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碗朝天
端起碗,就端起人间的无边岁月。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地上一个丁,人间多口碗。一只碗,就是一个丁、一个人在人间的身份,是你的地位,是你的谋生。一只碗在民间的分量有多重?它跟生命是等价的。
人生来就端着一只朝天的空碗,向这世界讨要你的生计。岁月在你的碗里添水添羹加米加饭,你靠着一只碗在世间存身。
民间的碗,多是广口的泥陶碗、粗瓷碗,这些大黑碗里盛着粗茶淡饭,稀汤薄水,就像穷人带补丁的棉袄,立不直的腰身,说不硬的话语。一个粗糙的泥陶碗若盛上一碗肉,那日子就有点轻飘飘不切实际;一个穷了数代的寒酸泥腿子,若是突然坐上了八抬大轿,簇拥着兵丁奴婢,他这样的日子也过不踏实。狗肚子里盛不住三两荤油,穷汉莫有非分的念想。有碗饭吃就很好!一个个穷人,捧着自己粗枝大叶的海碗,吃着半菜半粮的三餐,安分,知足,从不妄想。
碗是一面镜子,它承载着岁月的沧桑,见证着民间的悲凉,喜乐悲哀都在碗的肚子里盛着,碗不说话,只知道喂养。碗是一个生命的图腾,碗里有时候是一碗稀菜汤,映照着稀薄的希冀和渺茫的未来;有时候是喷香的米,从土地中长出,从汗水里抽穗,开出暖暖的花朵;碗里有时候是半碗白酒,那去意已决的心,饮尽这酒,碗落地而碎,听到的似乎是生命终结的声音,那个人,摔了碗,从此背负着一个故事消失于江湖;碗里有时候是半碗草木的汁液,幻化出苦涩酸麻的银针,刺向肉身里的邪气和恶气;碗里有时候也盛着阴谋,是蛇蝎的心搅拌在蜜糖里,是裂肌穿骨的刀,剔除无辜的血脉。
碗的造型当初大约取样于乳房。一个孩子出生先是以母亲的乳房为碗,三餐都从那里淘换,母亲们不管吃下的是怎样低劣的饭食,端上来的一定是热烘烘雪白的汤汁。一个能够独立吃饭的孩子就拥有了自己的一只碗,孩子从小就知道:端好自己的碗,不能打了饭碗,打了碗就丢了饭,日子怎么支撑?每个人一生都抱着碗,就像婴儿时抱紧母亲的乳房。
端好自己的碗,吃自己的饭,眼睛别向别处瞟,这是吃饭的规矩,也是做人的规矩。人家的细瓷碗盛着肉香和鱼鲜,那是人家的日子,人家的命。不看,不闻,只管把自己这碗饭吃得香甜。更不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不能贪,一旦贪了,自己眼前这碗饭也未必保得住。长辈们指着碗敲打着孩子。一只碗奠定了乡村孩子粗陋的人生观,完成了不识字的爹娘对孩子的基础教育。孩子端着那只碗,没有办法不去想那只细瓷碗的香。他日头下一次次偷偷仰天追问,黑夜里一次次辗转难眠,还是禁不住去羡慕。终于,端着半碗糠菜的孩子不再言语,他已经从牛槽边、粪堆边、河滩里、大田里梳理出了碗的走向,他已经偷偷从祖父那本老书卷里窥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禁语。他冲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暗下决心,他知道,土坷垃里永远刨不出金疙瘩,那几本泛黄的旧书里也许有神秘的咒语。他从碗里看见了“断齑画粥”的范仲淹,看见了忍辱奋发的韩信,他看见了草莽皇帝刘邦,也看见了忠义将军岳飞。草根里跳出来的英雄豪杰,像一碗胡辣汤,刺激得他热血沸腾,捧着粗糙大碗的孩子,另一只手悄悄捧起了书,白天里挥动锄镰的手,月光下拿一杆苇管,悄悄在细沙地上写写画画。
一只细瓷带花的碗,常常被奉若神明,但是细瓷里的人生却满怀惆怅,他不知道细瓷之外还有多么坎坷的世途,描花之外还有多少等待缝补的棉麻。细瓷碗的人生没有远方,没有了俗世的艰辛也没有了人世间的悲喜萦怀,它在绣楼上郁郁寡欢,它在书斋前素手调琴。没有人生的碗,素淡得成了一种祭器般的摆设,锦绣年华都付诸没有梦想的荒芜岁月,它眺望烟火鼎盛的人间,却正好遇见那只粗瓷大碗伸长了脖子往这厢张望的目光。
不管细瓷的还是土陶的碗,每一只碗端起一个宿命,一段人生。宿命不同,碗里的悲喜各异,但故事并不如碗的身世一样尊贵或卑贱。持老烟袋的手,早就看清了那孩子的心性,不紧不慢,他的训导像一袋老辣的烟:不管土陶的还是细瓷的碗,你端着它,就有一碗饭吃,生活就是安宁的。如果饭碗丢了,那么人生就玄乎,如果碗摔破了,前途就渺茫了。端着野菜粥的碗心里是苦的,但端碗的心可以是甜的,如果两个都苦,穷人还有活路吗?
