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1: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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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按胡提尔课上的教导,维林立即动手搭建掩体。他找到一个合用的场所,两边有大石头可当墙壁,并开始收集用来搭屋顶的木头。周围有一些折落的树枝可以利用,但很快,他就不得不从附近的树上砍更多树枝来覆盖屋顶。他堆砌积雪挡住一侧,按教过的方式把雪压成密实的厚块。完工后,他拿出一个圆面包犒劳自己,尽管饥肠辘辘,还是强迫自己不要囫囵吞下,坚持小口小口地咬,完全嚼烂才下咽。

接下来,他得生火。他在掩体入口处用一些小石头围成一圈,掏空圈内的积雪,填入之前备好的细枝。他事先刮去了被雪浸湿的树皮,让干燥的木头裸露出来。燧石上迸出几颗火星,很快,他就在一团烧得挺旺的火上暖手了。食物、掩体和热量,这是胡提尔宗师对他们反复强调的,这是让一个人活命的要点,别的全都是额外的奢侈。

他在掩体里的第一夜辗转无眠,呼啸的风和刺骨的寒冷折磨着他,悬在入口处的毯子完全不顶用。他打定主意,明天要遮得更厚实些。为了打发漫长的夜晚,他开始倾听风声。据说风会吹向往生,逝者利用风向信徒传递消息,有些信徒会在山坡上伫立几个小时,捕捉风中的警言慧语,或是死去爱人的慰问。维林从未在风中听到人语,如果能听见,他很好奇传话的人会是谁。也许会是母亲,但自从在宗会的第一晚之后,她就再未显灵。也许会是米凯尔,或是那些刺客,在风里大肆倾泻他们的恨意。但那一晚,他听不到任何人声,慢慢地睡了冰冷刺骨的一觉,醒了睡,睡了又醒。

第二天,他搜集一堆细枝,编出一扇门来。这份工作漫长而琐碎,令他已经麻木的手指疼痛不已。余下的时间用来打猎,他利箭在弦,扫视雪地,寻找猎物的踪迹。他看到一些痕迹,觉得昨晚应该有一头鹿穿过溪谷,但这些痕迹几乎完全被风雪掩盖,已无法跟踪。他倒是找到一些新鲜的山羊脚印,但这些脚印领他来到一道峭壁下,他在天黑以前无望登顶。最后,他只打到两只飞落在掩体附近的乌鸦,只好接受现实,另设下几个套索,用来捕捉警惕心不足,又必须冒雪觅食的兔子。

他清理掉乌鸦的内脏,留下可以引火的羽毛,串起鸟身,在火上翻烤。肉质又干又老,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没人把乌鸦当作美味了。当夜晚降临,他无事可做,只能蜷缩在火边,待树枝烧尽后钻进掩体。他编的门比毯子管用,可寒意依旧能钻进骨髓。胃在咕咕地抱怨,但风声更大,只是依然听不见什么人声。

第二天早晨,他的运气稍有好转,逮到一只雪兔。他对这次猎杀颇为骄傲,箭矢在兔子扑向藏身洞穴的瞬间逮到了它。他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剥下兔皮、完成清理,怀着极大的愉悦心情在火上翻烤,睁大眼睛盯着油光水滑的兔皮上滋滋漫溢的油水。应该叫饥饿试炼才对。当肚子再次发出不成体统的巨响时,他冒出这个念头。他吃掉半只兔子,把另一半藏进树洞,那是他事先挑选的贮藏点。这个树洞离地面够高,他得爬上去才能够到,树干也不粗,承不住一头觅食的熊。要忍住不一口气吃完确实很不容易,但他知道,如果不这么干,明天可能会饿一整天的肚子。

余下的时间在徒劳的打猎中度过,他的套索空空如也,只好挖雪底下的树根果腹。挖来的树根完全不管饱,煮了很久才嚼得动,但可以减轻饥饿感。挖出一截崖灵根是他仅有的运气,这种根不能吃,但奇臭的根汁可以用来保护他的贮藏点和掩体,不让外出觅食的狼或熊靠近。

又一次空手而归的狩猎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掩体。雪开始变大,风抽打雪花,很快演变成一场暴风雪。他在雪势大到看不清方向之前赶回掩体,用树枝编成的门牢牢卡住入口,把冰冷的手塞进被他当作暖手焐的兔皮取暖。他无法在暴风雪中生火,也无计可施,只能颤抖着,不断活动兔皮里的双手,避免麻木感侵袭。

风依然在咆哮,从未如此洪亮,留下来自往生的讯息……那是什么?他坐起身,竖起耳朵,屏息倾听。是人说话的声音,风中有人在说话。很微弱,很悲伤。他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等待声音再次出现。风的尖啸持续不停,让人发疯,每一次变调仿佛都预告着又一声神秘的呼唤。他静候着,呼吸都小心翼翼,但什么也没等到。

他摇摇头,重新躺下,在毯子里努力缩成一团,越小越好……“……诅咒你……”

他直挺挺地弹起身,瞬间就醒了。没有听错。风里确实有说话声。又来了,这次语速更快,透过风雪的呼啸,维林只听到几个词:“……听见吗?诅咒你!……不后悔!我……不……”

声音细弱游丝,但其中的狂怒历历分明,这个灵魂穿越虚空送来了消息。是捎给他的?阴冷的恐惧就像一只巨手,攫住了他的心。是那些杀手,布拉克和另外两个。他抖得更加厉害,但不是因为寒冷。

“……没有!”狂暴的声音还在继续,“没有什么……已经……一切!你听见了吗?”

