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与重构:中国“舆论场”研究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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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理标本”与舆论场——写作《140万双袜子的命运》的感想

余兰生余兰生,原《长江日报》作者。

报纸每天都在做报道,有时为了引人注目,把标题字做大并加围,甚至配发评论,进行连续报道。结果呢?有些报道千呼万唤无人应,不能形成舆论场,对社会没有什么影响。

与此相反的是,一些报道,有时看似不经意,但报道一出来,就形成一个强大的舆论场,在社会上,甚至在政府部门引起巨大反响。

两者差别为什么这么大?新闻与舆论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笔者的调查性报道《140万双袜子的命运》新近被评为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回过头来看,一篇新闻作品究竟能不能形成社会舆论的中心,推动社会进步,最终要看你的新闻作品属不属于这个社会,是不是在受众的注视范围内,对于问题性报道则要看是不是把受众关注的社会“病理标本”找到了。

抓住“病理标本”,形成舆论中心,这是笔者正在探讨的新课题。

一 “袜子”报道成功的启示:找到了“病理标本”

在做《140万双袜子的命运》的报道前,有关国有企业改革的报道可谓成千上万,这些报道中也有许多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它们从不同的侧面对国有企业的弊端进行了报道。有的是从振兴国企做正面报道,有的是从国企管理问题入手进行分析,找出国企病,给国企一条出路。那么我的报道怎样才能有所突破,而不是重复这些内容呢?

与同事们在一起探讨时,对于这种情况,一种意见认为,这一类的题材写滥了,再没有什么写头;另一种意见认为,这类问题还没有破题。

国企病尽人皆知,尤其在经济理论界,不仅知道病因,在我们的经济理论刊物上,经济学家们甚至开出了种种药方,有国产的,也有借鉴俄罗斯或美国的,但是这些药方没有人用,甚至连国有企业的积压物资如何处理都没有解决。如何破题,这的确是摆在新闻工作者面前的一个难题。就在1997年6月,老通讯员刘麟祥来电:武汉袜厂袜子积压不卖。他认为这是中国国有企业搞不好的一大怪事。与刘麟祥一起采访后,写成《140万双袜子到底该不该卖?》的通讯。

这篇通讯马上被潘堂林副总编辑和部主任徐占锋否决。潘总认为,国企病的“病理切片”是找到了,如果你医术不高明,就会看出小病而误了大病,明明是这个病你说是那个病,看不出病来,就千万不要误诊,要看“专家门诊”,找出病根。他要求把“袜子”这个“病理切片”送给经济学家看“专家门诊”,此后报社再开“飞行集会”会诊。

武汉大学伍新木、李光教授,中南财大喻景中副教授,开出诊断书:“袜子”是经济界长期讨论过的那种国企病,他们一直期望新闻界在这方面有所突破,尤其在江泽民同志“5·29”讲话后、中共十五大召开前这样一个国企改革的非常时刻。

在深层次的分析与观察后,“袜子”作为国有企业改革的一个“病理标本”的形象越来越突出:老百姓过日子都知道把烂苹果的烂处削掉后先吃,以免越烂越多,最后完全不能吃,而武汉袜厂却违背这一常理,把积压的袜子放在仓库里十年不卖,国企的病根直指体制问题,因为卖得越多,国有企业体制下的考核认为账上亏损就越多,不卖反而不亏。长期以来,在国企行为上,人们不实事求是。在国企报道上,我们现在能不能解放思想,从现象到本质都讲真话呢。

一直关注这个报道的总编辑熊伟作了深刻的分析:这个“病理标本”选得好,它直接指向国有企业改革的体制问题、所有制问题。如何深化国有企业改革,已到了非正视国企病不可的时候了。江泽民同志“5·29”讲话吹响了新一轮解放思想的号角,在举国上下关注的情况下,在十五大即将召开的前夕,我们适时端出“袜子”这个国企“病理标本”进行报道,应该说是很及时的。

稿件见报一周后,全国新闻界作出强烈反响,一个全国性的舆论场形成:在知识界有巨大影响的《南方周末》转载本报道后,用“编者按”的形式惊呼“袜子”是国企病的“病理标本”;权威的《经济日报》更是发评论直言,称《长江日报》的报道提出了国企下一步改革的深层次课题;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焦点访谈”等三个摄制组飞赴武汉采访“袜子”。

十五大召开后,一个引人注目的变化是,进行了所有制的改革,提倡国有资产的多种实现形式,这将大大推进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提倡“混合经济”,是所有制的重大突破,将从根本上让国有企业真正以“企业的身份”进入市场。

“袜子”这个“病理标本”所提出的问题在十五大上有了一个巨大的回音。

二 “病理标本”是形成舆论场的发动机

小小“病理标本”为何能形成如此大的舆论场?