一个丢了碗的人,在世间如何行走呢?碗是一种差事、一种奉献、一种责任。要让生活不空碗朝上,那个捧碗的人就要在世间勤勉地耕耘和奔走,携带着世间的风雨和尘埃,劳劳碌碌。一辈子,不就是为碗饭吗?人们感叹着。
空碗朝上的日子是悲惨的,空碗朝上的人生是屈辱的。街头那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就是空碗朝上的践行者,这最寒酸的乞讨境地,都需要一只碗来支起生活的帷帐。那只碗,有时候是破的,豁开一个大口,兜不住这个人人生的种种;有时候那么脏,挑剔不得生活的泥沙。他们拿着一只破碗,佝偻着、萎缩着举过卑微的头顶,那时候,碗里的一口吃食,已经远远高过了头颅,高过了他的尊严。有时候,他窘迫得连一只破碗都没有了,寻到一只破瓢、破瓦瓣做碗,那半片碗片、瓦瓣伴随的是多么残缺的人生啊。最让人心酸的是有些叫花子,连一只残破的碗也没有了,在这世间,没有了碗的人,他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走,被一片尘埃淹没。他只有努力地伸着手,不断地伸着手向一个个行人求乞,他将手掌擎着,做成一个浅浅的小碗状,乞食在碌碌的红尘。连一只破碗都守不住的人,如世间的一粒飘蓬,更似一粒尘埃,落到哪里,便在哪里归于泥土。
端起碗,必是端起了沉重的人生,端起了肩上的责任。端起碗的时候,看见食物还得看见食物背后的艰辛和劳作,想起碗边的一粒谷来自哪一滴汗水的浇灌,碗边的每一粒米都有恒远厚重的身世,都是春耕秋收的一帧记忆。
一只碗,陪伴一段生命的旅程,你不论在何时都离不开碗支撑的岁月!你贫瘠时,碗会流泪,它恐惧着,难过着,它盛着淡淡的汤,稀薄的米,它哀怨地看着自己空有一只巨大的乳房却挤不出一滴乳汁。懂碗的人,抚摸着碗,安慰着碗,他无能为力,只能愧疚地说,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怎么就没有去耕种,满地庄稼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去收割?可是为什么有些人一辈子把自己埋在庄稼地里,埋在劳碌奔忙的生活里,手里那碗饭依然摇摇晃晃,依然吃不饱肚子,碗不明白,端碗的人也想不明白。
碗边的岁月有时是悲凉的,有时是困顿的。一只碗,是有灵性的,它最担心自己没有终生陪伴主人,在瓷的光泽尚鲜润的青壮年月里,一纸红签的批复,将碗的终点定在午时三刻。在人生的终点处,那个即将被执行酷刑的人,接过一碗送行的酒,咕嘟嘟饮尽,身着囚衣的他,喝完了酒,用牙齿咬住碗的边缘,此一生,这是最后一次与碗亲近了。“啪”的一声,他将碗摔掉,就如摔掉这一世的所有牵挂和刑枷,傲然地走向了断头台。那一声响,是他自己亲手画上人生终结的句号。敢死队是一群热血的汉子,他们在践行酒面前,袒露着胸膛,或许还要歃血为盟,一股热血冲击着他们的灵魂,咕嘟嘟几口,浓烈的白酒喝下去,“啪啪啪”,碗碎了一地,那些碗片疼痛啊,疼痛的还有他们亲人的心,但是,他们赌上了自己的命,为了某一种执着的事业。
有时候,一只碗是短命的;有时候,一只碗的岁月比人生还要难挨。这只碗,如果去陪伴一个心在高处的青年,碗的怀抱里也充盈着梦想和激情;这只碗,如果去陪伴一个凄凉晚景,薄荫凉寒里,颤抖的手端着一碗或半碗残羹冷炙,碗也黯然伤神;碗有时候空空地等在桌上,那副寂寞的筷子都闲出伤痕,碗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那个人,闯外去了吧,也许有一天衣锦还乡,也许再也不回来,碗只能被陈列在供奉桌案上,满满的思念化作满满的忧伤。放在供桌上的碗是神圣的,它将那些美好的祈愿和感恩呈献给天,呈献给地,呈现给人们的祖先,更呈给它曾经服侍过、惦念过的人。那些好似虚无缥缈的神迹却是人类精神的支柱,供桌上的碗,完成了从物质到精神的桥梁沟通,是人与灵魂世界的红媒。
有时候,人们在灯红酒绿里,在杯盏碟盘中忽略了碗,忘记了碗,那只碗被一个一直等待在暗处的人悄悄拿走了。锣鼓一停,妆容卸下,那些围绕着他取悦着他的面孔一个个褪去各自姣好的戏装,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海,那个惊醒的梦中人,再也找不到曾经相濡以沫的碗了,他蹲在戏台下号啕大哭。
碗,取土而成,聚火而做,在高温里赋予它神圣的使命,赋予它喂养一个生命的使命,赋予它分享一个人一生悲喜的使命。一只碗,盛过一碗稀粥,半碗苦药,盛过年的一碗素饺,清明的一碗薄酒,盛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岁月,盛过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飞扬。一只碗,它走着走着就面目斑驳了,就纹理粗糙了,就棱角模糊了,碗,停留在岁月的边缘,看着它的主人,眼神苍老而疲倦,换一个更新的碗吧?碗不难过,它感觉主人有了新的前程那是它的荣幸,那是它喂养的主人啊,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长高一样,未来自己会孤单会落寂那也是心甘情愿的。那个人乘上快马走了,借着高枝飞了,碗被遗落在一个角落里,有时候,盛上一点水,滋养院落里的小狗小猫;有时候,装上一点粮,成了鸡鸭鹅甚至树上鸟儿的食钵。碗无怨无悔,不管去喂养谁,只要还能喂养,还能用水和食物给一个生命生机和活力,碗就是幸福的。碗的一生就是这样,别让它空着就行,空碗朝天的岁月是多么难过啊,那一只惊恐的口张大了问天,天哪,为什么这样?!
