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瓦罐
拂去一段岁月的尘埃,打开一个乡村的记忆,那么多盆盆罐罐矗立在农耕岁月的烟火里,像一座座时光的记忆之碑,它们粗布黑脸浑浊的身世,草莽的行走,盛放了一段珍贵的岁月,喂养了一代问天的生灵。瓦罐是乡村的兄弟,它替日子盛放米面糠,盛放水油盐,日子的五味,烟火的魂魄被瓦罐管理着。
瓦罐,是日子绕不过去的那段简陋,在泥巴里寻到生存。
瓦罐它知道自己的身世,只不过一把泥土经了些水的恩泽,多经了些火的烧炼。是这水火不容的两极,在自己体内结成闪电。如果不是水的粘合,火的皮鞭,它,还将是一抔散土,春天里扬起尘,冬雪下硬得窒息。
瓦罐知道自己的根底浅,资质差,比不得那些精美带花的瓷器,它们取自高地上的土,经过了细箩的筛选,泉水的沐浴,经过了一千二百度的高温;而自己呢,随便地取了一把土,可能是菜地沟垄里的土,田野阡陌下的土,甚至是河滩场院边的土,带着沙砾和草叶,带着草籽和棘尖,甚至带着羊粪的气味、草木灰的影子。不去管它,左右只是制一批陶器。制陶的手也粗糙,心也粗忽,也可能草籽、沙砾还在坛子壁上,形状也还稍稍有些偏差,就那么急匆匆地装进土窑。捉襟见肘的生活,贫贱的日子,容不得细致,耐不得高温的烘烤,就像百姓的日子,粗一点,慢一点,陋一点,追不到云端的日子,眼睛就别往天上瞟,安于本分,守住贫贱,才是正道。就像陶,原本是这样平凡的土,硬要拿烧瓷的高温来拔高,最后还是会把它烧裂或者烧得变形。做就的骨头生就的肉,没有那个骨头碴子,就得安于本分,做一只粗糙的瓦罐就好,盛着粗茶淡饭一样可以喂养身体和灵魂,硬要心高气傲地攀高枝,说不定会摔个粉碎,扭曲了自己。
瓦罐知道自己的资质有限、火候不够,资历尚浅,比不得那猛火里走出来的钢与铁,也比不得瓷的坚硬与华美,它甚至连一层小而薄的铠甲都没有,一件表面没有釉的陶器,甘愿被叫作瓦罐或者泥瓦罐。瓦罐不去比,它只低头过自己的日子,柴米油盐,日升月落。没有釉来保护的瓦罐走得小心翼翼,它知道生命的脆弱,生活的多舛,它敛声屏气,站在闹场的外围,江湖的角落,生怕生活的硬石,击破它有限的担当。它薄壳的胸怀走得羞怯,从不张扬于庙宇厅堂,去展览自己粗布的衣裳,本色的骨头。它只有一把骨头,它用它挑起了日子的幡。它躲在粮仓库房,装着米面豆谷高粱,它怀抱着五谷,就像怀抱着婴儿,它知道,自己的怀抱终究只是个驿站,这些麦谷稻豆在它的怀抱里等待一个走出江湖的时机,某一日南风叩窗,它们将作为神圣的种子出使大野,教化蒙昧的土地躬身打开怀抱献出精华。它们将在那里落地生根,繁衍子嗣,界定疆土,蓬勃成天地间浩大的生机;或者它们随着炊妇的召唤,沐浴、入禅,被烟火从体内置换出热能,去暖苍生的胃腹,去支起生命的火焰。
最初,一块泥巴,在匠人的手里变成碗变成盆变成罐变成坛,它嘻嘻笑着,享受这种变身游戏的生活,它乐于这种被捏来捏去,破了再拿水粘合的重新再塑一个角色的生活,它不知道,这样混日子终究只是土,永远不成器。它咬牙切齿地恨过那些烧制它的火焰,它不知道那磨难意欲将它锻造成器。那火把它堵在四面不透风的绝境里,黑暗里的恐惧,火焰灼身的彻骨疼痛使它咬牙切齿。它看见自己几乎成了火,浑身通红的几近透明。在它慢慢习惯了火的温度,疼痛过后,所有的疼都已经如风吹衣襟般轻浅。火逐渐暗淡下去,并用诵经般的咒语告诉它,你可以出世了,我的使命完成了。于是,火撤身、委顿、熄灭。瓦罐突然就无比怀念火,那个刚刚还给自己苦难和煎熬的火,被自己咒骂和诅咒的火就这么消失了,它的来去,只为给你锻打一副筋骨,你成器了,它也就走到生命的尽头。未曾出窑,瓦罐先明白了道理,这一辈子,并不是一定要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在黑洞洞的瓦窑深处,默默去成全别人才是最大的功德。
