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总是好看,总是兴致勃勃
前几年妈妈乳腺癌手术后做化疗,头发掉光再重新长回来,她决定不染了,白发就白发吧。人人口中的“陶姐”,遂有了几分“陶奶奶”的模样。但我得说,她老得真好看。
妈妈一辈子都好看。她从来没穿戴过什么时尚名牌,市场小铺子买的衣服搭一搭,配个朋友手做的首饰,站到颁奖主持的舞台上,也是人人夸好看。没办法,人的气质好。从前家里挂着一幅妈妈的半身黑白沙龙婚纱照,镶石膏雕花框子,新娘侧身望向镜头外,抿嘴含着一朵浅浅的微笑。小时候我常呆看那幅相片,真好看。
后来认字学到“美”,我觉得那幅照片里的妈妈,活脱脱等于那个“美”字——不是代表,不是象征,而是照片里的妈妈“就是”那个字具体的形象,“美”这个字的姿态、气质,完全就是为她准备的。
幼小的我这样告诉妈妈,她露出和照片里相仿佛的好看微笑,说了声谢谢。
读着妈妈的书稿,觉得我们的人生确实有些地方蛮像的:都是备受期待的第一胎,从小得宠,个性乖巧不惹麻烦。都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导致连青春期叛逆的动力都欠奉。还有,出生都是短舌头,若非医生在婴儿舌下剪了一刀,这辈子我们都吃不了播音员这行饭了。
不过,当然也有很不一样的:我很庆幸能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渐渐变老,而且尚称硬朗。妈妈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幸运:外婆五十五岁逝世,外公六十四岁,都不算高寿。有一次偶然找到一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有声家书”卡带,当年随航空包裹寄给了负笈美国的阿姨。放出来听,外公外婆絮絮报告家中近况,说着极其平常的叮咛。那些恍若隔世的家常话,听哭了一家人。妈妈感慨万千地说:外婆去世那么多年,她已经都忘了自己妈妈的声音了。我很震动:原来自己妈妈的声音,也是可能会忘记的啊。不过我想,再过多少年,我妈妈的声音大概还是不容易忘记的。毕竟她温润透亮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到千家万户,早已是台湾不止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了。
在我和弟弟的成长经验里,爸爸“扮黑脸”的时候多一些。妈妈极少说教,更难得显现严厉的一面。这和她在工作现场纪律严明的姿态很不一样,我猜,那些叫她“陶姐”的歌手、后辈,对她的敬畏应该是远超我们兄弟俩的。妈妈也总对别人送的所谓“民歌之母”“广播名人”之类高帽子一笑置之,对她来说,人生决定投入哪些事情,首要考量从来都是“好不好玩”,名利云云,都在其次。她大半辈子的“功业”:早年引介西方流行乐,之后推动民歌风潮,中年创建“青春网”,成立“音乐人交流协会”,投入成长团体,近年创办网络电台服务乳腺癌病友,莫不如此。
她这辈子都在做“好玩的事”,组织了许多同样觉得好玩的人一起投入,竟也辗转影响了无数人的青春生命。可你若是正襟危坐跟她说:感谢陶姐对台湾当代文化史的贡献,她多半也是淡淡一笑:哎呀,就是觉得好玩嘛。
妈妈接触“成长团体”课程,大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事,算算这条路已经走了三十多年。老实说,我对于坊间若干挂着“心理”“成长”名号的“修行团体”心存怀疑,对于那股“新兴宗教”式的神秘学气味宁愿敬而远之。不过妈妈并没有像我曾经暗暗担心的那样,变成神神叨叨的传教者。我更没有想到,尽管我从来没有跟她上过半堂课,妈妈的成长与改变,却让我和我的妻子都扎扎实实变成了受益人——妈妈说:她对理想婆媳关系的认知,是“不要把媳妇当女儿”。做婆婆的,只要把媳妇当成和自己一样爱着儿子的女人,就可以了——天地良心,我所认识的亲友之中,简直没有比我太太更喜欢婆婆的媳妇了。
直到读了这本书,我才知道这是王行老师多年前和妈妈谈到的观念。王老师已不在人世,我们都欠他一个迟来的道谢。
尽管历史不能假设,我总觉得妈妈就算没有接触那些课程,以她的个性和处世方式,她仍会用自己的方式抵达后来的状态:认识并接受自己的优点和弱点,以慷慨的同理心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只不过,她会少了许多机会,以专业心理工作者的身份帮助更多人,那就有点可惜了。
我们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而我衷心感激是她。我不会矫情地说我们“无话不谈”,但我猜我和妈妈能说的话比绝大多数同辈人多很多。她让我学会了聆听和同理心,学会了认识自己,并且不要把自己太当一回事。她也让我知道:做事无论大小,只要不存私心,就能宠辱不惊,这都是受用一辈子的礼物。
我最喜欢她给自己毕生故事的按语,那是有福之人方能得之——但愿有一天,我们在回顾自己的时候,也都能像她一样问心无愧地说:“这个人,兴致勃勃地过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