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黄金埋在河对岸
一
我们说的这个小镇在民国初年叫曹六营子,中清铁路修建的时候,那里只剩一些坍塌的土坯房子,修铁道的“老伯袋”(指苦力)曾在那里住过。铁路通车后,那个地方有了一个站点,一个丁字形的俄式房子,黄色的墙,墨绿色的铁皮房顶。站长是地中海来的黑毛子,叫尤拉。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白俄太太,棕麻色的头发,脸上还有不少雀斑。那个小站叫八站。起初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货场和一些季节性的搬运工。到张宗昌镇守绥芬河那阵子,为筹军饷开了大烟禁,并且开展起边境贸易,曹六营子也跟着繁荣起来。一些种大烟的、淘金的,做各种各样买卖的人多了起来。这样,小镇的土街上就布满了高矮胖瘦不同,口音南腔北调的各色人等,十字土街也花花绿绿,色彩复杂起来。
曹六营子有一个货栈,号“富源”,虽然买卖不算大,在小镇却是最有势力的。原来“富源”是东部地区赫赫有名的“傅宁”公司的分号。说起傅宁公司,那可有来头儿了,追根儿可追到清朝末年。那时候朝廷鼓励官垦,从关内和俄境招回了大批流民,几年的工夫就开垦了大片大片的荒地。清朝廷倒台以后,财产自然归到了新掌政权的中华民国政府,成立了公司来管理。后来,公司发生了分化,一大半儿以股份的形式卖给了晋籍(山西)商人黄启镶。黄启镶天生就是个商人的坯子,人长得虽然瘦小,猴头八相,脑袋却灵活得不得了。黄启镶成立“傅宁”公司之后,并没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农垦和农作物经营上。他善于审时度势,把握时机,利用张宗昌创造的商业机会,狠狠地大捞了一笔。黄启镶的主要精力在贸易上,他的贸易伙伴多半是被苏联革命赶到远东和中国境内的沙皇时期的俄国贵族。与此同时,他还搞了一些民族工业,比如五站的火磨面粉厂,交界顶子的金矿等等。
黄启镶有钱了,名声就响了,势力也大了。几年之后,在东部地区提起黄启镶,地方官员、豪绅、驻军,甚至拉绺子的胡子也都惧怕三分,给足他面子。人就是这样,人性上总有弱点,在黄启镶还没成气候的时候,他的行为多少还是收敛的,可当黄启镶富甲一方之后,就开始奢靡了,霸气劲儿也上来了。与有些暴发户不同,黄启镶不抽大烟,可黄启镶好色。凡他见到的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看上,总想方设法搞到手。所以,那几年,黄启镶也干了一些欺男霸女的事,落得些坏名声。
眨眼又几年过去了,张大帅率部入关,这一带被吉林军换防。而就在这个时候,民国政府因中东铁路问题与俄铁路当局发生了冲突,双方决定开战。于是,突然在一天早晨,曹六营子进驻了不少部队。
驻防曹六营子的是一个步兵团,团长是个相貌英俊、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时年31岁,他叫宋岱骧,里城金州厅人(现辽宁大连市金州区),出身于旧官僚家庭,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宋岱骧出现在曹六营子时,穿着笔挺的军装,身后跟着警卫和牵着枣红色蒙古马的勤务兵,威风凛凛。走过十字街,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宋岱骧到曹六营子的当天晚上,喜欢拍马屁的属僚就在“迎春院”给宋岱骧选好了姑娘,并在迎春院喝起了花酒。迎春院是曹六营子最有名气的妓院,两层拱角相倚的小楼,青砖青瓦,飞檐上描龙画凤,镏金的匾额下挂着大红灯笼,装修的层次也属高档,是曹六营子十家妓院中最讲究的地方。档次高的地方光顾的人反而多,达官显要,富绅贵人都常出入。按现在的说法儿,人气很旺。
喝酒的过程中,宋岱骧发现了侍候茶点的小翠。他一下子被小翠的清秀和妩媚给吸引住了,他觉得,看到小翠之后,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妓女就像枯萎了的花,黯然失色了。
宋岱骧的目光随着小翠的腰身转悠着,招待他的人却为难了。招待宋岱骧的人叫洪麻子,他是曹六营子公安大队的大队长。他知道宋岱骧对小翠有意思,如果不选宋岱骧满意的,他这马屁就等于没有拍正,没拍正还不如不拍。可把小翠介绍给宋岱骧,他还没那个胆量。原来,小翠是黄启镶寄养的人,那时小翠还小,不满14岁,黄启镶是等着小翠再长丰满些,他再择一个好日子同小翠把事儿办了。那个时候,首次给雏妓“开苞”是要付出代价的,像真的结婚一样,过财礼,摆酒席。当然,第二天还得承受“死”的假咒。被“开苞”妓女会哭哭啼啼给“丈夫”送葬。这是老东北的一种风俗,反正就是变着法儿多榨你的银子。
小翠被黄启镶寄养的事,出入迎春院的老嫖客大多知道。尽管他们对小翠也垂涎三尺,可也得忍着,等黄启镶解决了之后,他们才有机会。问题是,宋岱骧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喝了几盅酒之后,他的血就热起来,嗓门也高了。宋岱骧对洪麻子说:“把刚才端酒的那个姑娘叫来。”
洪麻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连忙说那个丫头是侍候人的,从不陪客。
宋岱骧的脸立刻拉耷下来,说:“陪陪本座还委屈她了吗?”
洪麻子连忙说不是,是怕委屈了团长大人。
宋岱骧说:“本座不怕委屈,就要她了。”
洪麻子的脸渐渐变成了紫茄子色,他支吾起来。宋岱骧看他的态度暧昧,也不高兴了,他说老子为你们流血牺牲,找一个丫头陪陪还那么费劲儿吗?
洪麻子连忙站了起来,解释了一番,只是他越解释漏洞越多,越引起宋岱骧的疑心。宋岱骧一摆手,不听洪麻子解释,对他带来的人说:“那就不劳驾洪大队长了,你们去把刚才那个丫头请来。”
洪麻子傻眼了,他的话在喉头里滚了滚,一把拉住了宋岱骧的袖头。
无奈中,洪麻子把小翠和黄启镶的关系讲了,也讲了黄启镶的一些情况。
宋岱骧放声大笑,他正年轻,血气方刚,哪把一个土财主放在眼里。说:“我还以为是大总统呢,怎么?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啦?”说着,宋岱骧站了起来,一脚踏在椅子上,顺手把腰里的“马”牌手枪掏了出来。那个手枪是德国造的,法兰泛着幽幽的光泽。“你说,是他的钱好使?还是我手里的家伙好使?”