维林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叫害怕,以为森林中的噩梦已经让他学会坚强,使他无视恐惧。他错了。宗师说,人在极度恐惧时会失禁。他以前不信,直到此时此刻。

“……我要把仇恨带去往生!如果你诅咒我的生,那就千倍万倍地诅咒我的死……”

维林瞬间不再发抖了。死?哪个逝者的灵魂会提到死亡?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跃入脑海,令他万分惭愧,庆幸无人见证自己的丑态——有人在外头,在暴风雪之中,而我却坐在这里畏首畏尾。

暴风雪在门前堆了三英尺高的积雪,他不得不挖出一条通路。他拼命挖了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地进入暴风雪的狂暴世界。风如刀,割裂仿佛纸糊般的斗篷,雪片就像利爪,挠了他一脸,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嗬,这里!”他大喊,话一离开嘴唇,就消失在狂风中。他使劲吸气,连带吞了一口雪,又喊了一次:“嗬!谁?”

有个东西在暴风雪中挪动,在白色的巨幕下,只能辨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影子就消失了。他又吸一口气,挣扎着走向他认为人影所在的方向,在彻骨的风雪狂潮中艰难地挪动脚步。他跌了好几次,终于找到了,是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影,一大一小,已经被雪埋了半边。

“起来!”维林推推大个子,大喊。人影哀叫着,翻过身,雪从结了霜的脸上滚落,冰封的面具下射出两道淡蓝色的目光。维林退了半步,他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就连索利斯宗师的注视也无法如此透彻地刺穿人的灵魂。他下意识地摸向斗篷下的小刀。“如果留在这里,几分钟内就会被冻死!”他喊道,“我有个庇护所。”他朝来路挥挥手,“你们能走路吗?”

那双眼睛依然死死盯着他,挂霜的脸毫无反应。我的运气果然不错,维林心下自嘲,只有我能在暴风雪中发现一个疯子。

“我能走!”对方咆哮道。他的头朝身边的小个子用力一摆:“这人需要帮助。”

维林走到小个子旁边,一边拉此人起身,一边痛苦地喘气。当眼前的人被他拉起,兜帽掉落一旁,露出一张苍白的、精灵般的脸庞,以及一头浓密的赭发。是个女孩。她只站住片刻工夫,便又倒在他身上。

“走。”男子呼喝一声,抬起她的一条手臂,环在自己肩上。维林扶起另一条胳膊,三人挣扎着返回掩体。这段路仿佛走不到头,难以置信的是,风暴还越来越猛。维林知道,只要停留一秒,死亡就将接踵而至。到了掩体跟前,他刨走入口处重新堆成的积雪,先把女孩推进去,示意男子跟上。男子摇摇头:“你先,孩子。”

维林从他的咆哮中听出几分固执,知道耗在外头互相推辞没有意义,还有可能送命。他爬进掩体,顺势把女孩往里推,让两人尽可能少占空间。男子很快跟进,硕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余下的空间,紧紧挤上维林做的门。

他们一块儿躺着,呼出的气息混成一片浊云,在逼仄的掩体中弥漫。刚才在雪中拼死走的那一程令维林的肺火烧火燎地疼,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用斗篷把三人裹起来,希望能减缓冻伤。不可抗拒的疲惫感一寸寸地侵蚀他,模糊他的视野,让他的意识一丝丝溜走。他昏迷前最后一眼所看到的画面,是身边的男子透过门上的缝隙窥视风雪的模样。在被疲劳完全压倒之前,维林听见他喃喃自语:“稍微长了点,只是一点点。”

头痛欲裂,一丝阳光透过屋顶,直接钻进眼皮,令他痛苦地叫出声来。他醒了。身边的女孩变换了睡姿,一只穿鞋的脚在他胫骨上留下瘀青。男子不在掩体里。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浓香从入口飘了进来,维林真该待在外面。

那男子在他的篝火上用铁锅煎麦饼,香味诱起一阵汹涌澎湃的饥饿感。脱下冰霜面具后,他的五官显得清癯而线条分明。暴风雪中笼罩他双眼的狂暴已经褪去,明快的友善取而代之,反而令维林不太习惯。他推测此人有三十五六,但很难确定,深邃的面容和肃穆的眼神诉说着此人有极广的历练。维林保持距离,生怕走得太近会忍不住去抓煎饼。

“我去取装备了。”男子朝边上两个撒满雪末的背包扬了扬头,“昨晚只能把背包丢在几里开外的地方。负重太多。”他从火上拿起铁锅,递向维林。

维林含着一嘴的口水摇头:“不可以。”

“宗会的孩子?”

