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王
孩子气
帕斯特纳克和坎宁安径直走进书房,巴拉克在门厅处艾米莉那幅花哨的肖像画前,用手肘拦住她低声问:“见鬼了!你怎么不在萨摩亚群岛或巴厘岛什么的地方?”
“天哪,兹夫,你都有白头发了!不过挺好,德高望重了。”艾米莉穿一身裁剪考究的黑西服和宝蓝色有褶边的仿男式女衬衫,肩头上别着一枚金色狼头标志的饰针——一个全新的格调高雅的艾米莉!七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衣着宽松随意的大学女孩,就是后来她寄给他的那些照片中,也只是个俗气的女教师。
“艾米莉,快说,怎么回事?”
“我会解释的,会解释的。我们必须得面谈。”她喜气洋洋地笑着说,快要喘不过气来。
“行,什么时候?哪里?”
“林肯纪念堂。今晚。”
“今晚?你没病吧?还有,为什么要在林肯纪念堂?”
“那儿的雪景很美。就到那儿,狼。十点钟。雕像旁边。不要让我失望啊!快来,喝雪利酒了。”
“哎,这个,艾米莉……”巴拉克还想说点儿什么,但她已闪身跑进书房。
晚餐中,克里斯汀·坎宁安就他们这次出使提出自己的看法。不过,巴拉克很难集中精力听。坎宁安已经得知,在国务院里的开场白上,拉宾将军提出了一系列武器,包括坦克在内。他说:“不会有什么成效的,先生们。这不是你们要月亮就给你们个月牙儿的讨价还价。要知道,你们有可能最终会一无所获。”
艾米莉表面上在很仔细地听,但她是不是真的在认真听,巴拉克心里清楚得很,因为他捕捉到了艾米莉在看他时眼睛里转瞬即逝的细微变化,但愿这一切别人不会注意到吧。帕斯特纳克似乎没留意,坎宁安冷漠干瘦的面容和厚厚的眼镜片下面是一如既往的神秘莫测。他突然转向巴拉克这边,让巴拉克有些措手不及:“还有件事也相当可笑,兹夫,你上回那封信。大炮对长矛,真是!会议上别那样说。你们以色列人夸大其词,歪曲了事实真相。”
“比喻,你懂的。”
“远远不准确。我们评估你们在武力上仍然和阿拉伯人均等,甚至还稍稍比他们强点儿。”
帕斯特纳克说:“首先,在实打实的武器数量上,这个评估就不对。最最差的是坦克。这方面我们可以提供真实无疑的情报。还有,均等平衡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我没听懂,是我变笨了吗?”艾米莉说。她父亲再一次训斥巴拉克后,她开始专心听他们说话。
帕斯特纳克耐心解释说:“艾米莉,在我们那边的一场战争里,能得到的军火很容易就会射光、烧光,短时间内就没有了战斗力。”
“没错,然后呢?”她说。
“然后,要知道,阿拉伯人因为紧靠着俄国而拥有数不尽而且是伸手可得的储备。飞机、坦克、炮弹、大炮,他们需要的一切,一夜之间就可以拿到。我们实际上只有一个来源——法国。法国已经失去了阿尔及利亚,因此我们对法国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从他们那儿接受新补给要走海运,速度很慢,而且还要受制于强大的阿拉伯人的压力和变化无常的法国政治,特别是戴高乐重掌政局之后。”
艾米莉看了看她父亲,父亲严肃地点点头。
巴拉克对坎宁安说:“萨姆说的是事实,我也这样认为。手头上现有的弹药打光之后,对我们来说可能真的就变成长矛对大炮了。你知道这一点的,克里斯汀。”
“那你们最好在打光之时就打赢战争。”坎宁安说。
“我们就是凭借这样的法则生存和计划的。阿拉伯人就是输掉十次战争我们也无法将他们消灭;而他们不仅仅有将我们消灭的能力,而且这也是他们公开宣称的战争目标。我们不得不变得异常强大,才能防止他们消灭我们。”
“好,明白了,兹夫。”艾米莉说。同时用夸张的手势抚着自己的下巴,好像她有一脸像亚伯拉罕·林肯那样的大胡子。巴拉克飞快地对她皱起眉,摇了摇头。
坎宁安说:“你远远没明白,艾米莉。军备竞赛正好把苏联逐渐引入这个地区,他们已经重重渗透了埃及和叙利亚。将来会有一天,俄国挥起熊掌猛力一击砸毁以色列,除非犹太人能找出个办法和阿拉伯人和平相处。要快!”