洪麻子哆嗦着:“当然,团座的枪好使。”
宋岱骧在嫣红厅大嚷着要叫小翠陪客的时候,大茶壶早把消息告诉了老鸨,老鸨手下的打手也早把消息传到了“富源”货栈。“富源”货栈的徐掌柜立刻开始了“救援行动”,他组织一伙人去大闹迎春院,还在迎春院的院子里用汽油点了一把火。
趁外面乱糟糟的时候,小翠被人接走了。
宋岱骧刚到曹六营子就碰了一鼻子灰,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暗自打算,早晚得与这个黄启镶会会面。他不相信他那么神通广大,总不会有三头六臂吧。
接下来,战事吃紧,仗没打几天结束了。战事结束,宋岱骧就调防了。临走那天夜里,宋岱骧被人打了黑枪,打黑枪的人肯定是训练有素的神枪手,子弹打在他的帽子上,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给他一个警告,那意思是,你挺幸运的,没睡了小翠,如果把小翠睡了,子弹就不是从帽子穿过去而是从脑袋中间穿过去了。
宋岱骧唏嘘了一番,看来,究竟财能压势还是势能压财,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清楚。同时宋岱骧也想,民间的确有神人,可惜那些人没到军队中来,不然,军队的实力就不一样了。
二
转眼几年就过去了,命运常常开着重复的玩笑,宋岱骧又调防到了七站。这个时候,宋岱骧已经是第二十一混成旅的副旅长兼第一团的团长。而他的指挥部就设在七站,离曹六营子只有30公里。
宋岱骧对当年曹六营子的经历是不能忘记的,一到七站,他就暗下决心,找一个恰当的机会,非狠狠教训一下黄启镶不可。当然,教训就不能不痛不痒的,就得把黄启镶打趴下。说实在的,宋岱骧算是那个时代难得的文武双全的军人,有点男人的气概,至于品质当然也灌满那个时代的特征,不心狠手辣能当官吗?即使当上了官,恐怕也保不了位置。从古到今不都是那个样儿,好人在官场里混时间长了也变坏了。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好和坏都是相对的,人性的弱点总是在适合的时候才表现得更充分一些。宋岱骧在当时的官场中还算有道义和血气,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宋岱骧有报国之志,也有膨胀的野心,整体来说,给人的感觉是硬朗的,属于“鹰派”人物,不想,他却怕老婆。那时候,怕老婆的人真是很稀少的,尤其对混乱世道中十分霸道的军官来说就凤毛麟角了。说起来什么事都有个例外,古代的皇帝也有怕老婆的,隋文帝杨坚就怕老婆,受老婆的气之后还直哭,那还是一国之君哪。这样一比,宋岱骧就不算委屈了。
宋岱骧的老婆叫马兰香,名字听着好听。见到人就不一样了。她年轻的时候长得也没什么出奇的,上了点年纪,脸上开始长横肉。也谈不上有多深的家庭背景和势力。马兰香出身于屠夫家庭,粗俗而刁蛮。说有“背景”,顶多也就是马兰香的姐夫,那个土匪出身后被收编的姐夫原来当过宋岱骧的上司。宋岱骧和马兰香的婚姻就是马兰香的姐夫介绍的。宋岱骧是连长的时候,马兰香的姐夫是他们师的师长。看好宋岱骧的首先是马兰香的姐夫。如果说宋岱骧与马兰香的婚姻有问题,宋岱骧也有摆脱不了的责任,他同意和马兰香结婚自然有攀附姐夫师长的缘故。宋岱骧和马兰香结婚之后,宋岱骧就被她给控制住了。张大帅带兵入关与冯玉祥打仗,宋岱骧的姐夫随队入关,结果在山东得病死了。姐夫死了,宋岱骧的腰板该直起来了吧。事实上远没这么简单,那时候马兰香已经为宋岱骧生了一男一女,幼小的孩子成了马兰香手里的筹码,对待宋岱骧的态度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那个时候,宋岱骧的仕途之路正步入佳境,他的注意力也不在马兰香身上,相反,马兰香的所有智慧都用在他的身上。这样两人较量起来,宋岱骧当然处于下风。好在宋岱骧一直带兵在外,碰不到面倒也没什么妨碍。
然而,自从宋岱骧驻防到七站之后,马兰香也随军来到了七站。生活到一起之后,马兰香就整天琢磨事儿,变着法儿折磨宋岱骧。在与宋岱骧分居的时候,马兰香已经听到宋岱骧在外面寻花问柳的传闻,她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整天疑神疑鬼的。宋岱骧回家晚一点,她都得唠叨一个时辰。
马兰香到了七站之后,最大的冲突是宋岱骧到七站驻防四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马兰香在宋岱骧的箱子里发现一个叫可馨的女人写给宋岱骧的情信。马兰香识字不多,可她煞费苦心一字一句研究,倒也把信的意思都搞懂了。
那天晚上,宋岱骧刚刚入睡,马兰香就抱着宋岱骧的儿子出现在宋岱骧的身边。马兰香凶神恶煞一般,凄厉着声音问宋岱骧:“那个小狐狸是谁?”
宋岱骧忙了一天,刚睡熟,被马兰香踢醒的时候,还没完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你又犯鬼病啦?”
马兰香说:“姓宋的,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我先把你儿子打死,然后把你打死,最后我自己死,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不清的账,咱到阴曹地府再接着算!”
宋岱骧立刻清醒了。他回身去摸自己的手枪,枪没了。他的头嗡了一下。抬头看去,马兰香手里正拿着他的手枪,枪口对着儿子的胸口。
“你别胡闹!有什么话,放下枪再说。”宋岱骧慌忙爬了起来。
“说,那个小狐狸是谁?她在哪儿?”马兰香不依不饶。
“哪个?”
“你自己说,不要让我点破你。”
宋岱骧觉得自己的头老大,是黄可馨来了?不能,如果黄可馨来了,她必定会先见自己的,一定是马兰香又犯疑心病了。
宋岱骧一口咬定自己压根儿就不认识什么小狐狸精。马兰香说:“好啊,看来咱们真得阴曹地府见了。”
宋岱骧连忙摆手,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他说:“有话慢慢说,别胡来。”
“好。”马兰香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谁是可馨?”
宋岱骧觉得身子发软,他知道坏了,马兰香一定看了黄可馨给他的信件。
“怎么不吱声了……我告诉你姓宋的,今天你不说明白,我是不给你留后路的!”
