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如果仅从题目上看,《诗经》中有好多诗是写山的,有东山、南山、北山。但细读这些写山的诗篇,又都不是山水诗,而是借山言事。比如,《东山》写的是服兵役,背井离乡去打仗,久久不归;《节南山》写的是君权旁落,坏官当道;而本文要说的《北山》,尤其是那常常被引用的经典段落,写的几乎就是江山社稷。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汉初《诗经》已立为博士,成为经典。秦时对其“断章取义,予取所求”的研究之风,更是进一步“光大”。《北山》经常被引用的这段,即是个鲜活的例证。其实,它的前边还有诗的首段:“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土子,朝夕从事”;它的后边还有“四杜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等几个段落。
这首以山为名的诗,实是一首讽刺诗。它讲的是一个人上山去采枸杞,一天忙到晚,也干不完国王的差事,这样做还不一定能养活家中的老娘。天下的土地,都是国王的,所有的人,都是国王的臣民。那些当官的办事不公,让我干这苦力活。国王的事,永远干不完……
应当说《诗经》创作和编辑的时代,是个言论自由的时代。这些诗若是写在乾隆王朝,作者和编者早没命了。不过,《诗经》之所以能成为经,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它某些内容显然符合了某种需要。比如,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说法,即是对王道的高度概括与认同。这种思想被一代代儒生以“经”的名义,不断放大,反复引用,长久强调,就成了臣民们自觉接受的“帝王逻辑”和“国家主义”的现实,就成了臣民们认可的“王即天下”的世界观。
秦始皇之后(见图2.8),天下一统。中国成为一姓天下的“家天下”,如此“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认识,自然是统治者和统治集团所乐见,并极力张扬的。郡县制之后,中国进入了“化家为国”的漫长历史阶段,在此阶段中,一切贵族家庭与集团都瓦解了,全国之保留一个家,这一家就是国王之家。国土的“王化”,使国家也“家化”了。
图2.8 中国第一位皇帝秦始皇。郡县制之后,一切贵族家庭与集团都瓦解了,全国之保留一个家,这一家就是国王之家。国土的“王化”,使国家也“家化”了
将“国”与“家”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独特的概念,这是中国所独有的。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经过长期的鼓吹,渐渐深入人心。民众亦天真地认为:臣民天生就没有土地,土地天生就是王的土地。在王道之下,民众只知“王道乐土”,不思“民道乐土”。一切归王所有的生存格局,就这样假经典的名义,植入强大的意识形态之中。而“民贵君轻”的话,也只有孟子敢说,但亚圣的观念,即使列入“四书”之中,也没被王朝所重视,甚至还被刻意遮蔽。如,朱元璋就曾把孟子从圣人的庙堂中赶了出去。
“诗”是“礼”的前奏曲,孔子编辑《诗经》之后,它一直是被当作祖先的“规章制度”来推广的,“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而学诗的人在《北山》中看到的则是:一个没有土地的人,一个饱受压迫的人,却在认可王道,忍受剥削。两千多年来,只有汉文帝,搞过一次免除地租,历时十一年。此后,老百姓就在“王土”上,天经地义地为王而耕作。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传承了两千年的“经典错误”,但这个人类原始阶段的世界观、生存观,却伴着中国人走过了漫长的封建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