帕斯特纳克说:“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伊斯兰世界只认识一个主权——伊斯兰教。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阿拉伯人,也不仅仅是苏联人,还有不下五亿人的穆斯林,不是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
“这算是个难题了吧,算吗?”
“算难题,但是你们必须解决。”坎宁安反驳道,“伊斯兰世界的荣耀,是在基督徒世界将你们屠杀殆尽之后,最终接纳并保护上帝的子民。”
“你把我弄糊涂了,这听起来很美好,给我开开窍。”帕斯特纳克说。
“艾米莉,拿些白兰地和咖啡到书房来。”
“好的,父亲。等会儿我要回福克斯达学校。”
从出租车的车窗望出去,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艾米莉小小的灰色身影站在纪念堂聚光灯下的基座上。
“稍等。”巴拉克说。他给司机付了钱,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刚刚覆盖雪花的台阶。
“你有车吗?”他大声问。见她点了点头,他便朝出租车挥挥手,让出租车开走了。
艾米莉张开双臂,说道:“七年了,七年了。”她穿着毛皮大衣,他穿着厚军大衣,这让他们在亲吻时不能紧拥对方。
“艾米莉,出海游玩到底怎么了?”
艾米莉扯下黑色的手套,用冰凉的手指缠卷住巴拉克的手指:“赫丝特怀孕了。你会相信是她那可怜的丈夫干的吗?一项优异的爬山运动成绩,令人惊叹。”
巴拉克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还好吗?”
“猖狂得很。你干吗问我有没有车?”
“我可不愿走着回宾馆。”
“你和帕斯特纳克同住一间房吗?”
“不,他其实在我们的武官那儿住。”
“太好了。”她的手指攥紧,用指尖掐住他的手掌,“我们走一会儿吧。”
“在这儿?在雪中?”
“当然了。很安静,很美,不是吗?”
“然后呢?”
“呃,然后我们就去你的宾馆做爱。”
“做什么?”
“你听到了。‘嘿咻’。我们要性交。”
“艾米莉,你可真是的!”
“粗俗吗,亲爱的?你知道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书上都用‘性交’这个词,其实更常用的词是……”
“打住,别再说了!”巴拉克挣脱着把手举起来说道。
“那就是我的车,亲爱的,灯下那辆。我们就散一小会儿步,然后去你的宾馆。你不爱我吗?”
“当然爱了。我们现在就去吧。我们可以喝一杯,谈谈心,离开这寒冷天儿。明天我必须要起个大早。”
“大灰狼,我们要做爱。”
“艾米莉,不要再说蠢话。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性无能吗?”
他忍不住又笑起来,想到自己不妨也可以像其他人那样试试,以切断这类似老处女般的精神迷乱。“唉,这件事委实令人尴尬,不过还是让你从我口中套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笑呢?这是很难过的事啊。”
“是啊,对娜哈玛来说这是很不幸。但是我们彼此都爱对方,等你再大一些,艾米莉,你就发现这并没有多大影响,我们毕竟还有家庭。”
她盯住他,眼睛里黑色的瞳仁瞪得大大的:“骗人!我敢说你还在性交,一晚上十次。我敢说她求你让她睡觉。”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说:“你把亚伯拉罕·林肯都吓坏了。我们还是散会儿步吧。”
他们绕着纪念堂转了一圈,谁也没有说话,雪化成水,凝固了他们的外套,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上车后,她把钥匙插入点火开关,转过头说:“刚才那个不是吻,快点儿来。”
他只好再来一次。七年后,没有任何改变,这次是长吻,一如在大卫王饭店里的那次那般甜蜜。
“这还差不多。”她喘息着挣脱开来。
“发动车吧。”
她听话地发动车,在马达起动的呼呼声中,她提高声音说:“你知道吗?我好想好想知道这件事在今晚会怎么开始。到现在为止,我想我们还好,离开了火山口。”发动机点着了,她挂上挡,“我其实并没期望你带我去你宾馆的房间。”
“很好。”
“我就是想要你习惯这种想法。”她瞪大眼睛,努力通过由雨刷刮出的雪花半圆往外看,在他还没来得及反驳时,就转换了语气和主题,“兹夫,我猜你们这趟出使会大获成功。我父亲非常谨慎,他很关心这件事。这边对以色列抱有很大的同情,不仅仅是因为大屠杀,那没有建设性,而是因为与美国历史有共鸣。”
“怎么讲?”