无奈之下,宋岱骧只好编造了一个故事,说自己五年前认识一个妓女叫可馨,有了短暂的接触,已经多年没联系了,并表示了自己的忏悔之意。
马兰香不信,反复抠他,直到自己也筋疲力尽了,才不追问。不过马兰香让宋岱骧写了三份保证书,一份是忏悔书,表示以后决不同叫可馨的小狐狸精来往。第二份是证明书,大意是如果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包括有病,宋岱骧都是第一个嫌疑犯,上司都应予以严查和重惩。第三份叫补偿书,有点类似现在刚刚兴起的精神补偿,宋岱骧答应给马兰香买贵重饰品五套。
事态总算平息下去了。可那天夜里,宋岱骧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几次下决心想把马兰香给解决了。可思前想后,最后还是自己把自己给劝住了。
黄可馨还在哈尔滨。她还不知道宋岱骧已经把她出卖了。想起黄可馨,宋岱骧的愁绪更加浓烈……宋岱骧是在驻防七站以前认识黄可馨的,那时候,他在哈尔滨军官教导部当总教官。一次,女子中学请宋岱骧去演讲,他属于新派人物,口才也好,演讲时纵论古今中外,联系实际反帝反封建,还提出建立新的人生目标,提倡知识女性走新生活道路。宋岱骧的演讲博得了热烈的掌声,也博得不少女孩子的好感。黄可馨就是其中一个。
黄可馨长得白皙秀美,情感丰富而又大胆热烈。她主动接触宋岱骧,并且大胆表达了对宋岱骧的崇拜和好感。宋岱骧去女子中学演讲的第三天,黄可馨出现在军官教导部大院外。她在那里等了两个多小时,宋岱骧从外面参加演习活动回来,门岗值勤的士兵向宋岱骧报告,说有一个女学生找他。宋岱骧抬起头来,看到了树荫下穿白色衣服的黄可馨。那一刻,黄可馨就如同绿色叶簇中的玉兰花,纯净而洁白。宋岱骧问黄可馨是找他吗?黄可馨说:“是,我已经等了你两个小时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宋岱骧和蔼地问。
“你是不记得我的。我是女子中学的学生,叫黄可馨。前几天,我听过你的演讲。所以就想来见你……你别怪我,我想了好几天,怕你不愿意见我,也怕你笑话我……”
宋岱骧愣住了,他还没遇到过这么大胆而坦诚的女孩子。要知道,那个时代更多的女人还囚禁在封建的藩篱里,黄可馨的表现无疑是一道光亮的色彩。宋岱骧被感动了,他把黄可馨请到了自己的宿舍,两人谈了很多。令宋岱骧感到意外的是,黄可馨读了很多书,比如上海出版的《东方杂志》《小说月报》,还有很多国外的爱情小说,有很多作家的名字,像大仲马、巴尔扎克什么的,宋岱骧都不知道。从谈话中,宋岱骧可以判断出黄可馨是一个追求个性解放的女性,浪漫并充满了生命的活力。那天晚上,宋岱骧动用了教导部的汽车,一直把黄可馨送回学校。
那之后,宋岱骧和黄可馨的来往密切起来,霁虹桥、索菲亚大教堂都留下他们的足迹。宋岱骧还带黄可馨去法国人开的马迭尔宾馆参加白俄贵族举行的舞会,到秋林商店买礼品,看卓别林的无声电影,到松花江边漫步……宋岱骧和黄可馨相识不到一个月,他们的关系就发展到新的阶段。宋岱骧在道外秘密租了一套房子。遇到节假日,他就去学校接黄可馨,在道外一个红砖小楼的一楼住宅里相聚。他们像夫妻一样,彼此体会着新式爱情的快乐。对于宋岱骧来说,他觉得自己的爱情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几乎投入了所有的精力。那期间,宋岱骧的山盟海誓也不少。黄可馨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对感情的全身心投入自不必说,尽管她比宋岱骧小十几岁,并且她当时也就17岁。可女人就是这样,她的适应能力永远是男人所不能企及的,在多大的男人面前都可以拉平距离的。生活在一起,黄可馨一点都不显得小,感情上绝对能和宋岱骧打个平手。黄可馨是追求个性解放的,她不会给宋岱骧当小老婆。可她与宋岱骧的感情真的深厚了,她也不在乎名分了,她只要宋岱骧娶她就行。
然而,宋岱骧和黄可馨的好日子并不长久,那年冬天,宋岱骧被派到七站驻防,他和黄可馨就分开了。送别是偷偷摸摸进行的,黄可馨的眼睛哭得红肿。宋岱骧对黄可馨说:“别伤心,我很快就会回来见你,等你完成了学业,我就正式娶你。”
天有不测风云,宋岱骧到七站之后,马兰香就带着孩子来到宋岱骧的驻地。宋岱骧的自由受到了限制,他和黄可馨只能通信来倾诉相思之苦。
现在,马兰香已经发现了宋岱骧和黄可馨的私情,经马兰香这么一闹,宋岱骧的心就像是一个泛着釉光的陶器摔在石头上,碎片分崩离析。
宋岱骧和马兰香吵架那天夜里,宋岱骧一夜没睡,第二天上午他就“失踪”了。宋岱骧并没有真的失踪,他自己去了曹六营子,在曹六营子一家波兰人开的酒馆里喝起了闷酒。宋岱骧是短打扮,穿着他平时习武的衣服,加上他堂堂的相貌,别人真的会认为他是练武之人。宋岱骧在酒馆里一坐下来,就没完没了地喝,从上午一直喝到下午。想起自己与马兰香签的有辱大丈夫尊严的“条约”,自己就觉得窝囊,越觉得窝囊越喝闷酒。
说来也巧,在宋岱骧斜对面的角落里,也有一个喝闷酒的人,他一直观察着宋岱骧。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岱骧的死对头黄启镶。黄启镶为什么单独一个人在这儿喝酒,说起来没人相信,黄启镶同宋岱骧一样,也受了老婆的气,也觉得窝囊,也是来借酒浇愁的。
波兰人开的酒馆的主要客人是铁路上的俄国人,包括站长和路警。中国人很少去的,能去那儿的人一般也是有钱有身份的人。宋岱骧和黄启镶不约而同选择了那个酒馆也是有原因的,他们大概都怕被熟悉的人看见。
喝到傍晚,宋岱骧已经醉了。他也早就发现了黄启镶,开始他没有理黄启镶的意思,可酒喝到份上,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宋岱骧拎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地来到了黄启镶的面前,向黄启镶敬酒。本来黄启镶想一个人喝酒,可有时候人就这么怪,自己一个人时间长了,又觉得闷,宋岱骧来敬酒,正合他的意。于是,两人就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喝了起来。喝酒的同时,他们也唠了起来,尽管他们说了自己的真名真姓,可酒精的燃烧,他们已经想不起过去的事了,似乎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即使发生了恩怨,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酒喝多了,也容易交流和沟通了。宋岱骧说他丢人,被老婆给“熊”了。一听这话,黄启镶觉得有了共同语言。他也讲了自己老婆,黄启镶老婆的厉害方式与马兰香不同,她参与黄启镶公司的经营,韬略多,心狠手辣,令黄启镶恐惧。讲起老婆,两人的情绪就“抖”了起来,两人一边讲一边骂,都说回去就把那个臭娘们干掉!
共同的遭遇拉近了宋岱骧和黄启镶的距离,他们以兄弟相称,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那天晚上,宋岱骧和黄启镶还与两个俄国路警猜火柴杆儿赌酒。黄启镶是老赌徒,赌博的时候头脑就清醒了,眼睛放出光泽。结果,两个高大的俄国人输得一塌糊涂。在酒馆的众人面前,解开裤子就撒尿……
那天夜里,巡警把醉倒在酒馆里的宋岱骧带到了治安所。到第二天宋岱骧醒酒了,巡警才知道他的身份,连忙派人把宋岱骧送回了七站。
三
回到七站,宋岱骧如同大病了一场,一连缓了几天。宋岱骧回忆在曹六营子酒馆喝酒的事,大部分没有了记忆。他恍惚记得和一个人喝酒,那个人是谁,他们都说了什么,这些都不记得了。
宋岱骧的身体刚刚有所恢复,天就开始下雪了。
下雪那天上午,黄可馨突然出现在宋岱骧的军营门口。勤务兵通报宋岱骧时,宋岱骧的第一反应就是一个寒战。
宋岱骧连忙把军营里唯一的汽车调了出来,他亲自带车,去军营的门口接黄可馨。黄可馨穿着加厚的旗袍,还披着蓝狐皮披肩,那样子像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贵妇人。宋岱骧见到黄可馨,什么也没说,接上黄可馨就向山里开去。
黄可馨有些不理解,她老远地赶来,在大门外又等了宋岱骧那么长时间,宋岱骧竟然一句热情的话都没有。这还不说,宋岱骧上车后问她:“你怎么来啦?”黄可馨说坐火车来的呗。宋岱骧一脸的严肃,说:“你来之前应该先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黄可馨有些不高兴,还多少有委屈感,她的眼泪儿就含在眼圈里。她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了。宋岱骧一听这话,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心想,这回麻烦了,搞不好那封信又到了马兰香手里。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马兰香不会得到那封信的,马兰香只能翻到他带回家的东西,她本事再大也不至于收买他的通信兵,就是她想收买,那个小通信兵也不会吃了豹子胆,干出掉脑袋的事。
汽车停在七站南山密密的树林里,宋岱骧和黄可馨下了汽车。宋岱骧搀扶黄可馨下车时,黄可馨也不理他,始终撅着嘴。宋岱骧看出黄可馨生气了,就说:“别生气,都怨我不行吗?”