端谁家的碗受谁家管。离开粗瓷大碗的人生,端起另一碗饭,那被叫作铁饭碗。一碗饭有一碗饭的规矩,一碗饭有一碗饭的难处,新的饭碗教会了他尊重和真诚,也教会了他顺从和无奈。他有时候怀念粗瓷大碗的自由岁月,碗有时候也是一副燎烤啊,锁住了自由的翅膀!光看见人家吃肉,没看见人家挨打啊!碗边跌落他一声叹息。
碗满了空,空了满,摇摇晃晃走得很累。洗洗涮涮的日子,叮叮当当的碰撞,盛来盛去,半满不浅,鸡飞狗跳,鸡毛蒜皮,一碗水怎么端平,谁家的碗里不是苦乐各半呢?
碗里的岁月有时候是苍凉的,碗里的岁月有时是厚实的。伤感的碗,喜悦的碗,尝尽生活百味的碗,更知道母亲的辛劳。母亲精打细算,就是经卷里开出的花朵。有时候一块山芋也会被母亲煮出甜,煮出蜜,煮出四季的芬芳;有时候,一碗粗茶也会被母亲捋出诗,敲出歌,捻成曲。榆钱饭、槐花饼、野菜粥,它们被母亲用心的五味调制,将它们付与春风般的荡漾。
碗在桌上陪伴着你,碗在地头供养着你,碗最难忘那些流浪在田边的岁月。劳动力在大田里一去一整天,一天三顿饭有两顿是在田里吃的。村庄里,那些从古老的岁月里走出来的小脚老太太们,干粮、烙饼、炖咸菜、咸酱、萝卜干儿,塞满一只只海口的碗,碗跟随颤颤巍巍的小脚来到了地头去安抚那些在酷热里流汗拼打的胳膊,用它的温柔去安抚他海啸的威力,喊叫着的饥饿,然后,碗把自己身体的水、酒、糖、醋,换出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咸,从毛孔里走出。走过了人生、走过了人体的碗里的那些内容,突然觉得坐地成佛了。
碗的劫难有时候来得突然,一层经年的油垢附着在裙子上,盛不住一碗水,轻轻一端,就“啪”的一声滑脱在地,碗分两半,兄弟们各奔东西。碗含着泪也含着期望走上了手术台。“哧啦哧啦”的金刚钻钻得碗皮疼肉疼心肝疼,碗片上三三两两的钻孔,是一个个咕嘟嘟涌血的弹孔,一块小铁,是最好的药,安抚着伤口,重新箍起分道扬镳的兄弟,重新挽救了碗破损的生命。一只被锔补过的碗,时刻提醒人们,世途凶险,且仔细保平安。
碗磕磕绊绊走到最后,还是躲不过破碎的命运,在洗刷时,它与另一只碗轻轻的一个拥抱,就把自己碰伤了筋骨,他太苍老了,经不住那股激情;或者,在人的手里一打滑,从空中落了下来,碗碴儿碎了一地,人小心地捡起来一块碗瓣,微微叹息。等土豆出土,人们做餐的时候,捡起一块小小的碗片,刮掉那块茎上的皮,碗的残躯成了一个利器。它远远地看着这些食物送进锅灶,再盛进一些新碗的怀抱。碗碴儿微微叹息了一声,那些美好的过往,我也有过啊。碗碴儿默默回到角落,守着蛛网交织,守着缓慢的落日,守着人间依旧火热的生活。
一个人在世间奔走着,那只碗跟着它风风雨雨,开口向天;一个人走完了世间的路,归于尘土,那只碗仍然护佑着它,扣过来,扣成一个尖尖的坟头,呵护它的灵魂。