从客观上看,“病理标本”是深刻反映疾病本质的一种原始形态,直接表现了某种疾病的病状、病理、病因。这些“病理标本”都藏于矛盾之中,它越过表层,直接反映事物本质,它不仅是表象上的真实,更是本质上的真实。“病理标本”虽小,但它是以整个社会为背景的,所以具有典型性,揭示问题深刻有力。

从主观上来讲,具有代表性的“病理标本”是现实生活中公众的关注点。生活在社会中的读者,虽然有时痛切地感到某一事物不正常,但究竟患了什么“病”,说不清。“病理标本”就是要回答公众关注的问题,让得过或是见过这种“病”的人,一看就知。所以它能深入读者的心灵深处,很容易吸引大部分读者的注意,通过对“病理标本”的剖析,就能加深人们的认识,统一人们的看法,从而形成一种强大的舆论场。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经常关注社会舆论,进行深入研究,找到“病理标本”,这是记者写作问题性报道的重要方法。

新闻实践告诉我们,矛盾处处有,但找准有代表性的“病理标本”并非易事。寻找“病理标本”的过程,其实就是发现新闻的艰难历程,它直接考验记者的思想水平及对社会的观察能力与分析能力。

(本文发表于《新闻知识》1999年第2期)

附:原文

武汉袜厂仓库里积存着两火车皮袜子。它们中,最长的沉睡了10年。面对众多商家的订单,工厂长年不肯“吐货”。商家开价越来越低,袜子在一天天贬值。请看——

140万双袜子的命运

本报记者余兰生

家有一筐苹果,会过日子的人往住会把现出一点烂眼的择出来,把烂眼削尽后吃掉,以免烂眼扩大,丢得更多。俗话叫做“救一点算一点”。

发生在武汉袜厂的故事,却违背了这个“过日子”的常理。

武汉袜厂是50年代建起的国有企业,曾是中南地区最大的袜厂。这家工厂今年6月份由市纺织局下放到汉阳区管理,交接过程中出现一道难题:堆在仓库里的140万双袜子究竟算多少钱?

上个星期,记者在武汉袜厂仓库里看到,800平方米的大仓库里,一万箱袜子堆积如山,上面布满灰尘。据今年6月“产成品入库月报表”记载,这批积存袜子中,1991年以前的占60%, 1991年到1993年的占30%, 1993年以后的占10%。

报表上的货号04-004,反映的是1986年生产的一批麻料袜子,现存3300双,在仓库里一睡十年。仓库保管员对记者说,这种袜子压在底下,现在变成什么样都无法知道,可以肯定地说,已卖不了“原来的那个价了”。

所谓“原来的那个价”,指的是“产成品”资金账户上记的那个价。它是当初生产这些袜子时按直接材料、直接人工、制造费用等计算出来的成本价。这些袜子按其入库时的价格,总价值238万元。这个数进入企业的“产成品”资金账户,曾作为各年的生产业绩。

仓库里的袜子是从1987年开始积压的,起初只有几十万双,到1992年达到100多万双,企业经营陷入困境。这期间厂长换了两任。有商家找上门来,要求买“处理的袜子”,厂决策层犯难:企业虽有处理积压品的权力,但把这批袜子按市场价处理掉,上级考核企业法人代表经营业绩的重要指标——利润就会大受影响,降多少就表现为当年企业经营亏多少。如果降价20%销售,账面上的238万元产成品实现的销售仅为190.4万,硬亏47.6万元。不降价,销不动。东西在,账面上238万元“产成品”资金账户,年年照算。

140万双袜子继续在仓库里沉睡。1995年,这批“袜子”转到现任厂长的手中。这任厂长也“头疼”:去年初,厂里处理了一笔童袜,救活了几万元死钱,账面上却“亏损9万元”。还是按老皇历办好:“新官不理旧账”。

此后,不断有客商来到袜厂。但商家的要价越来越低,工厂也感到越卖越亏。常常是到仓库来看的多,买卖做成的少。去年10月,吉林一位客商到厂里,要把这140万双袜子全部吃进,商家开价0.5元一双。账面上的238万元,连100万元也不值了。工厂担心与“原来的那个价”差得太大,生意最终没做成。

目前厂里已亏损400多万元。140万双袜子仍“安睡”在仓库里。作为日用消耗品,越存越贬值。放长了,尼龙袜容易缩水,弹力袜鲜艳度变差,棉纱袜白的发黄。去年10月,技术监督部门找上门来,反映袜厂一批袜子出现色差。一查,发现是产品积存时间太长所致。

仓库里袜子一天天贬值,但袜子的仓储维护费却在增加,单银行利息一年要付十几万元;仓库如果租出去,一个平方米最少5元钱,一年也是5万元。如今的仓库,少有人去。为了对付老鼠,厂里春夏秋冬四季更换鼠药。据介绍,老鼠经常把纸箱咬破,工人还得把咬破的纸箱换掉。这些年来,这堆袜子曾被转移过4次,每次用工不下300人,要拖80多卡车,费时个把星期。

这140万双袜子啊!

(原载《长江日报》1997年7月30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