宋岱骧见黄可馨还在抹眼泪儿,他怕司机兵看到,就把黄可馨拉到汽车的后面,对黄可馨说:“我错了,我是小狗行不行,汪汪!”宋岱骧学起了狗叫。和黄可馨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闹过小别扭,闹别扭了,宋岱骧就学狗叫。这一招还真灵,看着穿一身军装的宋岱骧学狗叫,模样的确滑稽,黄可馨破涕为笑,就一头拱在宋岱骧的怀里。
黄可馨告诉宋岱骧,她实在没办法再读书了,她太想宋岱骧了。
“再坚持一年,怎么也得肄业啊。”宋岱骧说。
“可是,我已经退学了。”黄可馨轻描淡写地说。
宋岱骧愣住了,他没想到黄可馨这么任性,退学都没同他商量。
“你总该同我商量一下吧?”宋岱骧冷下脸来。
黄可馨见宋岱骧不高兴,她来哄宋岱骧了。她说我写信告诉你了,可你迟迟不回信。“别生气,我知道你不会生我气的。”
“和你的父母说了吗?”
“还没有,我是先来见你的。”
“你父母知道,还不定怎么恼火呢?”
“我不怕,只要你不恼火就行。”
宋岱骧叹了一口气,他刚想把自己的遭遇讲给黄可馨听,黄可馨却只顾得和宋岱骧亲热,用发凉的手捂宋岱骧的嘴,不让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黄可馨小声对宋岱骧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我已经有了……”
“有什么?”
“你的儿子呀!”
听到这话,宋岱骧一机灵,他当时就觉得天旋地转。
黄可馨瞅了瞅他,问:“你听了不高兴吗?”
宋岱骧不知所措,半天说不出话来。黄可馨连忙说:“你别担心,我已经想好了,就是做你的小,我也心甘情愿。我保证不和你的大老婆争,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
宋岱骧还是说不出话来。黄可馨说:“我家里一定会反对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拼死闹一次,爸爸会让步的。从小到大。遇到什么事,最后都是他让步……我还从来没告诉你,我家是这一带最富的……你别生我的气,我没告诉你,是怕你认为我是富家大小姐,不是爱我而是爱我家的钱。”
宋岱骧一听,一层阴云从心头掠过,这一带最富的?最富的就是黄启镶了。他小心地问黄可馨。“你……是黄启镶的女儿?”
“对呀,你认识我爹?”
宋岱骧觉得自己的头嗡了一下,眼前模糊起来,这真是屋漏偏逢连雨天,倒霉的事都集中到了一块了。光马兰香一个方面的压力已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现在黄可馨又怀孕退学了,并且她又是黄启镶的女儿。这样的局面如黑云压顶,宋岱骧开始堕入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
“说呀,你真认识我爹吗?”
宋岱骧在心里说,我何止认识你爹,他还是我的冤家对头呢。可是,宋岱骧又说不出口,他和黄启镶那段恩怨是没办法讲给黄可馨的。无奈,宋岱骧说:“我听过令尊的大名。”
“那你不埋怨我吧?”
“埋怨什么?”
“我对你隐瞒了真实情况。”
“现在我哪还顾得上这些小事。”宋岱骧感叹道。
宋岱骧的情绪还是传给了黄可馨,她依偎在宋岱骧的身边,小声说:“怎么不高兴了,你还是生我的气了。可我也没办法,有孩子了怎么上学?人家想你才这么急着来见你的……”
宋岱骧叹了一口气,他想也是,黄可馨背的心理负担并不见得比他的轻,况且,在这个时候,应该得到安慰的是黄可馨而不是他。宋岱骧的声音舒缓起来,他把胳膊放在黄可馨的肩上,慢慢地说:“你别担心,我们商量一下,会有办法解决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黄可馨笑了。她说,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那天下午,宋岱骧和黄可馨在南山商量了很久,他们商量的结果是;黄可馨先回家住一段时间。并选择适当的时机把情况跟家里挑明了。遇到情况,黄可馨可以在家里打电话,虽然黄可馨不能直接把电话打到军营里,但是可以给宋岱骧设在铁路的一个联络站打电话。那样,宋岱骧就可以迅速得到黄可馨的消息。
那天晚上,宋岱骧把黄可馨送到曹六营子,在那里吃了晚饭之后,派自己的亲信马参谋随黄可馨上了火车,一直把黄可馨送到三岔口(今黑龙江省东宁县)县城的黄家。宋岱骧则连夜返回七站,准备解决他和马兰香的问题。
黄可馨回到家,家里人并没觉得意外。在黄家,真正关心大小姐的人并不多。黄可馨是黄启镶二老婆生的,大老婆不生孩子,所以黄启镶在天津卫做生意时就娶了二房太太。不想,年轻貌美但体弱多病的二房太太实在是太短命,留下一个女儿后就命赴黄泉。
黄启镶到了东北之后又娶了三房四房太太,生下两男一女。但由于黄可馨是他的长女,又是在他人生经历中最曲折最倒霉的时候出生的,而且一直伴在他的身边,和他闯东北。所以,黄启镶对黄可馨有一份特别的疼爱。
黄启镶的大老婆特别厉害,眼睛里不揉沙子,不过在黄家的四个孩子中,她最不反感的还是黄可馨,一方面是黄启镶喜欢的缘故,另一方面是因为黄可馨没有母亲。她从未见过黄可馨的母亲。这样,孩子就跟抱来的没什么两样。而那几个孩子就不同了,他们都有母亲,她与她们的关系十分微妙,表面上那几个姨太太都恭敬她顺从她,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诅咒她呢。把对孩子母亲的因素加进来,她就不可能喜欢那几个孩子了。
黄可馨回家时,黄启镶没在家,他又去边境那边赌博去了。这几年来,黄启镶每年都去俄境那边赌博。他豪赌是出名的,他赌博的一个特点是赌黄金,所以,富源公司在交界顶子开的金矿基本都让黄启镶给赌掉了。人们觉得心里有些平衡了,精明的黄启镶输得多惨呀,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天是有眼的,好事并不能让你一个人全占了。
说来奇怪,都说赌博无常,但总有赢的时候,黄启镶却常赌无赢,越输他越想赌,越赌越输……
俄罗斯闹革命之后,渐渐地就把远东地区给统一了。远东的白俄贵族大多跑到了中国,残留在边境上的旧贵族仍有势力,黄启镶的赌友还活跃在边境上。
黄可馨见黄启镶不在家,她也没提退学的事,更不能讲怀孕的事,她想等黄启镶回来再说。不过,黄可馨的大妈还是发现了一些苗头。
这次回家,黄可馨变得敏感细腻了,也多愁善感,看到窗外的鸟在枯树枝上,她担心鸟没窝冻坏了,听别人说话也琢磨是不是在说自己。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她闻到炖猪肉的气味儿,就捂着嘴下了桌,跑到外面哇哇地吐了起来。
黄可馨的两个小妈交换了一下眼神儿,撇了撇嘴。黄可馨的大妈看在眼里,她把饭碗蹾在饭桌上,瞪着眼睛说:“吃饭,别没事儿找事!”