维林点点头,馋得不敢说话。

“否则一个孩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过活?”他难过地摇摇头,“当然,要不是有你,瑟拉和我已经被雪活埋了。”他站起身,向维林伸出手掌,“感谢你,年轻的朋友。”

维林握住他的手,感觉到满手的硬茧。是战士?维林打量此人,觉得不像。宗师们的举止谈吐都有种特殊的气质,和普通人完全不同。这个男人不一样。他有战士的力量,但没有战士的外形。

“艾林·伊尼斯。”他自我介绍。

“维林·艾尔·索纳。”

男子扬扬眉毛:“战争大臣的家姓。”

“是,我有此耳闻。”

艾林·伊尼斯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还有几天?”

“四天。如果没饿死的话。”

“抱歉打搅了你的试炼,请接受我的歉意。但愿不会影响你通过。”

“只要别帮我就没关系。”

男子往地下一蹲,吃起早餐,用薄刃小刀把煎饼切成几份,送进嘴里。维林再也无法忍受,冲向树洞去取他的储备粮。他必须挖穿厚厚一层积雪,但很快就拿着兔肉回到营地。

“有很多年没遇上这么猛的暴风雪了。”维林开始烤肉,艾林在一旁小声闲谈,“过去,我觉得天气变糟是某种征兆,战争、瘟疫,似乎总会接踵而至。现在,我看那只是天气不好罢了。”

维林觉得必须说点什么,肚子叫个不停,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瘟疫?是指掐脖红吧。以你的年龄,不可能亲眼见过。”

男子无力地笑了笑:“我……去过很多地方。瘟疫有很多种,出现在各个大陆。”

“有多少?”维林追问,“你见识过多少地方?”

艾林抚着满是灰胡楂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真说不上来。我见识过阿尔比兰帝国的强盛,也见过黎安德伦神庙的废墟。我在北方大森林里摸黑赶过路,也踏上过俄尔赫部落曾经逐鹿的大草原。我见过许多城市、岛屿和山峦。但不管我去哪里,总会遇上风暴,无一例外。”

“你不是疆国出生?”维林感到迷惑。男子带着奇怪的口音,元音念得有些生硬,不过明显还是阿斯莱语。

“哦,我出生在这里。瓦林斯堡南边十几英里的地方有个村子,小得连名字都没有。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的亲戚。”

“那你为何离开?为何游历那么多地方?”

男子耸耸肩:“我有大把时间,也想不出其他事情可做。”

“你当时为什么气成那样?”

艾林猛地抬起头:“什么?”

“我听见了。我还以为是来自逝者的风语。你很生气,我听得出来。正因为喊叫声,我才发现了你们。”

艾林的脸上显露出深切的、可怖的悲哀神情。这份悲伤是如此之深,令维林再次怀疑是不是救了一个疯子。

“人面对死亡时会说很多蠢话。”艾林道,“等他们把你打造成真正的兄弟,你对垂死之人口中荒唐至极的胡话也不会陌生。”

女孩走出掩体,被阳光晃得使劲眨眼,一条披巾扣在她肩头。这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维林发现自己的视线难以从她身上挪开。在亮赭色的卷发下,是一张白玉无瑕的鹅蛋脸。她比他大上几岁,高出寸许。他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过哪怕一个女孩子了,内心深处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

“瑟拉,”艾林向她打招呼,“如果你饿了,我包里还有煎饼。”

她僵硬地笑笑,对维林投以戒备的目光。

“这是维林·艾尔·索纳,”艾林对她说,“第六宗会的学徒兄弟。我们欠他一声谢谢。”

她隐藏得很好,但维林还是能看出她在艾林提到宗会时的紧张。她转向维林,两手流畅地做出一连串复杂的手势,脸上凝固着空洞的笑容。哑巴,他明白了。

“她说,能在荒野中遇见如此勇敢的灵魂是我们的幸运。”艾林转述。

事实上,她的原话是:就说我谢过了,我们快走。维林觉得还是装作不懂手语为好。“不客气。”他说。她歪歪头,走向行囊。

维林开始进食,用脏手直接把兔肉往嘴里塞,浑不在意自己的吃相,如果胡提尔宗师看到,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艾林和瑟拉用手语进行交流。他们的手型动作娴熟流畅,令他对斯蒙提宗师的模仿相形见绌。尽管如此,维林看得懂沟通的内容。一方是她紧张的手势,另一方是艾林更为克制、告诫女孩冷静的手势。

他知道我们是谁吗?她问。

不。艾林回答。他是个孩子。勇敢、聪明,但只是孩子。他们被教成了战斗的傀儡。宗会不让他们了解其他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