“嗯,这是我父亲的一个主题思想,他在有心情时会滔滔不绝地谈论这个话题。你们登上了一块敌视你们的海岸,想要建立一个自主构想的新国家,对吧?你们和我们都是以把英国人赶出殖民地的形式开始,都有着危险厄运的早期岁月,只是你们的这个时期还在延续。几乎就是一面镜子的映像,一模一样,我父亲时不时会争论一番这个观点。”
“相当勉强,艾米莉。你们的清教徒先祖没有在这里居住的历史,而居住历史正是我们犹太复国主义的主要动力,如果再有一百万犹太人到来,阿拉伯人也许才会相信这个道理,会讲和——看车!”
他们前面的一辆黄色出租车发生了侧滑,在司机试图稳住的同时汽车熄火了,横在他们前进的路上。艾米莉镇定地刹车,打方向盘。汽车冲上路边的石阶,开到公路旁边被雪覆盖的草地上,再慢慢滑下来,开到了远在出租车前面的公路上。
“哦,你挺有经验的嘛。”巴拉克说。
“通常还行。”
他们走进联合国附近的一家小宾馆,艾米莉四处张望,就像一只四处搜寻的猫一样。“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便宜。就这样的宾馆,我的差旅费都不够付的。”
昏暗的酒吧间里散发出一股馊味,三个女人和三个男人坐在一张圆桌旁吵吵闹闹地开着玩笑,做着应召女郎与客户间的前戏。
“我不知道这样。”巴拉克说。
“行,我们去你房间吧。”
“别,你坐下。”
一个尖嘴猴腮的侍者穿着脏兮兮的红外套走上前来,用抹布把他们小桌子上泼溅出的酒水抹掉:“喝点什么,伙计们?”
她征询巴拉克的意见:“兹夫?”
“我?哦,啤酒。”
“啤酒?从大雪天里进来?”
“算了,我喝不了太多酒。可口可乐就好,你呢?”
“双份杰克·丹尼,加冰,柠檬皮装饰。”
那名侍者龇了下牙,以表示对她惠顾的友好感谢。
“好的,女王。”艾米莉可能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应召女郎,不过,应召女们常会以各式各样的打扮前来。
“你想把我吓倒吗?你还得开车到米德尔堡。”巴拉克说。
“如你所说,我挺有经验的。”
那边的圆桌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嫖客操着美国中西部口音讲着笑话:“……于是,酒吧伙计就说:‘喂,先生,酒吧内我们不要谈论宗教。’那家伙问:‘谈论政治怎么样?’‘政治我们也不谈。’‘哦,那谈性怎么样?’‘性,当然可以,你想怎么谈性就怎么谈性。’于是,那醉汉就问:‘好的,你觉得我们那操他妈信仰天主教的总统怎么样?’”
应召女们高声叫喊,男人们则驴叫般地笑。那个大吨位男子又开始讲另一个笑话,侍者端过来可口可乐和双份波旁威士忌。艾米莉举起酒杯,说:“干杯。现在你听我讲,大灰狼,这一年里我花了不少钱和时间去看精神病医生。我认为我不正常,你没料到吧?我所需要的就是一次痛快淋漓的性交,这个结论是那名精神病医生说的,而且他也在一定程度上自愿提供这类帮助。一个矮胖的家伙,浑身肉嘟嘟的,戴副夹鼻眼镜。你没喝你的可乐。”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巴拉克喝了一小口,盯着她:“这些都是真的?”
“当然真的了。”
“那个男人不是开玩笑吧?”
“嗯,我觉得他说得对,那次他过来坐到长沙发上,开始轻抚我的两条腿,我有几分快感。就是两条腿的交叉处,你知道吧?”
那边的圆桌上爆发出一阵男中音的大笑和尖细的咯咯笑声。巴拉克也突然笑起来,问:“当然,知道。然后你怎么了?”