黄启镶是在黄可馨回家的第三天才回来的。回家后他就阴沉着脸,家里人知道,黄启镶大概又输得血本无归。
黄启镶回家的当天晚上,他的大老婆就把黄可馨回来和她怀疑黄可馨怀孕的事讲了。她讲的时候,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一边讲一边观察黄启镶的表情。如果是以往,黄启镶也会显得漫不经心的,今天却不同了。大老婆的话音未落,黄启镶就急不可耐地去找黄可馨了。
黄启镶找黄可馨时,黄可馨正在房间里做着女工,她一边哼着曲子一边绣着一对鸳鸯,黄启镶推门进来,吓了黄可馨一跳。
黄启镶虎着脸说:“你怎么回来啦?”
黄可馨说自然是有一些原因的。
“不管什么原因,没有我的允许,你就不能回来,明天让彭掌柜的送你回去。”
黄可馨吭哧了一会儿,说:“……我,已经退……学啦!”
黄启镶立刻火了,暴跳如雷,大吼着:“你这个逆子,反天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自作主张,书都白读了!”
黄可馨也不示弱,“我本来就没有妈妈,有爹,可爹关心我多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黄启镶觉得问题还出在读书上,如果不送黄可馨去大城市读书,也许她还不会有这些念头。送她读书是想让她知书达理,不想反而培养出个逆子。他真后悔,当初就不该送女孩子去读书。
黄可馨受了黄启镶的训斥,泪水就忍不住了,呜呜地哭了起来。见黄可馨不停地流眼泪,黄启镶烦躁起来,他背着手,在地上转来转去,本想问黄可馨是不是真如她大妈说的怀孕了,可又觉得女儿这么大了不便问。如果是还好,如果不是,黄可馨没了面子,指不定干出点什么意外的事儿。
黄启镶想了想,说:“爹一向疼爱你,你也从不给爹找麻烦,这回怎么啦?我看,这里还是有别的原因。跟爹说说。”见黄可馨不说话,他走到黄可馨身边,抚摩着黄可馨的头说,“我知道你不信任大妈,只把爹当成亲人,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就跟爹讲,你想,爹能害你吗?”
黄启镶这样一说,黄可馨反而更加委屈,她扑到黄启镶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黄启镶轻轻拍着黄可馨的后背,开始哄黄可馨。
黄可馨早就有心理准备,她知道黄启镶肯定会发火的,凭借以往的经验,黄启镶发火是发火,打心里还是疼爱她的,所以,黄启镶把火发了出去,也就没事儿了。这个时候,黄可馨大概觉得时机成熟了,她就一边抹眼泪儿,一边说她错了,她错在不经爹的同意,就自作主张在哈尔滨交往了一个年轻军官。
黄启镶当然不喜欢黄可馨这样,虽说黄启镶从小就闯世界,对旧的传统道德观念有过抗争,他自己与黄可馨的生母就是自作主张结合的,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道理是对别人而不是对自己的。况且,现在的黄启镶已经上了些年纪,想法与年轻时不一样了,再加上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他能接受黄可馨的做法就怪了。
尽管如此,黄启镶还是忍住了,他还是引导着,让黄可馨把整个事情讲完整。“你们发展到什么份儿?”黄启镶问。
黄可馨想,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今天不说明天也得说,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干脆就和盘托出吧。于是黄可馨说:“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所以不得不退学了。”
“他多大?”
“31岁。”
“31岁?……他不会没结婚吧?”黄启镶显得紧张地问。
“……他,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什么?”黄启镶的眼睛瞪得溜圆,想了想,还是耐住了性子,“他叫什么?在哪个部队?”
“你不认识他。”黄可馨说,在她的印象里,宋岱骧说不认识黄启镶,那黄启镶就不会认识宋岱骧,认识是双方的事,“不过,现在他驻防到咱们这儿啦!”
“驻防到咱们这儿?谁呀?你说出来看看。”黄启镶的口气仍旧柔和,其实他瘦小的身子早已燃烧了怒火,眼看着就要爆炸了。
“就是驻防七站的团长宋岱骧……”
“怎么是那个混蛋!”黄启镶终于忍不住了,他挥手就给了黄可馨一巴掌,那一巴掌特重,把黄可馨拍倒在地。黄启镶的脸煞白,他说:“我这就去杀了他。我告诉你,你死心吧,我不死,你就别想再见他!”
说完,黄启镶就离开了黄可馨的房间。
黄启镶找到管家对他说:“马上找人把大小姐的屋子用木头钉死。从今个儿起,不许她离开屋子半步。”
黄启镶恨黄可馨,他更恨宋岱骧,他甚至认为这件事是宋岱骧预谋的,就是为了报复他。这小子太狠毒了,使出这么致命的招法儿。真是旧怨未了又添新仇,他宋岱骧是他前生的冤家,今生的死敌。这回,他黄启镶不能心慈手软了,他要立刻送姓宋的小子下阴曹地府。
接着,黄启镶就把手下的炮手找来,他要那几个炮手在两天之内,把宋岱骧的人头给拿下来。
四
宋岱骧自和黄可馨分别之后,他整天郁闷,不觉疾病缠身。这期间,宋岱骧也试图把马兰香送回老家,不想,他的话没说完,马兰香好像明白他的用意,说我死就死在军营,让我回老家比登天还难。你想一想,连打发马兰香回老家都做不到,宋岱骧想休了马兰香就更不可能了。
这段日子里,宋岱骧也惦记着黄可馨。黄可馨走了之后,音讯全无。宋岱骧不知道黄可馨的处境如何,他和黄可馨的事让黄启镶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而黄可馨的年龄还小,加上她有孕在身,她单薄的身子骨能承担起方方面面的压力吗?宋岱骧这样翻来覆去地想,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拿不出一个破解眼前难题的办法。
黄启镶那头,他并没有急于对宋岱骧采取行动。在气头上,他的确想立刻把宋岱骧给解决了,一旦冷静下来,黄启镶又改变了想法。宋岱骧毕竟不是车站扛袋包的苦力,也不是山里开荒的农夫。宋岱骧是镇守一方的军官,尽管自己有能力把宋岱骧那个杂种给处理了,可无论怎么说,人家毕竟是官,而自己是商。如果自己莽撞地把宋岱骧给结果了,能够解一时之气,但同时他也捅了一个大娄子,还把整个东北搞得沸沸扬扬。自己这么大岁数了,也经历过大风大浪,应该懂得韬晦之术,既把问题解决了又不把自己牵连进去。这样一想,黄启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从宋岱骧的上头打开缺口,他不相信宋岱骧没有对立面,通过他们的手解决宋岱骧更高明一些。这样一想,黄启镶就暗自派人带着钱去哈尔滨,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宋岱骧。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宋岱骧仍然得不到黄可馨的消息。在这期间,宋岱骧也派自己的心腹去三岔口打探过消息,结果都不理想。宋岱骧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严冬。
那是很多年来没有过的寒冷的冬天,大雪之后就刮起了大烟泡,大风扬起了雪沫,肆虐地在沟膛和平地上扫荡着。七站不断传来消息,说火车站冻死了一对母女;还有一个农民去寻找丢失的牛,结果被埋在齐腰深的大雪里。
那天的风雪正大,窗外电线杆子呜呜直叫,军营营房的房顶乒乓作响。宋岱骧穿着大衣,在铁皮炉子前看书。突然,他的房门开了,像是被风刮开的,门开的时候裹挟着大量的雪花。宋岱骧定睛一看,他愣住了。
门不是被风吹开的,门口站着黄可馨。
宋岱骧连忙把黄可馨拉到自己的身边。宋岱骧十分惊讶,黄可馨穿得很单薄,别的不说,从车站到军营还有三里路,那三里路荒无人烟。他不知道黄可馨是怎么越过暴风雪来到他的军营的。
黄可馨的脸已经冻得发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宋岱骧把黄可馨揽在怀里,揉着她的脸。
黄可馨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流了出来。
宋岱骧知道,黄可馨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他把大衣披在黄可馨肩上,给她搓手,揉脸,不停地安慰着她。黄可馨终于缓了过来,她放声大哭,连鼻涕都哭了出来。
当宋岱骧知道黄可馨是从暴风雪中走到军营时,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不能想像黄可馨是怎么走过那段路的,那是一道鬼门关,男人穿那么少的衣物也不一定能闯过去。黄可馨一个柔弱女子,她是靠什么信念和力量闯过来的?