瓦罐一出世就带着火的谦卑之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盛放米面固然被喜欢,体面,可盛放了草糠它也不怨尤,需要它做一只水罐,它就每天盛放着一罐凉井水,在锅底咕嘟嘟的火焰里将水煲成滚烫,伺候着那些嘴巴。有时候,一只瓦罐的命运在制陶的时候就被移植了,一块不兼容的泥巴,几粒粗砂浮在了表面,或者做陶的手那时候恰好想起了什么心事,一疏忽,它的形状缺了一点灵气。出窑的瓦罐,被众多的手挑挑拣拣,最后剩下了它。一只品相低劣的瓦罐眼巴巴张望着尘世的热闹日子。最后,一只粗粝的手拎走了它。不值钱的家什总得用起来。于是它成了一只尿罐,每夜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听候调遣,在尿骚的浸泡中过完一生。那瓦罐一定也怨尤过,可是世间,有多少树叶就有多少角色,每一个边缘都要有针脚去缝补吧,每一个角色都得有合适的去担当吧。坐在最隐蔽角落里的瓦罐,其实知道的比谁都多,它一眼就看透了生活的全部。
瓦罐的衣衫朴素,一色灰黑蓝调,不好看的粗大腰身,像那些吃糠咽菜的母亲们,怀揣着沉重的生活行走,走成了一个个补丁摞补丁的陈旧衫子里的祖母,走出了一身岁月的伤痕和焗补。瓦罐,粗粝,笨拙,大口朝天,不停地提醒着、索要着。它的索要有什么用,向生活伸出一千只手,能抓到的也不过是粮糠参半,也不过是喂给了锅碗瓢盆,它自己一点都不留下。
瓦罐盛着四季冷暖,盛着人间的所有光阴。瓷瓶在窗台上浸养着花枝,盛着暂时芬芳俗世的烟火岁月;瓦罐在角落里盛着盐盛着酱,盛着被疼痛盐渍过的日子。入地的种子,入口的粮米,来来去去,瓦罐是本流水账。米一半糠一半,日子是平仄的,咸一半香一半,烟火是分绺的。瓦罐,什么都得装,粗的细的、咸的淡的、苦的辣的、酸的甜的。爱恨情仇都在一只只瓦罐里结怨或冰释,浅的满的命运,都随一只粗陶跌宕沉浮。每一个坟头下都埋着一只小小的瓦罐,装着它的一生传奇。
装过什么重要吗?一切不过是在这里存身片刻,经过什么重要吗?一具皮囊无非被时光淘洗几十年,最后盛满了看不见的岁月。两个枯木一样的老妪,坐在冬阳里,谁享过富贵花开,谁挺过风雨的皮鞭,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坐在同样的时光里接受同样公平的阳光抚摸。
瓦罐的岁月无非是满了浅,空了填,在空与满之间轮回;人的欲望无非是得得失失的膨胀与不甘。瓦罐主宰不了自己的空寂,人拒绝不了天地的奖罚,一只行走于光影错综里的瓦罐,是一个行走于嘈杂浮世灵魂的雪亮的镜子。
瓦罐是个神秘的酵坊,那些戴头巾的妇女把日子的疤抠掉,把生活的错节掰开,丢弃一些虚妄的根,一半眼泪,三两辛酸。她把这些细枝末节甚至旁门左道糅合在一起,存放进瓦罐中,期望哪一天他们幡然悔悟,浪子回头。慢慢地,那些瓮中之物却渐渐散发出香气。
“瓦罐不离井沿破”,在劳劳碌碌的奔忙里,瓦罐始终走不脱在磕碰中碎裂的宿命。一只瓦罐,一只泥陶的器皿,怎么经得起长年累月的征战,怎么敌得过井沿青石的铠甲,怎么敌得过岁月的流矢。一条炸纹的骨骼疏松着,胆战心惊着,再经不起稍微摇晃的颠簸,一拍两散的肢体张开着巨大的悲哀,就这么了结了吗?这尘世间的奔走虽然劳累和辛苦,它也许多次渴念过丢开这样的日子,可是真要脱胎换骨般换成看客的身份,它是那样焦急和不甘。这时候它需要一个箍漏子匠,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需要草药汁、手术刀或者经卷的重塑。那钢钉将它们焗补在一起,成为一个补丁,填补着捉襟见肘的粗糙日子,继续如履薄冰的征程。有时候,任是起死回生的妙手,也无法挽救几块瓦片的身世;刀伤药再好终究要留疤痕;时光再绵长,也总有走到最后一天的时候。瓦罐碎成瓦片,在牛蹄印下,在小推车的轮子下,在蹦跳着的孩童的脚尖下碎成尘埃。有人拾起它,刮掉植物块茎的皮,留下新鲜的饱满入锅入碗;有人拾起它,在水面写下几个象形字,展读童稚的乐趣;有人捧着它,铭刻了箴言悬挂于书桌。
年轻的瓦罐生涩,有着旺盛的欲望,总想把自己装满;满了又空了,空了又渐满,轮回了几遭的瓦罐渐渐明白,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就像谁的手都抓不住时光。生活给你的一切,你终将全部还给生活。留下了什么呢?大约就留下些欢喜或者忧伤的心情记忆吧。一切都随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