她皱起眉:“不要笑,我说的是事实。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迷人的患者,说我有一双非常漂亮的腿,他忍不住想看我在长沙发上翻来覆去的样子,还说我真的需要从对我父亲的固恋中走出来,否则我会以一名老处女的结局来结束人生。我可能会是一位非常棒的妻子和母亲,但如果真成了老处女,那可实在是太不幸了。因为这个缘由,我相信了他。他对我是有帮助的,我一直去他那儿看。”
“你怎么让他停止那样的爱抚,或是其他类似的行为呢?”
“哦,没问题。他的手表定时了,五十分钟一到,就结束了。轮到下一位患者。”
应召女和客人们吵吵闹闹地离开了酒吧,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侍者收拾酒杯和瓶子发出的咣当声,再无其他声音。
“雷有妻子,还有五个孩子。”艾米莉说。
“雷?”
“雷蒙德·蓝宝石,真名叫夏皮罗。他在西弗吉尼亚州开始执业,那里没有犹太人,所以他就管自己叫‘蓝宝石’[1]。我其实很喜欢雷,但从外形上来说,他就像一只癞蛤蟆一样令人厌恶。兹夫,对我来说,大多数男人都像一只癞蛤蟆。雷没能治疗我的毛病,我猜他也意识到了。不过,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回避这只癞蛤蟆。”
“你告诉他我们的事了吗,那些信的事?”
“当然。”
“他对此怎么看?”
“哦,很简单,他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父辈人物,我可以让自己爱上你,因为你远在六千英里之外,并且不存在实际的性风险。”她的手放在巴拉克的手上面,深情地凝视他的眼睛,“哈!”
“请喝光吧,伙计们。最后的招待。”酒吧侍者大声说。
“噢,我还要再喝一杯。”艾米莉说。
“不,你不能再喝了。”巴拉克说。他付了钱,然后帮她穿上大衣。
那名侍者对艾米莉龇出尖细的小牙齿,拍拍她的胳膊,说:“下回再来,女王。”
肮脏的前厅里,一名灰头发的店员趴在桌子上睡觉,一名水手在电话亭里亲吻一位女子。
艾米莉说:“他是在哪里学到‘女王’这个词的?听起来太低级趣味,太淫荡了。过奖了。”
雪基本上停了。巴拉克和她一起上了车,车开到一条黑暗的巷子里后,她解开自己外套的扣子,又解开巴拉克的衣服,然后紧紧抱住他亲吻。她的脸埋在巴拉克的肩头,含混不清地说:“我吓到你了吗?狼,我爱你,我爱被你抱在怀里,什么事都没有,不是吗?真不可思议,多甜蜜。不管你怎么说,这种全方位的感受要远胜过写信。”
“福克斯达学校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女王?”
节外生枝
早晨,大使馆内的策略商讨会结束后,巴拉克磨磨蹭蹭地留在会议室内,等人群走完,他便操起电话。在三个小时气氛暗淡的讨论期间,艾米莉的影子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喂,我是坎宁安小姐。”公事公办的教师语气,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你好,女王。”
电话那边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爆发出欣喜的大笑,然后又从高八度降到低八度:“是你!哦,狼,是你!我的上帝,说来真是我的超自然能力呢!怎么……”
他打断她的话:“听着!我正用大使馆电话通过总机讲话呢,所以我得简短地说。明白吗?”
“明白,先生。”
“我没有打扰你什么事吧?”
“哎呀,没有。我正坐在这儿批改讨厌的高年级法文试卷呢,尽管大概只占用我大脑智慧的百分之十,但也得努力干。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先生?”
“明天晚上见面怎么样?不要再在林肯那个地方,去我们后来去的那个地方。”
“明天晚上?”巴拉克能听见对方屏住了呼吸。沉默几秒后,她的声音又降低下来,基本上以耳语的声音说,“我们该不会是在说‘嘿咻’吧,老兄?”
“好了,这件没做完的事我们应该要做。我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的,你知道。”
“啊,我举双手双脚赞同。喂,今天下午怎么样?我能安排,还能……”
“对不起,我不行。”
“真遗憾。那就明天?时间太紧迫了,就像你所说的。”
“明天晚上,坎宁安小姐。我最合适的空闲时间,比如八点钟怎么样?”