宋岱骧把自己的办公室门锁上,把自己和黄可馨关在房间里。他突然间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与黄可馨叙离别之苦,在他的行军床上长久缠绵。
那天,黄可馨也讲了她的遭遇和经历,她不知道黄启镶为什么会那么凶狠地对待她,一点情面都不留。宋岱骧还是不便讲出他和黄启镶的关系,他和黄可馨商定,他把黄可馨送到哈尔滨,待他安排好七站的事之后,他去哈尔滨找她。
第二天上午,宋岱骧派自己的心腹马参谋秘密把黄可馨送出了七站,他们直接去了哈尔滨。
送走黄可馨后,宋岱骧陷入更深的困难境地,他一时又没能力改变被动局面。所以,宋岱骧经常喝酒,他的办公室里也酒气熏天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宋岱骧整天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中,年关就来到了。
那些日子里,军营发生了一些怪事,有人夜闯军营,也有人化装成送猪肉、酸菜、土豆车夫出现在军营里。别人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以为有了军情,宋岱骧明白,一定是黄启镶派的人,他们想找黄可馨。宋岱骧让马参谋下达他的命令,加强警戒,如果抓到可疑的人,他要亲自审讯。
进入腊月,宋岱骧还是不能抽身去哈尔滨,他带团部的人到防区视察防务,一走就走了十多天。那天,他们路过曹六营子,刚到曹六营子,马参谋告诉宋岱骧,赵旅长紧急通知他到防区司令部开会。
宋岱骧连夜赶到了二十一旅驻地宁安县城,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会议,不过是赵旅长找他。宋岱骧见到赵旅长后,赵旅长连忙把他叫到他的密室里。
宋岱骧跨进密室门槛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甚至联想到了黄可馨的事。赵旅长对宋岱骧说:“老弟,你可能摊上了点麻烦!”
“什么麻烦?”
“上头又提起了麻山煤矿的事,要调你去执法处协助调查。”
宋岱骧心里一惊,表面上十分镇静,他说:“麻山的事不是早就定论了吗,况且这件事发生时我只是一个下级军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我总琢磨着,这里边有人搞鬼。”
赵旅长提的麻山煤矿事件是7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麻山煤矿的矿工闹工潮,与煤矿警察所的警察发生了冲突,把警察所围困了一天一夜。无奈,煤矿的老板就向驻军求助,宋岱骧当时是连长,他接到命令就带兵去了煤矿。由于劳资双方矛盾激化,矿工正处于激奋当中,所以,宋岱骧他们去了之后,也与矿工发生了冲突。那件事发生时,正巧师长检查防务到了宋岱骧部队所在的驻地,宋岱骧的姐夫师长就去了麻山煤矿。
与矿工代表交涉中,师长被一块飞来的煤块击中了头部,他十分恼火,命令宋岱骧开枪。宋岱骧接到命令,就组织士兵向不听警告的矿工开了枪,结果打死了4人,打伤了8人,事态才平息下去。
麻山煤矿事件之后,军参谋部和省府都做过调查,也要求宋岱骧的姐夫师长写过检查,事情就不了了之了。时隔8年,旧事重提,尤其是姐夫师长已经死了多年,当事人也大多离开了,这个时候翻起老账,显然是冲他宋岱骧来的。
宋岱骧说:“上头我也没得罪过谁,是谁想整我呢?”
“咳,现在的人,有屎盆子都想往别人的脑袋上扣。你也别想那么多,赶快想想办法。”
“我不怕,事都是明摆着的,能把我怎么样?”
赵旅长说:“老弟你别犯倔了,快去奉天(沈阳)找找关系,我琢磨这事儿来的有邪劲儿。”
宋岱骧想了想,说:“那就听你的吧。”
“老弟,我这头你放心,能担待的事儿我自会替你担待。”
赵旅长为何对宋岱骧这么好?这其中也有原因,1926年,他们在老黑山围剿“占山好”大绺胡子,赵旅长身负重伤,是宋岱骧把他背出树林子救了他一条命。之后,他们就结拜成了“不是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的兄弟。好在赵旅长是个有良心的人,还记得宋岱骧对他的恩情,在那个世道中,忘恩负义的人多的是。
宋岱骧十分感激地握了握赵旅长的手,说:“那就拜托大哥了。”
赵旅长说:“自家的兄弟,不说外道话。”
宋岱骧答应去奉天找关系。实际上,他考虑的并不是上头要追究他的事,一则他没把事情看得很重,再则宋岱骧在奉天也没有什么硬后台,找也白找。宋岱骧心里的小算盘是为见黄可馨打算的,他准备借此机会去哈尔滨,见黄可馨成了当务之急,别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
第二天,宋岱骧和团部里的军官交代一下工作,晚上,就秘密上了北去的火车。
宋岱骧到哈尔滨时,哈尔滨已经有过年的气氛,出了车站就看到不少的小商小贩,有卖对联帖子之类红红绿绿的东西,还有花样繁多的年货。宋岱骧连忙雇了洋车,直接奔南岗教堂街(现革新街)黄可馨的秘密住处。
宋岱骧到黄可馨的住处并没有见到黄可罄,房门紧锁着。看到锁头,宋岱骧有些心慌,他突然意识到,追查麻山煤矿的事一定与黄启镶有关,黄启镶既然能把宋岱骧的陈年老账翻出来,黄可馨的处境也一定十分危险。
就在宋岱骧焦急地等待时,黄可馨出现了。黄可馨挺着大肚子,穿着厚重的衣服。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了新买来的东西,活像一个老妈子。看到黄可馨的样子,宋岱骧的鼻子发酸,眼睛红了起来。
黄可馨看到宋岱骧也愣住了,她没想到宋岱骧会突然出现。她愣了一会儿,突然扔掉手里的篮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宋岱骧向黄可馨走去,他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就在那几步里,宋岱骧做出一个决定。他不能再让怀孕的黄可馨受苦了,他要带黄可馨私奔。
五
宋岱骧和黄可馨在哈尔滨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旧历年。
正月十五,宋岱骧带黄可馨回到了金州老家,并让他的堂弟去七站接马兰香,对马兰香和几个孩子也做了相应的安排,然后他就带着黄可馨去了关内。
宋岱骧去关内之前也给赵旅长捎了信。宋岱骧离开的那段日子里,赵旅长那头的压力挺大,他千方百计为宋岱骧搪塞。上头催得紧,而宋岱骧一去就没了音讯,赵旅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宋岱骧的消息一到,赵旅长立刻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恰巧这时,有人反映宋岱骧擅自离职,参谋部的人抓到了把柄,准备通缉宋岱骧。赵旅长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并把决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天,免除宋岱骧的一切职务,发给他半年的薪金,开除军籍。
赵旅长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这一手挺绝,谁都没想到,他的“决定”抢在参谋部的前头,挽回了所有人的面子,还把宋岱骧保住了。
