们一口饭。小黄的小偷也多,经常来我们这里偷鱼。把田里的水都放了,把鱼捞走。你说这人多坏,偷鱼也就偷了,把水都放走了,那禾还能活吗?我们有时候可怜他们,发现他们偷鱼也不管,就跟他们说,鱼给你们了,不要再放田里的水了。你说,跟这样人怎么能做亲戚呢?虽然我们可以开亲,但是没有人想去。小黄会唱歌?那我们也会啊!侗家有哪个不会唱歌的啊?只不过,小黄的那几个老歌师确实有先见之明,(20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就整理了以前传唱的大歌,给他们小黄挣了名。
——占里人对小黄的看法
占里啊,田很多,粮食也不恼火(发愁)。不过,他们都不会唱歌。而且,占里山高林密多变婆,你晓得吗?你根本就不知道哪家是变婆,哪家不是,要是万一结到了“变”的人家怎么办?你晓得的,变婆是会找亲戚的呀。我们都很怕的,干脆都不要找(占里的姑娘)就好了。
——小黄人对占里的看法
(二)占里和付中
付中是距离占里最近的村寨。在占里的迁徙传说中,付中人虽然把他们推进深山挡老虎,但总算是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人。有些传说中还有“付中和占里是同母异父的两兄弟,付中是哥哥,占里是弟弟”的说法。我总觉得曾经作为同盟的占里和付中的关系应该是很紧密的。但是,事实总是出乎意料,占里和付中基本不通婚。
付中是苗族啦,跟我们生活习惯不一样,说的话也不一样。他们很穷的,住的地势又高,又没有水喝,即便有水也都很脏,很难生活。我们这里的姑娘都不愿意嫁过去;那边人当然想嫁过来啦,因为我们这边的生活好,不过我们都不愿意娶。你看我们这里家家房顶上都有“小铁锅”(卫星天线),你再看看付中,他们有几家有?不过,你也不要看现在付中这个寨子不怎么大,其实以前付中是个特别大的寨子,人口又多。后来因为有什么瘟疫的吧,哦,好像是天花,他们又不晓得怎么种牛痘,就死了很多人,然后就变小了。
——占里人对付中的看法
占里好啊,田多,不愁吃,不愁穿。占里还有学校,我们的孩子三年级以后都要过去读书。以前我们也是个大寨子,现在变小了。我们跟占里通婚少,占里是侗家,我们是苗人,他们都不会说苗话,大家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没办法一起生活。当然,我们也有姑娘嫁过去,不过还是不多。
——付中人对占里的看法
(三)占里和托里
占里和托里应该也是一个款里的同盟,距离也不是太远。但是,占里却是古有明训,绝对不允许和托里开亲(结亲、结婚)。
我们是绝对不能够和托里开亲的。跟别的寨子,像什么小黄啊,付中啊,如果你愿意,也是可以的,但是托里绝对不可以。因为托里人都是小偷,人品不好。他们到我们这里什么都偷,大到牛啦、猪啦这些大牲口,小到禾啦、鱼啦这些小东西。我们过节的时候,请托里人来做客,也都怕他们来偷我们的东西呢。你说,人要是人品不好,那还能在一起吗?
——占里人对托里的看法
占里那个地方,交通又不便利,就算是田多,我们这里的父母也不会让女儿嫁过去的。而且,我们虽然都是侗家,但是两边的习惯也不一样,根本没有办法一起生活。再有,我们这里女儿生孩子、坐月子需要自己母亲来照顾,要是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怎么照顾啊?以前我们这边的父母是绝对不同意孩子嫁到外面的,现在也没那么严格了,随孩子了。
——托里人对占里的看法
从以上三个例子来看,占里与周边村寨的交往,在通婚关系上存在一定的限制。不论是何种原因(主观上,占里人对外部世界贬低化;客观上,外面人对占里妖魔化),客观事实就是占里实行村内婚,因此无法在更大的范围内开拓亲属关系网络,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占里人口通过婚姻手段外迁从而转移增殖人口带给环境、资源的压力。这也促使占里不得不另辟蹊径,解决人口与环境之间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