“棒极了!一言为定!八点钟!拜拜!”
巴拉克挂上电话,希望总台小姐们非常忙而没注意这个电话,或者只把他当作一个乏味无趣的好丈夫。
第二天晚上,在宾馆的酒吧内,时针慢慢走过八点,又走过九点,巴拉克一直在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文件。这么看来,他们的约会取消了?是处女最后一刻的紧张不安所致?如果是那样,那他很可能要喝得酩酊大醉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别介意内心受到意外打击,在他这个年龄段,那样做也太丢人了!这些文件让人深深地泄气。今天下午,在美国国务院那间寒冷的小会议室里,以色列人声称,阿拉伯人拥有众多的苏联和英国系列坦克,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可美国人却对他们的这一主张提出尖锐的质疑。他现在不得不编制一份文件,搜集情报来支持自身的观点,而且拉宾将军要这份文件在早晨之前就完成,按理他应该取消这次幽会,但是活色生香的艾米莉实在是太撩人的欲望了。
酒吧侍者给他端来了第二杯可口可乐:“等女王呢,先生?”巴拉克点点头,“她可是高级货,你会等到的,她们一般都会迟到。”那名侍者压低声音指着一边说,“我们这里有些真正的漂亮妞。”
酒吧的一个高脚凳上,侍者所说的那个漂亮妞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面,穿着红色的紧身连衣裙,露出肥白的大腿和蓝色的吊袜带。酒吧里除了那名侍者再无其他人,巴拉克继续埋头于他的文件,用铅笔在上面做笔记,直到艾米莉匆匆跑进来。
“我来了,我来了,菲奥纳又偏头痛了,我不得不待到很晚。”她坐到巴拉克旁边的椅子里,湿冷的手紧抓住他的手,“兹夫,你真的想做你在电话里说的事情?我整晚都没睡,眼都没眨。”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嘿,等我收拾起这份破公文,我们就抓紧时间干正事吧。”
“哦,哇!要做吗,亲爱的?真的要做?”
他抽出手收好文件,对她笑了笑,说:“除非你改变主意,女士总是有特权的。”
她用狐猴般的眼睛盯住他,然后又沮丧地看看酒吧四周,看看那名侍者和那个漂亮妞,说:“问题是,老狼,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所以帮帮我,这感觉就像一个牙医的预约一样。”
他不禁大笑起来:“真的吗?你期望怎么样,女王?”
“谁知道呢?在我的想象中,我们应该在一个让人陶醉的、极其雅致的私密地方,应该有一桶香槟,还有蜡烛、玫瑰以及好多好多诸如此类的东西,你应该用甜言蜜语哄骗我进去。”
“哄骗你进去?那我可没法儿再哄骗你出来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你没有一点儿理性,蓝宝石医生那儿有答案,所以我们还是走吧。”他拉上公文包的拉链,摩擦声在几乎空旷的酒吧里很响亮。
“你对,你对,你绝对地对。等我赶快把事情做完。”她的声音在颤抖,“重新想一下啊,我可以先喝杯酒吗?镇定一下怎么样?”
“当然可以。”他示意侍者过来。看起来艾米莉好像要退缩了,终究。顺其自然吧!随她。他不会强迫她,尽管这女孩很有魅力,她黑西服里年轻的修长身材让人兴奋,她身上每一个地方也都在魅惑着他:她说话时微微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讲述极端可笑的事情时脸上却一本正经的习惯;她迅速弯曲的手部动作,特别是她的强调手势——两只手同时举起来连续对他摇动……这些还仅仅是她迷人魅力的一小部分,这个古怪的女人,一口就干下了半杯杰克·丹尼。
“啊!这样好多了。狼,你上一次对不起娜哈玛是什么时候?”
“天哪,你真是不可理喻,艾米莉。你不应该问这个。”
“我不这么认为。对不起。你要跟我说你从来都没有,那牙科医生都要失业了。我说真的,亲爱的,我是认真的。我不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你什么也没破坏,只是……”他犹豫了下,“哦,该死……好吧,我告诉你我唯一要紧的一次。”
“太好了。”她一口喝光了酒,示意侍者再倒一杯。
“艾米莉,你究竟从哪里学的这样喝酒?”