就在军队里热热闹闹处理宋岱骧事件时,宋岱骧已经到了天津,相隔千山万水,军队里发生的事就像与他没关系一样,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宋岱骧到天津后找到了几个同学,他本人也在日本的一家洋行里谋得一个职位,收入十分可观。到天津后,他和黄可馨在海河边租了一个房子,每到傍晚,他们就出现在海河边。夕阳垂柳,景色宜人,黄可馨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年也就是中国历史上发生很多事情的公元1931年,在日本洋行里做事的宋岱骧,心情越来越坏,他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夏天,黄可馨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的降生为宋岱骧带来了快乐,也在一定程度上调剂了宋岱骧郁闷的心情。
黄可馨在天津生孩子的消息传到黄启镶的耳朵里。黄启镶沉默了一天,现在他的气也消了不少。黄启镶不像开始时那么恼火的原因,一是时间可以慢慢消解人们的恩怨,二是他已经把野心勃勃、官运正旺的宋岱骧搞得丢盔解甲,流落关内。这样的结果虽然不能让他解恨,但毕竟有了效果。
宋岱骧与黄可馨在天津生了一个儿子,并过起了日子。到这份了,黄启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想一想,一个有权有势有前途的人,为了一个女人什么都不要了,他黄启镶能做得来吗?当然不能,他年轻的时候也不能。
黄启镶沉默了一个月之后,给他在天津的当铺送去密信,让他们暗地里接济宋岱骧和黄可馨,并让他们选择适当的时机转达黄启镶的意思,黄启镶可以摒弃前嫌,邀请他们带着孩子回三岔口老家。
那年秋,日本关东军炮击了沈阳柳条湖的北大营,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拉开了侵占东北的序幕,占领沈阳之后,关东军就向东北腹地迫进。
“九一八”事变之后,宋岱骧从日本洋行里辞职,他和黄可馨商量,想回东北去。黄可馨也有些想家。虽然她恨黄启镶,特别是流落在外的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她下决心不再见黄启镶了。然而,局势真的发生了变化,她又担心起黄启镶了。
宋岱骧把自己想法与黄可馨一说,黄可馨立刻表示愿意和他一起回东北。
宋岱骧不想让黄可馨跟他走,说:“孩子还小,你留在天津,等局势稳定了我再来接你。”
黄可馨说:“这次,就是死我也不离开你了。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宋岱骧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年秋冬季节,大批东北军涌向关内。东北流亡的人员也多了起来,城里到处都是宣传抗日的东北大学的学生。这个时候,人家都是从东北往外跑,而宋岱骧和黄可馨却去东北,不用说,到东北去是很困难的。
好在宋岱骧在日本洋行工作过,他会一口流利的日语,路途上减少了不少麻烦。他们先走旱路,转道去了山东烟台,然后坐海船到了大连。这样,在那年年底前,宋岱骧和黄可馨母子才到了金州老家。
马兰香并不在金州,她回了吉林。黄可馨母子受到了宋家上上下下的尊崇。
宋岱骧人虽在金州,他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偷偷地与七站的老部下联系着。那年冬天,吉林最高长官熙洽投身日本,电令第二十一旅整编,1932年也被改为伪大同元年。
二十一旅赵旅长不接受改编,他与流入驻地的一些抗日队伍联合起来,准备抗击日军。与此同时,赵旅长又派人和宋岱骧取得了联系,让他立即回宁安,共商救亡大计。
在金州等待的日子里,宋岱骧心里早就烧了一把火,他毕竟是一个军人,恨不能马上就回到七站,统帅旧部,举起抗日救亡的大旗,驰骋杀敌的战场,得到赵旅长的信儿之后,宋岱骧就给黄可馨留了一封信,在一个早晨突然离家,秘密北上了。
黄可馨看到宋岱骧留下的信之后,她也执意北上去找宋岱骧。没办法,宋家只好派宋岱骧的堂弟陪同黄可馨回三岔口老家,黄可馨走的时候是农历十一月,他们带着孩子辗转了两个月才到了三岔口。而那个时候,正是宋岱骧带着队伍和日本人打得最惨烈的时候。
……原来,宋岱骧回到旅司令部时,赵旅长因抗日队伍间的纷争离职出走了。而新任旅长关庆禄原是宋岱骧的部下,见宋岱骧回来,关庆禄担心自己的位置不保,就对宋岱骧采取了抵制的态度,无奈,宋岱骧就去七站找老部下。那个时候,七站的一团内部也发生了分化,宋岱骧的到来,给一团的官兵带来了喜悦,他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宋岱骧在部属的策动下,决定起义,成立抗日救亡军,与驻防三岔口的王德林的抗日救国军遥相呼应。
宋岱骧只拉出了两个营。不过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又有二千多人加入他们的队伍,抗日救亡军声势浩大起来。
1933年一月,日本关东军从哈尔滨沿中东铁道线气势汹汹杀过来。宋岱骧率部在九站与关东军展开了激战。战斗从下午打到黎明,由于关东军的装备好,火力猛,宋岱骧的部队被打散了。
过了宋岱骧这一关,关东军在铁道线上就没再遇到大规模的阻击,所以,一月四日就攻到了绥芬河。一月五日,二十一旅旅长关庆禄率部下两千余人在车站北广场向日本人缴械。士兵被遣送到呼兰处置。
宋岱骧撤退到六站时,遇到马参谋带的抗日救亡军新编三师,说是师,其实也就四五百人,宋岱骧的抗日救亡军共有五个师,现在就剩下新编三师这个家底了。
宋岱骧是不肯认输的人,他在日本士官学校学习过,他对关东军的战术十分熟悉,遗憾的是,他的士兵的装备和素养太差了。这次,宋岱骧采纳了下级军官的建议,对盘踞在六站的关东军进行夜袭,他们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了。
在行动之前,宋岱骧还派人和王德林的抗日救国军取得了联系,以便协同作战。那天夜里,在黑夜的掩盖下,宋岱骧率领司令部人员和新编三师向六站发起了猛攻。当时,刚刚驻防六站的是关东军的一个步兵中队和一些后勤补给部队。那些关东军一路打下来,胜利令他们的脑袋发昏,他们没想到抗日的部队会那么迅速地开展反攻。仅仅三个小时,宋岱骧就率领部队攻进了六站。
然而,关东军的反扑也是迅速的,第二天天刚亮,乘火车和汽车赶来的关东军就把六站包围了。由于关东军的数量太多,王德林的救援部队也撤了。宋岱骧和他的抗日救亡军已经没有了退路,他们只有血战到底,杀身成仁了……
就在宋岱骧被围六站的时候,黄可馨到了三岔口。那个时候,驻守在三岔口的王德林抗日救国军的后勤部队已经向苏联撤退,黄可馨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让宋岱骧的堂弟看护好孩子,在旅馆里等她,然后只身去打探宋岱骧的消息。
宋岱骧和他的抗日部队在六站坚持了二个小时,太阳升过房顶,他的指挥系统就失灵了。宋岱骧和指挥部的人只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他部署的防线怎么样了,是不是被关东军摧毁了,这些宋岱骧都不知道。宋岱骧待不住了,他准备立刻上前线,刚要出门,就碰到马参谋。马参谋拉住宋岱骧说:“队伍打散了,你快撤吧!”