“说实话,是从菲奥纳那儿,她离酒鬼只有一步之遥了,平时总像个贵妇人似的,可当她在学校里遇到棘手的事时,她就去米德尔堡的红狐狸酒吧里大口痛饮波旁威士忌。我过去常常和她一起喝雪利酒,现在我也改了。继续,唯一要紧的一次……”
“噢,她是个女侯爵,这是不是很打动你?意大利,1945年。”
“女侯爵!哇。”
他大致讲了讲那个故事,记忆随之汹涌而来。从女侯爵的闺房可以俯瞰紫色的亚得里亚海,外面阳台上是爬上来的玫瑰,他一边回忆一边讲,似乎还能闻到那些花的香味。
“那她就是那个真正做过那件事的人,”艾米莉叫道,“你绝对是个棒小伙子,我发誓!我们都身不由己地扑向你,不是吗?你甚至都没注意到她,她就送了一整瓶葡萄酒到你的桌子上!”
“的确,我没留意。不过我那时二十一岁了,而且我想我不算太难看,至少不胖也没白头发,所以她就注意到了我。”
“布鲁奈罗,你是说。”
“是的,一种无与伦比的葡萄酒,侍者把它和那名女侯爵赞美的话带到我这个凯旋的英国士兵面前。那酒来自她自己的葡萄园。”
“她长得漂亮吗?”
“她是个很瘦的金发女人,三十七岁,瘦高而结实。一个无比精致的女人,会说好几种语言,非常风趣,非常优雅时髦。她真的迷住了我,不过,当我回到家直视娜哈玛时便有了不安。”他耸耸肩,“再不久,我就结婚了。”
“还有其他几次呢?其他几次不要紧的呢?告诉我。”
“哦,艾米莉,住嘴。”
艾米莉突然带着严肃起来的神色说:“狼,我亲爱的,你是不想做了吗?”
“老天,想。来吧。”
电梯里,他的胳膊搂住她,能感觉出她浑身的颤抖。巴拉克的身上有一种很怪异的兴奋,既觉得对不起她,又由于渴望得到她而发抖。
他们走进房间,室内有股来沙尔消毒剂的味道,宾馆霓虹灯招牌的红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这就是要做事情的地方?”艾米莉发着颤音问,“历史学会要竖立起一块牌匾了。”
“到这儿来,女王。”深红色的光一闪一闪,他把他们的外套扔到床上,然后抱住她。她热烈地回应他的吻,处女的紧张和焦虑完全消失了!他开始解她衬衣的扣子,白色的丝绸下,她小小的乳房美丽而结实,但他没去碰。他的手顺着一排光滑的珍珠扣向下解时,她的大圆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突然,她咯咯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来,说:“对不起,对不起。”
“又怎么了?”
“两件事,亲爱的。一个是你把我弄痒了,再一个你闻起来就像可口可乐似的,不过并不是不好闻。”她又赶紧补充上最后一句,小拳头捂住嘴尽力压住笑声,“快点儿啊,为什么不动了?我兴奋死了,真的。”
电话铃响了。房间很小,他没离开艾米莉直接伸手就操起了话筒:“是,让他听电话。”
“被电话铃给救了?”她问,一边柔柔地亲吻他的面颊和耳朵。
“是……你好,萨姆……真的吗?是好还是坏?”长时间的停顿。他抬起手对着红光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我明白了。不过,半个小时后吧……好的,我可能会迟到几分钟。形势有好大的转变啊。”
他挂上电话,看着她。
“我知道,‘医生’,你终究还是不打算做了。”她说。
“我爱你,艾米莉,老天在上,我爱你,但是做不了了。今晚不行。我接到命令去大使馆呢。”
“也无妨。这地方即使对真正的女王来说都太脏。我们去‘牢骚室’再做。”
“‘牢骚室’?什么地方?”
“你会知道的。”
萨姆·帕斯特纳克在大使馆外一盏路灯下来回踱步。
“你来了!”他喷出一口烟,“那些人使他改变了主意,我们准备去他家里见他,不在这儿。拉宾已经去那儿了,不远,我们走着去。”
他们一起沿着康涅狄格大道踩着肮脏的雪泥费力朝前行走。
“你想办法联系耶尔了吗?”巴拉克问。
“最后联系上了。我猜她还在搞比弗利山庄的那个店。问题还是阿里耶。”
“我曾答应堂吉诃德和那个小男孩说说话的,你说了吗?”