“我不撤,我要坚持到最后。”
“再不撤就来不及了,关东军已经进城,离这儿只隔一条街了。”
马参谋让几个人拉住宋岱骧,带着警卫排的人。迎着枪炮声向西窑一带突围。
在突围的过程中,一个炮弹在宋岱骧他们身边爆炸,巨大的轰响和灼热的气浪把宋岱骧掀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时,耳边还嗡嗡地响。他在脸上摸了一下,摸出一块模糊的血肉块。还拖带着眼珠子。宋岱骧以为自己的眼睛被炸了出来,他再一摸才知道,那是别人的粘到自己的脸上……硝烟散开,宋岱骧的眼前是几具被炸碎了的尸体。突然,宋岱骧的心头一抖,他看到了马参谋的袖标,那个袖标上的标记表明他是师长。带着袖标标记的破布静静地躺在被血和泥土点染过的积雪上。
宋岱骧被身边的人搀扶起来。他的肩头已经被炸破,鲜血汩汩流出,他们踉踉跄跄向沙子河的树林里撤去……
黄昏时,宋岱骧他们已经撤到了老道沟,那里已经听不到枪炮声了。在老道沟,他们征用了一架马爬犁,他们就剩六个人了,其中四个人还受了伤。他们把宋岱骧和其他受伤的人放在车上,沿着驿站那条老道向三岔口方向走去……
宋岱骧他们刚离开老道沟,黄可馨就到了老道沟。在去六站的路上,她听说六站被关东军占领了。那时铁路已经不通车了,黄可馨只好走驿站那条老道。黄可馨雇的那个农夫听说六站被日本人占领了,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没办法,黄可馨就自己到了老道沟,她想,一定要找到宋岱骧,哪怕找到宋岱骧的尸体,也要亲眼看一看,亲手埋了他。
……宋岱骧他们到了三岔口,不想,黄启镶派人在通往城里的路口迎接着他。来人告诉宋岱骧:黄启镶现在已经病得很重,他想在临死前见他一面。
尽管宋岱骧对这件事心存狐疑,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况且,说不定还可以从黄启镶那里打听到黄可馨的消息。
宋岱骧去黄家大院拜见了黄启镶,黄启镶的手下没有说谎,黄启镶果然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家里人告诉宋岱骧,黄启镶在边境上染了一种不知名的热病,发了十多天的高烧,什么药都不好使,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这两天,黄启镶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不停地叨念黄可馨的名字,当他听说宋岱骧回来组织了抗日救亡军,他一再嘱咐手下要找到宋岱骧,他要亲自见宋岱骧一面。
宋岱骧一进黄启镶的房间,黄启镶就把家人都打发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人。命运让这两人产生过恩恩怨怨,现在,他们终于面对面地坐到一起。
黄启镶眯缝着眼睛,看了宋岱骧半天,吃力地说:“……可馨的眼力不错,比他爹强多了。”
“你应该去看洋医生。”宋岱骧说。
“看过了,什么医生也是治病不救命……可馨他们可好?”
“他们在我金州老家,都挺好。”
“说生了个小子……叫什么?”
“宋华堂。”
“长什么样儿?”
“……轮廓像我,眼睛和鼻子像他妈妈。”
“那就好,嘴可别像他妈,他妈的嘴像我,一点都不好看。”
黄启镶努力喘了一口气,显得呼吸困难。宋岱骧坐到床边。扶了扶他的头。黄启镶伸手把宋岱骧的手抓住了。“我对不起你和可馨,你记恨我也是应该的……可到了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
宋岱骧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黄启镶说:“怎么说,咱也是一家人了。况且我十分佩服你的大丈夫气节。你靠近一点。”宋岱骧就将头靠在黄启镶的头边儿。
黄启镶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把黄金都埋在老毛子(俄国人)那边了。……这的人都认为我去境外是赌博……把金矿的黄金都输了。我是留一个后手,没想到时局变得这么糟糕……你去把黄金取出来,你不知道,那里的黄金足可以给你装备一万人马,组织好队伍,再打回来,把小日本打回东洋去!”
宋岱骧的手有些发抖,他被黄启镶的一番话感动了。他对黄启镶说:“你一定要安心养病,可馨会来见你的。她想你,虽然她不说,可我知道她想你……”
黄启镶苦涩地摇了摇头,他的眼角流出了泪水。
黄启镶和宋岱骧见面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就咽了气,那天晚上,日本关东军就逼近了三岔口。
宋岱骧在黄启镶的手里拿到了一个埋藏黄金地点的路线图和一个详解的谜诗。关东军进攻三岔口之前,宋岱骧见到了他的堂弟和自己儿子,他才知道黄可馨来找他的一些情况。当时形势危机,军队中的一些同僚拉住宋岱骧,让他抓紧随一些抗日武装转移到苏联境内,时间晚了,一旦封了边,就走不成了。
宋岱骧不同意,他决心要找黄可馨,然而第二天早晨,关东军就开始进城。无奈,宋岱骧带着儿子和堂弟,最后一批撤退到了境外。
宋岱骧在境外安顿好儿子之后,又趁着黑夜过境了。他过境那天天黑黝黝的,边境的密林里传来了狗叫和断断续续的枪声。
六
宋岱骧过境那天就没了消息,不用说,十有八九是过境找黄可馨的时候,被关东军打死了。黄可馨也没了音讯,她大概去六站找宋岱骧时就遇险,如果他们活着,也是九十几岁的老人了。
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黑龙江东宁县的佛爷沟,有一位叫定宝的老人,他是去年去世的,享年68岁。他就是宋岱骧和黄可馨的儿子,战乱时被边境一对农民夫妻领养。定宝没读过书,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他临死之前拿出一个俄式的铁烟盒,里面放了卷成筒状的纸,他说是他爹临分别的时候交给他的。还说他家有很多黄金,都埋在边境那边了,就在河的对岸上。由于年代久远,外面那张画有路线图的纸已经面目全非,里面那张谜诗也模糊不清。经过认真勘校,总算把谜诗整理出来,但路线图却彻底作废了。那首谜诗如下:
双城外郭虚山处
北斗底星定戊方
死水河边翘石立
元花树下构短长
定宝的后人拿着谜诗讨教过很多人,但都解不了,也不相信他们说的事。后来,他们拿给了我,我也解不了。现在,我将这个令人感叹和唏嘘的故事讲出来,并把谜诗公布出来,希望大家帮着破解它,如有能破译谜诗的读者,请与作家津子围联系,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些黄金,因为那是民族的财宝啊。
2001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