“他不会听电话的。”
杜邦广场旁边,一条小巷子里有一栋狭窄老旧的赤褐色沙石建筑,总统的代表、特别顾问就住在这里。他是华盛顿著名的律师,可以这么说,他是肯尼迪的犹太人,尽管报纸上和电视上没人这样说。巴拉克和帕斯特纳克到来时,拉宾和以色列武官正与他在二楼一个四周堆满书的小屋子里喝酒。和他们一样,拉宾也穿着西服、扎着领带。那名武官穿着军装,看上去疲倦至极,巴拉克在训练营和训导营时曾做过他的部下。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准备好那些资料。”拉宾说着瞥了一眼巴拉克的公文包。
“我已经把它们都整理出来了,我们早晨会议做报告时应该会准备好的。”他转向武官,“需要到你的办公室打印一下。”
“没问题。”武官低沉地说。
巴拉克看看帕斯特纳克,后者打手势示意他尽管说。接下来,他详述了以色列的情报,尽量做到公正客观。顾问人很瘦,四十多岁,大学生风格的打扮——灰色的法兰绒长裤,褐色粗花呢夹克,黑色的针织领带,他站起身在狭窄的空间里来来回回走动。拉宾将军则是一种特有的弯腰屈膝的样子,坐在那儿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最后,顾问走过来问他:“行了,你们说服我了,不过这能说服国防部和国务院的人吗?”
拉宾以缓慢低沉的声音回答:“他们的工作不是被说服。”
“也对。我一个多小时前跟总统谈过话,他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件事。”
“好,好消息。”拉宾对他们几个说,勉强让声音显得不是太郁闷。
“你们要知道……”顾问拿起一瓶苏格兰威士忌要给他们倒,他们都表示不喝,他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件事相当敏感,他不得不以全球视野来对待。阿拉伯商品严重牵涉美国的多方利益。”
“这些我们知道。”拉宾说道,依然是弯腰屈膝。
“不过,你们可以利用三件事。”顾问手指张开,一一列举道,“第一,他对果尔达·梅厄承诺过,他对以色列的状况抱有同情。他是个信守诺言的人。第二,他是二战时期的士兵,他记得阿拉伯人是如何与希特勒合作的,他从来没指望过他们,而且他认为以色列可能有一天会是我们在地中海地区的最后王牌。第三,他深信犹太人的选票在他当选中起了重要作用。”
拉宾的脸微微舒展了些,问:“那我们也许还有机会?”
“很大部分要取决于下星期一你们和国务院及国防部人员的会议。他们会派出高级别的人员去参与,在那之前,我会安排一个机会让他们彻底了解巴拉克上校的报告。同样,总统也会了解到。”顾问对巴拉克友好而客气地笑了笑,“所以,上校,好好做吧!”
“我会尽力的,先生。”
会议结束后,巴拉克问顾问:“也许您知道这个答案,‘牢骚室’是指什么意思?”
“‘牢骚室’?”顾问锐利的眼神像电视上智力竞赛节目里的参赛选手一样,迅速恢复明亮,“牢骚室是狄更斯的作品《荒凉山庄》中提到的,是指一个当你极其愤怒时躲藏起来的地方。怎么了?”
巴拉克摇摇手说:“谢谢。你真了不起。”
“英文专业,哈佛大学。”顾问说,同时用双手把头发抚了抚。
使馆车辆载着拉宾将军离开了。帕斯特纳克和巴拉克以及武官上了辆出租车,武官重重地向后跌坐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你怎么那么累?”巴拉克问武官。他们要去武官的公寓继续商讨情报资料以及把它们提交给美国人的最好方式。
“你会清楚的。有朝一日你会被提名担任这个职位的。”
“如果能摆脱的话我就不来。”
武官睁开眼对巴拉克摇摇头,说:“你错了。大使口头发表官方声明,使节们又是来来去去的,只有这个部门才是干实事的部门。”
注释
[1]《圣经·旧约全书》中,犹太人相信蓝宝石来自造物主耶和华的王座,为了给陷入混沌迷惘中的犹太人民带来光明而被神从王座上剥下,掷于人间以期传达神的心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